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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悔悟 ...

  •   带着夜晚露水潮气的风横扫过宫道旁的粗大古柏,沙沙作响。不知为何,在这最明丽的春季里却反常地刮起最寒凉的风,冻得人有些心怵。清安殿的内侍们看着四周如松柏般站立的玄卫,不敢擅离职守,连衣服也不敢去添一件,任凭风啪啪地吹打在脸上,咬牙撑着。薄妆浅黛的文棠由李忠陪着,走向整座皇城中最为庄重肃穆的殿宇,轻盈而又沉重。她已在李忠偶露的惊惶中证实了自己心中猜想,并在最短时间内做好了决定,若成隆帝已在弥留之际,定要想法说服他为大齐定下继位人选,以免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悲剧,更重要的是避免齐国内乱的发生。

      刚踏进清安殿门口,文棠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像是野根的味道,又苦又涩,熏得人头痛。又听“啪”的一声,一卷黄色经幡随风飘到她脚旁,低头细看那幡上还有不少鬼画符样的经文。文棠驻足环顾大殿四面,随处是经幡、道纸、香烛、蒲垫,正中的书桌上除了堆积如山的奏章,还毫无章法地供奉了几座佛像和道家圣子的玉牌。李忠一边替文棠拿开脚边乱糟糟的经幡,一边催促道:“圣上在内殿,公主快些进去吧。”文棠轻叹一声,随即加快脚步向内殿而去。

      内殿之中,枯瘦如柴的成隆帝躺在龙榻上,半闭着眼,气息奄奄的模样。

      文棠虽说心中已有了准备,此番见到成隆帝如此虚弱的样子,还是惊得倒吸一口气,不敢相信数月前还未能见出大恙的皇帝今日竟会成如此景象,真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此时,李忠已取了一个蒲团放在文棠身前。她跪在蒲团上,恭敬地朝成隆帝行了一个君臣之礼。

      成隆帝睁开半闭的双眼,偏头向文棠所在的方位看去,眼中满是混沌与迷浊。他缓缓动了动露在锦被外面枯瘦的手指,指尖对向跪着的少女,嘴唇微张却呜呜地说不出名字。

      李忠知成隆帝眼疾犯了,忙高声道:“圣上,安平公主到了。”

      听了李忠的话,成隆帝满意地点点头,缓声道:“赐座。”

      李忠赶紧端了张梨木小椅来,放在成隆帝榻前,方便二人说话。而后,他又上前将成隆帝扶坐起身,贴心地为皇帝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

      成隆帝侧着身,久久打量着着文棠,像是要确认身旁的人是否真是自己想见的那人。许久,他才像是确认无误了,脸上渐渐显现出一点儿笑意,用枯哑的声音问道:“在京城可有不如意的?”

      看着面前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老人,文棠一时愰了神,难以将他与高高在上的皇帝联系在一起。直到李忠出言提醒,才回过神来,答道:“谢圣上关心,我如今甚好,没有什么不如意的。”

      成隆帝似乎对文棠的回答颇为满意,点点头,而后转面向李忠道:“让翰林拟旨,加封安平公主为一等镇国安平公主,赐食邑三千户。”

      “三千户?”听了成隆帝这番吩咐,李忠禁不住地咂舌,想要确认成隆帝刚刚说的三千户是否口误,要知道哪怕是赵翎那样的亲王,也不过二千户食邑而已。

      “三千户。”

      听到成隆帝再次确认,李忠才确信不是自己刚刚听错了。而此时文棠却推辞道:“无功不受禄,我哪里受得起如此大的赏赐,还请圣上收回。”

      成隆帝并不想收回赏赐,只道:“朕说你受得起便受得起。”

      “镇国安平公主,还不快谢恩。”李忠催促文棠接受皇帝好意,不要再多加推辞了,可文棠仍是执拗着没有接受。

      “你这孩子,跟你父亲一样固执。”成隆帝轻叹一声,道,“先不论你的功劳,哪怕是看在你父亲的面上,你也受得起。”

      听成隆帝提起父亲,文棠心里一抖,抑制着的情绪一下子翻涌上来,冷笑一声道:“我父亲可是撰入史册的乱臣贼子!”

      “咳咳咳......”成隆帝重咳几声,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公主!”李忠有点急了,想阻止文棠说下去。

      看着成隆帝青白的脸,文棠将脱口欲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仔细思忖半晌才道:“多谢圣上赏赐,文棠还有一事相求。”

      听得文棠话头软了下来,李忠这才如释重负地深深舒了口气,可听见文棠接下来说的话后,他的心又重提到嗓子眼儿,冷汗涔涔冒了出来。

      “如今虽说四海升平,再无战事,可外患虽无,内忧犹在,还请圣上早日立储,以安民心。”

      “你说什么?”成隆帝阴哑着嗓音,瞪着文棠,面上显现怒气。

      “公主,别说了。”李忠急得顾不得尊卑,直接出言阻止。

      文棠却仍犹自说道:“我父亲一生清正,却被刻上贼寇之名,背负的冤屈圣上自是清楚的。他如此大的牺牲不过是为了守一方百姓,护万家灯火。作为父亲的女儿,我岂能只顾自己富贵,不顾天下安稳,还请圣上深思。”

      成隆帝睁大了充满血丝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瞪着文棠,半晌才压低声音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文棠丝毫不惧地也看着成隆帝,轻声却格外清晰地回道:“当然是知道事情真相。”

      成隆帝扯动着嘴角,却没说出话来,许久才看向守立在旁,大气也不敢出的李忠,道:“你先出去。”

      李忠犹豫着。

      “还不出去!”成隆帝愈加锐利的目光瞪向李忠,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皇命难违,李忠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关闭了殿门。

      “你刚刚说什么事情真相?”殿门关闭后,成隆帝沉着脸,像是转瞬间便恢复了精神,刚刚还温和的重病老人一下子变成了咄咄逼人、高高在上的皇帝,一双秃鹰般的眼狠狠地刺向文棠,像是随时会张开的利爪一样。

      “我父亲当时远在万里之外,如何能得知京城里发生的事,这些难道圣上心里不清楚吗?”文棠看着撕下亲情的伪装后的成隆帝,倔脾气上来,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说道,“父亲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一封密信,而这封密信被我娘拓印了下来,我看了信,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听到这令人震惊的讯息,成隆帝惊愕地长大了嘴,久久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才狠狠道:“信在哪里?”

      文棠没有直接回答,只一脸坚毅地说道:“我父亲大义为先,虽被泼一身的脏水,但只要江山安泰,想来他也不会有怨愤。圣上请放心,为了齐国的稳定,那封信我定会好自处理,绝不会做任何危害江山安定的事情。也请圣上摒除私念,为了国家稳定,早日立储,避免无谓的争斗。”

      成隆帝阴鸷的面容上露出冷笑,“砰”地一声打翻榻旁桌几上的药碗。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碎响,瓷片溅得到处都是,地上顿时一片狼藉。他厉声质问道:“是谁?是谁派你来的?你......你......受谁指使?”说完这番话,大概是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了太过激动的情绪,成隆帝面色胀红地不断呛咳起来,一声又一声,好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文棠静静地看着面前暴怒的皇帝,只觉可笑,堂堂国君,心胸竟狭隘至此,都只剩一口气了,还一门心思想守着那虚无缥缈的权力,简直不配做一国之主!

      “是皇后?还是贵妃?”成隆帝仍追问着,“快说,是谁派你来的?”

      “没人派我来,是圣上您诏我来的。”文棠替成隆帝感到一丝悲哀,一个连枕边人都要猜忌的皇帝,不做也罢。她反问道:“圣上您为什么诏我来,自己不清楚吗?”

      “住口!”成隆帝显是动了真气。

      “圣上是想起我父亲了吧?”文棠提起桌几上的茶壶,倒了一小杯茶,递到成隆帝口边,道:“圣上身体有恙,还请不要动气。”

      成隆帝看着碧绿澄澈的茶水,暴怒的情绪稍缓了些下来。文棠帮助成隆帝将茶水饮下,又替他轻轻捶了一会儿背,才放缓语调,道:“听说圣上与我父亲一同长大,感情是极好的。”
      听文棠这么说,成隆帝一怔,怒容又消失了不少。他垂下眼睫,久久无言,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文棠仍旧缓缓说道:“父亲是文武双全、博闻强识的通达之人,难道不知道擅自领兵入京会是什么结果吗?我想他清君侧后,既然选择就此离开,怕是心中早有准备。”她说着说着,眼神渐渐黯淡下来,继续道,“我知道身世后,也曾怨过,为何他如此傻,明知要被秋后算账的,还是这么做了。我也曾觉得是他迂腐,既然做都做了,为何不干脆做绝,赶了那昏聩的皇帝下来,自己当岂不更好。可如今,我才算是真的懂了。政局哪有那么简单,世上的事情也不是非黑即白,父亲做不出篡位那样的事,即便是做了,名不正言不顺,遗留后世的也多是动荡与不安,恰恰是他最不愿看到的。”

      “成远......成远......”听着文棠的话,成隆帝喃喃念着楚王赵恒的字,先前面上凶恶的表情几乎消散殆尽,用小如蚊蚁的声音念着:“大哥对不起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成隆帝病重之时的忏悔之言如同一记重拳打到文棠心里,打散了积郁多时的怨恨,打散了沉积许久的不甘。她看着病榻上掩面哭泣的枯槁老人,一时恍惚,分不清他到底是仇人?还是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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