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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神与门徒(义版) ...

  •   “我能跟随您吗?”
      我跪伏着,仰望眼前的人,恳请他收我为门徒。

      天井的光柱中,他悲天悯人。亚麻长袍拢住纤瘦的身体,黑色罩巾披散在黑发上,脚背因多年徒步而沙黄、皲裂。然而他的眉眼没有丝毫的忧苦,只有平静和圣洁。

      上百号人聚集在外,用和我一样的眼神看他。他是声名远扬的圣者,那些都是追随他的门徒。

      “夫子,您救了我的命。”我越说越激动,亲吻起他的衣服繸子,“求求您了,我想成为您的门徒。”

      两个月前,我得了怪病。
      怪病让我的骨骼变形。手指扭成外翻的形状,腿慢慢弯曲不能站立,脊骨和头脸弯曲、变形。我变成可怕的驼背,容貌尽毁像一头野兽。医生、灵媒、巫女全都束手无策。

      我每天坐在轮椅中,连奴隶都低着头看我。
      一些仆人偷偷奚落我,他们的头颅被我挑在喷泉塔上。这法子真是奏效,之后我又处死了十几个奴隶,遭到鞭打的更是数不过来。

      我暴躁,病得也越来越重。那时我常常出于发烧的痛苦中,蒙昧间听到医生叹我活不到七日。

      但是他出现了,神出现了。
      他对我行了神迹,在众人的惊呼中治愈了我。

      “夫子,如果您嫌恶我的铜臭,我可以舍弃贵族的籍名、变卖全部的财产分给穷人。”我恳求他,“只要您愿意收下我……”
      “很遗憾,我不能这么做。”他温柔又清冷。
      我差点就要哭了,“那些用石头击打您的,您尚且都爱护,却为什么拒绝我?”
      “我预见到,如果我常伴你,祸端就会降临。届时将血流成河、亲邻痛哭、污鬼的火烧遍土地。”
      我信誓旦旦,“我遵守您的一切诫命,对您的信心之大,不可能召来不好的事!”
      他从喷泉池掬起一捧水,洒在我的头顶,为我施洗,“为了其他人的安宁,我们还是分道扬镳为好。”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神啊,不要丢下我!”我对他的背影哭嚎,门徒们过来阻拦我,拉扯中我撕下他的一截衣角。

      后来的十年里,我再没见过他。
      他的门徒对他的预言奉若圭皋,严禁我出现在他的视野,也不会让他出现在我的视野。我有很多土地,想提供一处河边的会堂供他布道,可门徒连这种机会都不给我。他们避我如蛇蝎,把我撕裂出他的生活。

      当我终于见到他时,他正在遭受钉刑。

      他被安以造反罪,在一番鞭打、拷问后被处死。
      他的门徒全跑了,跑得一个不剩。他死得很孤单。在他咽气时,身边没有一个人。

      除了我。
      我买通刽子手,将他的尸身带回家。
      法律规定不得给重罪犯收尸。但我是流着和皇帝相似血液的人,没人敢找我的麻烦。

      我的神皮开肉绽、满身血污,死前一定经历了极大的虐待,但直到死他的神情都是温柔、平和。

      触及到朝思暮想的人,让我热泪盈眶。
      这十年里他专心布道,饱经风霜身无长物,瘦得触目惊心,眼角有了深深的皱纹,手脚都是干裂的沟痕。他不再是高不可攀的圣物,无法推开我,如此唾手可得,因此我爱极了他的残破、死亡。

      他毕生布道,以复活作为最高目标。
      那么作为他唯一的门徒,我要帮他复活。

      我花了钱,找到城内赫赫有名的女巫。
      据说她是死神的门徒,能自由穿梭于阴间和阳间。活人要想找死神办点事儿,都得通过她联系。

      “你要复活他的请求,我的神应允了。”女巫说,“但你之后要帮我的神做三件事,作为复活的报酬。你愿不愿意呢?”
      “还有什么事比复活他更大的,我当然愿意。”

      按女巫给的法子,我处死一批人,取出人血给他沐浴。这叫血湖之生,是能复活死人的巫术。

      苍白的身体浸入鲜血,他毫无生气。

      等待他复活的这段时间里,我焦虑万分。
      “我的神,求您醒来。”我念叨,“我想您想得快疯了。我想和您说说话、谈谈真理,给我宇宙万物的知识、教我怎么生活。我想和您亲近一些,和您做点您不会跟别人做的私事。可您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很痛苦。”
      我亲吻他冰冷的嘴唇,疯了似的大喊,“我无比爱您,请您……请您也爱我!”

      他真的睁开眼睛,眼神和婴儿一样,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我的神啊,我终于复活了您!”我激动地大喊大叫,想紧紧拥抱他又不敢造次。
      “你是谁?”他问。
      我是您唯一的门徒,我打算这么说的、我应该这么说的,可是,“我是你的爱人。”

      正如平静地接受狱卒的鞭打,他平静地相信了我的谎言。他失去了生前的记忆,对我来说不失为一桩好事。

      日子在我的精心伪装下一天天过去。
      我倾尽全力扮演好爱人的角色,为他建花园、造水池,将他供奉在我造的巨大神龛里。每天夜里,他的脸上被我施加欢愉和痛苦,但我没能让他失控过,哪怕只是一瞬间。

      有次回家,我看见他坐在喷泉池边,正在给一个女奴隶布道。场面令我恍然。我也朝他跪下,和女奴隶并排跪着,把她吓得不轻。

      “我想请教您。”我仰面望他,“若是一个人撒了弥天大谎、和邪鬼做交易,可目的是为了供养和亲近他的神,那这人死后是去地狱、还是和他的神一起去天上?”
      他反问我:“这个人的神,真的是神吗?”
      我被问得卡壳了,不知怎么回答。
      他轻轻叹息道:“信正了就去天上,信歪了就下地狱。”

      日子平平淡淡过着。不久,女巫找上门来,“死神要你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杀害他生前最予以重托的门徒。”

      那个门徒我记得,以前总侍奉在他的左右,是他手下最知名的大门徒。他死后,大门徒承担起布道的任务,算是继承了他的意志。

      我有些犹豫,“好歹那人是他最看重的门徒。”
      “你不应该恨这人吗?”女巫揶揄道,“这人曾视你为撒旦,死活不让你接近你的神呢。”
      “我的心思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神的心思。”
      女巫冷笑,“你最好快点动手,否则你的神可就活不到明日了。”

      我雇人杀害了大门徒,头装在盘子里,带给了女巫。剩下的剁成尸块,埋藏在不同的地方。

      后来的几天,我发现他有点闷闷不乐。
      “听说,在溪边布道的义人死了。”他说,“我听了这噩耗,心很痛。”

      您怎么能为了他而心痛呢,要知道在您被处刑时,他也逃跑了!嫉妒之下我攥紧拳头,又慢慢松开。

      当晚,他不告而别,离开了我为他建的神龛。
      他消失了整整四天。在我找他找得焦头烂额时,他又回来了,背着门徒的无头尸身,血染了他大半个身子,他看上去平静,但有点哀伤。

      “我找回了他的身体,除了头。”他说。
      大门徒的尸块我亲自参与了搬运,我不禁愕然,“您…您怎么找到他的?”
      “凡是在阳间的我都能寻回,可阴间里的就寻不到了。”他道,“他的头颅,已不在阳间了。”
      我呆若木鸡。他摸了摸我僵硬的脸,“埋葬这位无辜的义人吧,你将会蒙福的。”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四分五裂的尸体、又拼凑完整的,答案不外乎是神迹。是啊,我怎能忘了,他可以对我行神迹,就也能对别人行神迹。他可以是许多人的神,但我的神就只有他一个。

      我心情复杂地埋了无头尸。
      他捧着我的双手,贴在前额,为我衷心祷告,“你这双手啊,凭沾染的血下地狱,也凭埋葬的土上天国。愿后者成就。”

      之后我们又过了一段安稳日子。

      他对我很好,会主动亲我、照顾我。我有时惩罚奴隶、鞭打得狠了,他也不阻拦,只是事后去治愈奴隶的伤口。久而久之,我就不敢随意打人了。

      女巫带着漫天乌鸦,第二次找上门来,“死神要你做的第二件事,便是推翻真神的殿宇、让祷告的人无处可去。”
      我拍案而起,“真这么做他会恨死我!”
      “你不是说过,没有比复活神更大的吗?”女巫讥笑,“那你就去做啊!”

      我只好照办。炸毁神殿、流放祭司、那些抗议我的信徒们,我全部治罪,但凡刻有经文的石碑都要销毁。
      是的,我推翻了我神的神。在这么做时我心里没有一丝恐怖和敬畏,因为神的神,不是我信仰的。我不怕神的神,我只怕我自己的神。

      不知怎么的这事还是让他知道了,但他没有生气、没有责备我、更没有所谓的宽恕。他只是在祷告时说:“请让他的罪流逝,或者由我来承担。”

      那天晚上他又消失了,消失了四十天。
      在我快疯了的时候,他托人传来口信,让我去一趟溪边。我快马加鞭赶去,看到一座新建的施洗堂,他在门口,乳白的长袍随风而动,背后满满的烛光。这四十天里他居然建了一座新殿堂,靠自己一个人。

      见我来了他很高兴,拍了拍立在高台的石碑,石碑上镌刻着经文,“供奉它吧,你会蒙福的。”

      我还有什么福可蒙的。硬着头皮把石碑供起来,他亲吻我的双手,说道:“这双手啊,凭炸毁的神殿下地狱,也凭捧起的石碑去天国。愿后者成就。”

      我心口拥堵,实在受不了了,“神啊,我有事要告解。”我哭着说,“我撒谎了……不止撒谎,还亵渎了您!一次次……与您背道而驰!”
      他笑起来,似乎在等待这份告解,“不存在亵渎,我也没有‘道’。”
      我抹几下眼泪,“您不恨我吗,不应该讨厌我吗?”
      “这是原罪,你是我第二段生命的原罪。”他说,“我既爱你,也不恨原罪。”
      我哭得更凶了,“可我不想成为您的罪……”
      “所以,让我替你赎罪吧。等我赎完原罪,你也就复活了。”他轻声细语,“你总想复活我,可我又何尝不想复活你呢。你是我的神啊。”

      说完,他走向高台,向着石碑冲了过去,撞击的一瞬间和经文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了。

      我发了狂地寻他,可是无果。最后,我主动去找了女巫。

      “什么,你想见死神?”女巫疑惑地问我。
      “是的,死神有神通,必然知道他去了哪儿。”
      “可死神不接见活人,只在阴间接见死人。”
      “那就带我去阴间,但不可取了我的命,我还得回阳间等他回家。”
      这回女巫露出同情,“你去杀人吧,去杀足够多的人。只有成批成群的人前往阴间,阴间最大的那扇门才打开,我才能带你混入,去恳求死神。”

      杀足够多的人,以我的身份不难办到。
      我挑起与另一个国家的战火,如愿地进入阴间。

      临去阴间前,当初从他身上撕扯下来的衣角,被好好包装、我藏进胸口,随身带着。我就是这样让神继续陪伴我。

      阴间人山人海,比阳间还热闹。
      我游走在浑浑噩噩的游魂们中,看不到尽头。
      游魂的脸都是空白的,他们刚刚死去,又尚未受新一轮命运的洗礼,所以没有形貌。没有命运的人,长相都是一样的。

      女巫带我进入阴间的最深处,我见到了死神。

      “是你啊。”死神深厚的声音翻滚着,“我记得你还欠我一件事没做。欠我的没做完,我就不帮新的忙。”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死神打了个呵欠,“暂时还没想好……啊,不如,你双膝着地跪我吧。皈依我、变成我的门徒,算是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怒目圆睁,“我只跪那一个神,你不是他。”
      “啊,可悲又自大的灵魂啊,我现在就让你死了,你下地狱去吧。我还要告诉你,你要找的人不在这,因为你所行的与他相背,他不会出现在你的世界。这是我对你的诅咒,也是你自找的苦。”

      他夺去我的寿命。我死了,失去了面目,贵族标志性的金发尽数脱落,被打下地狱。

      血、火、铁在我的脚下咧开大口。
      嚎叫声入耳。无数鬼魂在被削掉脑袋的同时,也笑着、热情地招呼我过来一同受罪。我无法控制身体,任由它们招呼了去,和它们一样被一次次砍杀,再做伥鬼去招呼新来的游魂。

      “苦,你受够了没。”死神现身,“只要你跪我,我就将你从火海冰山里放了去。”
      摸摸胸口的那截衣角,我摇摇头。
      他冷笑,“呵,你呼唤那人多久了,他回应过吗?你被砍头时,他显灵救你了没?”
      “我的生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生死。”

      油锅铁网、刀山冰锯,我游历其中。在受苦的间隙,我向地狱生灵打听他的去向。

      “嗨呀,其实这是你第五次问我啦!整片地狱都让你问遍啦,你干嘛这么执着哇?”
      说话的鬼在遭受木轮之刑,恶鬼推动比人高的轮子,将它的腰碾成两截。下一刻,恶鬼指向我,轮子滚滚而来截断我的双腿。

      我在血水里护着胸口。那里装着他的衣角,地狱的血污不可弄脏了他。
      我从泥泞不堪的喉头里吼出:“纵然我是恶棍和蛆虫,也有我的神要守护!”
      “哈哈,瞧瞧你这惨样,就别操心神的事啦。”

      ……

      我身处地狱,太久太久,久到世界毁灭,久到审判日来临、活人死人齐聚一堂。

      周围一片晃耀,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在等待审判时,人们都十分紧张,如坐针毡,我喊他们也没人理会我。天知道,我还想问问他们有谁见过我的神!审判后,像我这样的罪犯将永处地狱、没有出头之日,今天是我能寻到他的唯一时机。

      亮光照在我的头顶,强烈的声音叫到我的名字。

      属于我的审判已然来临。

      金黄色的楼梯一节节建起,通往无穷的天上。
      “去天上吧。”有个声音说。

      第一反应是出错了。我犯的都是极恶的罪,怎么可能去天国?!

      胸口松动,那截衣角悠悠飘出。我急了,像扑蝶一样去捉,每次都扑空,就这样被引到阶梯上,天国离我近了。

      “我的神啊,我终于复活了您。”那声音说。

      有些话是终生不可能忘记的,此后无论面对多少苦楚心酸,那话都在心里重演,成为不枉此生的支柱。
      ——我在复活他的那时,说的也是这话。

      天国的门口,他盈盈笑着,脸蛋是金黄色的,乌黑的眼珠和黑发宛如黛墨。他看起来如此健康、饱满、年轻。发出的光照亮等待审判的人,照亮世界的大终结。

      羞愧上涌。我已成枯槁之人,早就不是那意气风发的贵族。这么长时间困囿于地狱,苦难使人形貌恐怖。
      以往我只要见他,都会用香水漱口、把头发抹上香膏梳得整整齐齐,把最光彩的一面显示给他。如今让至爱的人看见我这副样子,我很不好意思,下意识挡住自己的脸,“神啊,不要看我。”

      他静静看我一会,走过来拥抱我,“你受苦了。”
      我一愣,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哭到天色变黑又再次变亮。我的泪水在地上汇成河流和大海,静静流淌在月色之下,变成流动的苦涩的盐,盐分进入人间。

      他带我走在天国。我羞于丑陋,全程拿手捂着脸。
      直到他从葡萄园打来一盆水,捧起我的双脚,为我仔细地洗干净。等双脚洗净,我才恢复了人样,才敢正面看他。

      “走进经文的瞬间,我实现了真正的复活。”他冲我笑道,“我复活了两次,两次都是因为你。”
      回忆涌起,我讪讪道:“您不是说,我是您的原罪吗。”
      “是啊,可你让我明白了,原罪不碍复活,复活也不需赎遍原罪。”他说,“自复活后,我整日寻你却寻不到,原来你去了阴间。就像我找不到我大门徒的头颅啊,我也找不到你。”

      我去阴间是为了找您。我去过冥河流满脓血的河底、去过蜘蛛蠕虫密布的角落,只为得到您的消息……我受过一切苦。但再次见到您时,苦已成风。
      我只是唏嘘,“那一别,直到世界末日才重逢。”

      我们在天国逛了很久。
      天国和顺,日月清明,无风无雨,人人散发善意。没有源头却河流自来,清澈得像融化的玻璃。没有害虫,一切都不会锈坏,有神伴我同行。我在苦中待了太久,突然的美好袭击了我,我又想大哭一场。

      “好怕这是一场梦。”我哽咽道。
      “不会了。你已实现复活,今后将永在天上。”
      “可我是恶棍、臭虫和原罪,我本该要下地狱。”
      “你怎么就笃定了自己会下地狱呢?”
      “……我凭所做的坏事下地狱。”
      他莞尔,“你凭坏事下地狱,也凭藏在胸口的衣角去天国。”

      到此刻我心里才安稳了,战战兢兢问他:“那么在天国,您还能继续做我的神吗?”
      他笑道:“在天国,任何人可以是任何人的神。”
      “但我只想要您!”我说,“在人间、在地狱、在天国,我的神都只有您一个。不管您认不认我,我一直都是您的门徒!”
      “你忘了重逢时我对你说的,你也是我的神。”他牵起我的手,“那个门徒,是我。”

      好久没这么高兴了。我拉着他的手转圈,在天国的云端和溪流间驰骋。我非常想大喊大叫,因为太开心了。
      然后我就又喜极而泣了,“原来……原来我是神的神啊!”
      “嘘。”他做个噤声的手势,“别惊到地上的人们。”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神与门徒(义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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