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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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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凋似乎经常在注视着我。
流波一边擦拭着店里的桌椅,一边在心里暗忖。
风凋的眼神是那种炯亮的,毫不掩饰,可以一两个小时就定定地注视着流波的身影,目不转睛,也不改变自己的姿势。
可是尽管风凋的凝视经常是这样长久而大胆,但他却并不和流波多说话。有时候,一天里,他和白月或红云说话的次数甚至要多过和流波交谈的次数。
“……听我讲个故事可好?”
流波恍然惊觉,想着如果风凋能不再这样紧盯着自己不放,又何妨听他说故事?
流波点了点头,继续细心擦拭着桌椅,身后风凋缓缓的语气似有起伏。风凋并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但他的声音低沉而淡静,如同他抚琴的技艺一般,低回而不中辍,轻缓而不凝滞。
※※※※※※※
听说过卫朝么?卫朝嘉泰帝在位三十年,政治上策略摇摆不定,无甚建树,而自己膝下也仅只得一位皇子,顺理成章立为太子。但这位太子颇为短命,还不满二十岁就一病归阴。而此时嘉泰帝春秋已高,龙体又不甚健壮,眼看竟是要绝后了。
嘉泰帝耳根子颇软,自己没有什么大的见地,一来二去,当朝宰相尚御就渐渐培植了一批党羽,壮大势力,把持权柄,独断朝纲,排挤忠良,邪佞误国。
本来如果太子不死,尚御所做一切便都有了价值。他笼络太子不遗余力,太子也投桃报李,和他合谋除去尚御在朝中的一些政敌。即使嘉泰帝万一有了三长两短,尚御的大权高位也决不至于有失。但不料太子竟然夭折,尚御慌了手脚,便勾结了沈皇后的外家,想立一位和自己亲善、便于控制的宗室之子为太子。
奈何嘉泰帝虽然平时耳根子软、又没主见,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大主意拿定得是极快的。圣旨很快就传至洵王懿的府邸。洵王的长子露晔被立为新太子。
太子露晔搬入东宫,尚御很快前来参见。
尚御来的时候,露晔正爱惜地在亲手擦拭从家乡带来的名琴“玉壶冰”。露晔雅好音律,擅长琴艺。因此他将他的琴保养得很好,这日常清洁维护的工作,从不假手他人。一道圣旨以后,他忽然要从蜗居一府变为面对天下,何况身旁更无半个知心人。他能够相信的,唯有他的琴。
尚御谄媚地说着一些言不及义的话,露晔逐渐厌烦起来。露晔早已听说过他的种种恶行,也不想掩饰自己对这种奸恶之辈的厌恶。
露晔的指腹贴上新调的琴弦。指腹上年深日久磨起的薄茧有些粗糙。他随意弹了几个音符,然后开始信手弹起一首曲子。
直到尚御脸上露出那种不可解的神秘微笑,仿佛他已寻着了露晔的命门;露晔方才恍然醒觉,手下不自觉地一紧,铮地一声,弹出一个紧绷欲裂的尖利音符。
“原来殿下素好抚琴。这首《秋胡行》,端的是好曲子,更难为殿下琴艺已臻化境——”
露晔忽然一阵恼火。感觉似乎尚未交手,便先已折了一阵;遂愤然起身,冷冷道:“这点雕虫小技,倒教宰辅见笑,其实不足为奇!”
尚御斜眼暗觑着露晔,脸上愈发堆起讨好的笑容来。
“殿下说哪里话来!既然殿下喜欢,臣便立意要为殿下访求名家。如今世上,旁的人倒也还罢了,只是独有一人,琴艺高妙,首开一派之先——”
露晔脱口道:“楚望!你……竟然能把他找来?”
尚御笑得诡异,眼中的笑意里又似掩藏着无限心机,口中的语气却是恭谨至极。
“臣谨遵殿下懿旨。”
但是尚御送来的,并不是琴师楚望,而是楚望的得意高足,清瑟。
清瑟色艺俱佳,知书达理而慧黠聪敏,时而沉静,时而笑谑,温婉解语。她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让人不由自主就将她引为知己,言笑晏晏间就解除了防备之心。
于是太子露晔也不可避免地将全副的信任付与了清瑟。他在她面前抚琴,他在她面前藉酒鸣才、高谈雄辩,他在她面前畅谈自己的满腔理想与抱负——
他在她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尚御擅权专断、佞臣误国的憎恶。
他经常会产生一种错觉:清瑟看着他时,眼神里仿佛含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又似期待、又似矛盾,但当他想要仔细追究时,那许多情绪却又倏然消失,那双眼眸一瞬间变得柔和似水,温婉脉脉。
露晔终于决定要去试探清瑟。这是个太过大胆的决定,冥冥中几乎要押上他的一生做赌注——只可惜露晔当时,并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身上的哪一点已经在暗中说服了他。也许是初见时的惊艳,当他初次看到她袅袅婷婷向他走过去的样子,脑海里像是忽然间崩断了一根弦,“铮”的一声,声如裂帛。他忽然变得六神无主。
也许是她身为当朝第一琴师的高足,而他酷爱她的琴艺与她的蕙质兰心。又或许,是因为当日尚御向露晔介绍着她,讨好般地要她向露晔行礼时,她眉间一闪即逝的、对于尚御的忍耐与薄怒。
露晔斜倚着琴案,看似漫不经心地以指尖蘸茶,在琴案上写字。
清瑟果然走近露晔身侧,半俯下身来凝神端详那转瞬即逝的字迹。
“尚……御?殿下,你写的……可是宰相名讳?”
露晔从容微笑,“孤写的,乃是当朝第一奸臣贼子的大名。”
清瑟的脸色有点发白。露晔不动声色地继续注视着她。谁知她纵然吃惊,态度倒是控制得非常恰如其分,一瞬的惊异之后,她已经怡然一笑,轻描淡写。
“原来是奴婢看花了眼。好在奴婢所擅乃是琴艺,实在也不需要眼睛看得多清楚。”
滴水不漏的回答。这还不是露晔想要的结果。
于是他继续试探着她。但任何事情只要做多了,总会成为一种习惯,当露晔恍然惊觉的时候,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在清瑟面前表露过太多自己的真实情绪,自己关于尚御专横擅权、颐指气使的种种不满。
他想要收敛,想要改变。然而对一个人的习惯性的信任并不是那么容易放开,即使他已经知道了清瑟并没有她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慧黠而无辜;关于他的一举一动,太多消息都已经由清瑟传递到了尚御那里。
露晔起初暴怒,继而迷茫,最终变得冷然。他毕竟还太年轻,除了愤懑与恼恨之外,他也并没有其它手段来反制尚御。他在朝中毫无根基,所以他梦想着凭借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有朝一日能够君临天下,那时就可以将尚御一举成擒。
尚御愈来愈惊慌了。每当他进宫与皇上当面奏对时,太子露晔往往就立于御座之傍,清朗俊美的面孔半隐在纱幕锦帘的阴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那一双直视着尚御的眸子却清亮得惊人。尚御愈来愈不敢当面直视太子露晔,因为露晔眼中那抹光芒仿佛隐含着一丝少年的锐气和旁观者清的寒意,似要刺透尚御恭谨的伪装,将他整个人,连同内里已腐败不堪的心思,一道抖散扬起,摊开在阳光下,使他无所遁形。
终于,尚御找到了一名宗室之子,名叫舒光,家道早几代便已中落,父亲不过是小城的一名保长。但尚御很看中舒光的谦恭谨慎、淡泊无为的性格,更何况舒光的面相,在当地也甚是出名,传为大贵之相。于是尚御派人把舒光接到京城,伺机而动。
露晔的地位危如累卵,朝堂之上早已是山雨欲来,暗潮汹涌。但这一切,露晔并不知晓。
这日露晔又命清瑟抚琴。清瑟遵命,弹《秋胡行》一曲,委婉唱道:“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露晔半倚桌旁,手中握着半满的酒杯,闭目吟赏。一曲既终,他才睁眼望着清瑟,不太正经地笑谑道:“孤总觉此曲端的是在写你,‘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清瑟笑嗔:“殿下当真醉了,却又拿我取笑!‘知音识曲’我还勉强算得,但这‘善为乐方’就全是殿下一人才学及此,何苦又说了出来,教我嫉羡?”
露晔果真有些醉意,脸色微微泛红,显见已喝了不少酒。自己尚未入继大统,朝政仍处于尚御把持之下,虽然在尚御的眼里他已经足够意气风发,但露晔自己仍觉得压抑而不甘,胸口像有某种纠结不清的东西挣扎着涌动,像要跳脱出他身体的束缚,在阴霾笼罩的京城上空张扬地奔放。
北方的夷狄进逼已经日趋猛烈,燕云十六州不用说早已沦入敌手,就是江北的一片大好江山,光复的话已经说了一百多年。几代皇权更替,却都只思偏安江南!如今他以宗室子弟的身份得以入主东宫,这是上天的意旨,是他再如何疯狂也想象不到的机缘,他不能再这样苟且偷安下去,他立意要为了国家有所作为。而首要的一件事呵,就是铲除尚御,彻底摆脱他的控制与阴魂不散,革除他当政时的种种弊端,做出一番新气象来!
思想及此,他脑中热血上涌,蓦然起身走到墙上悬挂的《禹贡九州及今州图》之前,指着最南端山长水远、其地险恶偏远、多瘴毒热症的琼州,一回身直视着清瑟的双眼,像要望进她心底最深处,一字一句说道:“若孤有朝一日得志,当流放尚御九千里至此!”
清瑟看起来是那么狠狠地吃了一惊,她一时间就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眼光落在地图最下边那穷山恶水的琼州上。
然后她调开了视线,努力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漫不经心道:“哦?那就是传说中的天涯海角?”
她看见露晔在笑,那是一种歪着唇的不怎么正经的笑意,但那笑意远没有达到他的眼底,他看着她的样子就像是某种缓慢的探究。
最后他说:“原来你也知道。”
清瑟怵然而惊,露晔语气中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已经表明了他的决心。他的面容那样的意气风发,豪情里还隐藏着一丝丝谨慎而稍微清晰了一些的试探和观察。清瑟的震惊早已被他看在眼里。
于是,清瑟决定兵行险招。
“殿下果然好魄力。但仅有勇气,是不足以将宰相大人发配琼崖的。奴婢但愿殿下胸中自有丘壑,也能拥有配得起如此勇气的胆识。”
露晔闻言很意外,“你……可是在规劝于我?”
清瑟额角悄然滑下一颗汗珠,但她心知肚明自己的孤注一掷已获得了相应的回报。但清瑟仍不肯就此罢手。
“奴婢但愿殿下心怀鸿鹄之志,有朝一日得以大展宏图。”
露晔不再怀疑清瑟。但从那以后,露晔和尚御之间的不和就已浮上了台面。嘉泰帝的健康一日坏似一日,露晔与尚御之间的暗中较劲也愈演愈烈。
宰相尚御胆敢公然和未来的天子露晔争执,也是因为早已备下一着暗棋。
这着暗棋,就是舒光。
尚御平日笼络皇后外家甚为得力,便越发起了大逆不道之心。尚御并不怕冒险,也不怕采取其它激烈的手段时要有所顾忌。在尚御心里,既然是无毒不丈夫,又是太子露晔的势不两立将他逼到了痛下杀手的地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又何须心慈手软?
尚御开始考虑改易太子的可能。但在谋废太子的事情还没有发展出什么头绪的时候,嘉泰帝竟遽而崩逝!
事情已刻不容缓。尚御开始一边极力说服舒光去和太子露晔争夺皇位,一边以高官厚禄拉拢了皇后兄长及其两子,要他们去说服皇后加入这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尚御吩咐得力心腹速去迎接舒光入宫,一面刻意封锁嘉泰帝崩逝的消息,拖延太子露晔的反应时机。
最后当嘉泰帝驾崩的消息终于还是传出宫禁后,露晔一听到消息,便再也等不得皇后下旨宣召,火速赶往宫中。
在宫门口,他与一乘车骑遇了个正着。宫使簇拥下策马而入的那少年,眉间冷然,面无表情。
露晔疑心大起,待要命那少年回返问话,那少年早已去得远了。何况天色已瞑,不辨何人,而且嘉泰帝崩逝,宫中形式混沌不明,他不得不暂且撇开心中疑惑,疾速前往正殿。
露晔一脚跨进正殿,却见殿上龙座前影影绰绰,仿佛有人。他不由愕然,正待上前看个究竟,耳边就听得尚御志得意满地笑道:“殿下姗姗来迟,还不快快过来参见初登大宝的新皇上?”
露晔大为惊骇,厉声道:“是谁在这里胡言乱语?孤才是先帝圣旨亲立的东宫太子,理应继位为帝,这龙座上之人,却又是谁从哪里弄出来的冒牌货?先帝尸骨未寒,这岂不是大逆不道,公然谋反么?!”
露晔话音刚落,尚御就仰天长笑,笑声里显得极为快活。
“先帝临终遗命,太子露晔悖乱无德,沉迷女色,行为乖张,着即废去太子之位,出为嘉王!另立宗室子舒光为太子,入继大统!”
露晔惊异,无法相信自己面前的这一切。他正要据理力争,背后已涌出一队禁军,将他双臂扭住,不顾他的反抗,一直拖下大殿去了。他狂吼,拼命挣扎,但背后只有尚御得意的放声大笑,与众臣山呼万岁的声音。
忽然,拖曳他的力量戛然而止。露晔站直,方待整衣,就听阶上尚御的声音犹带笑意,嘲讽般地说道:“嘉王殿下,皇上对你优抚有加,特意将琼崖二州,封作你的领地,你可即日起程!”
露晔气结,热血上涌,回身怒视尚御。“你伪传先帝遗旨,矫诏窃国,该当何罪?!”
尚御一挑眉,漫不经心似的说:“尚待嘉王有朝一日得志,可流放臣九千里至琼崖!”
露晔震惊,继而暴怒。他那样愤懑难当,血冲上了他的头顶。
清瑟!果然是清瑟!他好不容易相信了她,却又被她毫不留情地出卖!嘉王?他知道他这一生将再无反击的机会,因为尚御不会让他活到获得那个机会的时候!清瑟不仅仅是出卖了他,她还杀了他!杀了他!
……
风凋的故事戛然而止。
流波愣在那里,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静寂。不知过了多久,流波才找得到自己的声音。
“是……是个曲折的故事。可惜,结尾不太圆满……”
风凋始终低垂的眼帘忽而扬起,眼中寒芒一闪,语气也愈加冷冽。
“我还没有说完。”
他紧盯着流波,唇角逐渐勾起一丝恶意的微笑。
“露晔本不叫露晔,清瑟也不叫清瑟。露晔的本名,是风凋;而清瑟的本名——是流波!”
流波震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风凋骤然仰首,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他一边笑,一边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是说,流波,我就是故事里的太子露晔,我,是被你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