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锁珠玉》乔雨今

1、进宫

　　乾隆二年秋，紫禁城中新进了一批宫女。
　　“快点儿，快点儿，别东张西望，都跟紧了……”领头儿的太监吆喝着，他带领一群新入宫的宫女经御花园穿过。这群宫女被御花园的奇花异草、古树怪石所吸引，叽叽喳喳地指指点点，说笑个不停。
　　玉涵第一次被这紫禁城的繁华所吸引，也像其她宫女那样四下张望。忽地，她望见绛雪轩旁有一座亭台，名为燕平亭，此亭装饰华丽，比一般亭台大了几倍，周围牡丹盛开，粉的、红的，夹杂些许白，华贵又不失典雅。亭六面饰粉色丝绢，亭内铺红绒地毯，四周摆满一圈深红偏紫的花朵。
　　亭中有乐声袅袅传来，一宫娥正翩翩起舞，此宫娥相貌艳丽隽美，身姿妖娆，恍若神仙妃子。玉涵见她，更是惊为天人，一时忘记了走路，痴痴呆呆地冲着亭子张望。此时虽已入秋，天气还未转凉，园中绿树成荫，花草繁茂，鸟鸣清悠。这树、这花、这亭、这乐还有这宫娥，构成一幅绝美的图画，真是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舒兰在旁拽了拽玉涵衣袖，示意她快走。玉涵这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叶赫那拉·舒兰是魏佳·玉涵在宫外的好朋友，她们同岁，玉涵稍长，细细算来，二人还是远亲。她们是世交，因二人父亲同受文字狱所牵入狱，后来家中男丁被判发配充军，女眷为奴婢。这次选宫女，二人便一同受召入宫。
　　这一行人来到内务府，接受为期两月的训练，合格者将进入三宫六院，伺候各位嫔妃主子；表现不佳者则会被分配去干脏累杂活。
　　训练繁重又复杂，舒兰祖上是满蒙贵族，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受不了这份苦，一直和玉涵抱怨。不过舒兰天资聪颖，这些繁琐的规矩难也不倒她。她又会讨教管李嬷嬷的喜欢，没过几日，便在受训宫女中混得如鱼得水。玉涵的父亲只是一员武将，家境远没有舒兰显赫，她资质也不高，可自幼勤勉，过这种日子也过得与平时无异。
　　然而，有一个叫紫珊的宫女很讨厌舒兰，仗着自己是内务府副总管刘良的侄女，也聚了一伙人，专门和舒兰她们对着干。管事嬷嬷们都知紫珊与李副总管关系，故而对她很偏心。

　　一日，李嬷嬷叫宫女们纳鞋底儿。跟随紫珊的宫女纳得手疼，便向紫珊使眼了个色，意思是叫她把她们的活儿让玉涵干。玉涵性格腼腆，很少说话，自然成了宫女中的受气筒。
　　紫珊拿了几双没纳完的鞋底儿，扔给玉涵，“嘿，把这些做完。”玉涵没吭声，紫珊见状，恐喝道：“嘿，呆子，快把这些干完，要不然不给你吃饭！”玉涵低着头，手里的活儿没停，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因她平日目光呆滞，反应总比别人慢半拍，宫女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呆子”。
　　舒兰看不过，“自己的事情自己干，总有一些比猪还懒的人整天什么都不干，吃的还比猪多！”众宫女大笑。紫珊并不生气，“哎呀，总有一些狗，喜欢捉耗子，多管闲事！”
　　舒兰气道：“玉涵是我的好姐妹，你欺负她就是欺负我，我怎么能不管？”“哟，你承认自己是狗啦？”紫珊笑骂。“你才是狗，你猪狗不如…….”舒兰气极，竟冲上去和紫珊厮打起来。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玉涵看二人打起来，也呆立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只见紫珊猛地推了舒兰一把，舒兰向后连退数步，终没站稳，摔了个人仰马翻。紫珊扑上去乱拳乱脚地猛打，玉涵这才回过神来，忙跑过去，和几个宫女一同拉开紫珊。
　　舒兰泪光莹莹，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仍没力气起来。她左手按着小腹，右手紧握着玉涵的手，“哎呦哎呀”地痛苦呻吟着。吓得玉涵忙跑出去请太医。

　　来的太医姓周，三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大鼻、三角眼，面色稍黑，他五官每个都不是很好看，不过聚在一起，倒拼出一副成熟耐看的面容。他细细给舒兰瞧了伤势，开了几副药，对管事李嬷嬷道：“舒兰姑娘的腰扭伤得厉害，要休息一月方能痊愈。”李嬷嬷谢过太医，忙差人去御药房取药。
　　周太医走后，舒兰难过地流下泪来。跟随她的宫女开始为她抱不平，嚷嚷着要找总管评理。紫珊也吓傻了，她没想到自己一推，舒兰竟跌伤得这么严重。事情本就由紫珊让玉涵替她干活引起，紫珊理亏，这事若闹到总管那里，她很可能会被取消留在宫中资格。
　　最后，此事由她的副总管叔父出面调停，带给舒兰好多补品，让她留在宫中养伤，又允诺等舒兰伤好后给她找个好职位，这才搁下。舒兰此次也算因祸得福，那些礼品她不敢自己享用，送给了管事嬷嬷、公公，又把剩下的分给众宫女。此后，她便安心在内务府养伤。
　　这件事后，紫珊的气焰消减不少，老老实实地干活，不敢再多惹事非，生怕被逐出宫去。紫珊一消停，舒兰这一伙儿人的日子也好多了许多。
　　玉涵不再被人欺负了，由于她老实厚道、乐于助人，也结交了些朋友。例如，杏香老是绣不好荷包，玉涵就手把手教她；彩霞做饭味道很差，玉涵便耐心给她讲解五味之理，火候的控制，材料的搭配；秀儿身体弱，玉涵便主动帮她挑水砍柴；兰兰有头疾，痛起来煎熬难当，玉涵便帮她按摩头部穴位，舒经活血。

　　这多日，玉涵耳边总是回响着那日在燕平亭听到的丝竹之声，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那天仙宫娥的眼神令她销魂忘情，终生难忘，玉涵每次脑海中浮现那女子优雅舞姿，心中总是为之一动。每次想起那亭中的乐与人，她的腿脚就会不由自主地跳起了舞步，身子也模仿那宫娥舞动。
　　几次梦中，总有一舞娘随着管弦之音翩翩而舞，她身着艳丽丝纱服饰，头带朱钗宝簪，身上银铃叮咚，衣带轻轻随风拂动，她妩媚地转过身来，玉涵竟惊异地发现，那人正是自己！
　　最终，玉涵决定去御花园走一遭，或许，还能见到那位神仙妃子，听到天籁之音。然而，白日里工作繁重，她没有机会离开。到了晚上，路又变得不明晰了。幸好她记得来时的路，后来又多次随管事的嬷嬷们去其它宫办事，对紫禁城地形也有些了解。凭着这些模糊的记忆，玉涵竟偷偷溜到了那座令她入宫以来魂牵梦绕的亭阁。
　　已是深夜，御花园中已没有人来。玉涵提着胆子，小心地经由亭下假山的蜿蜒小道爬上，那座富丽典雅的燕平亭便展现在她眼前，只是亭中空空无一人，宫娥与乐师都已不在。
　　月色皎洁，花香四溢，亭上六边垂挂的粉色流苏随清风飘飘而动，景色撩人。玉涵俯身，摸摸亭中地上的红绒地毯，柔软细腻，真舒服，如果能在上面跳舞，那该有多好啊！这时，她下意识地向假山下望了望，没人。这么晚了，不会有人来后花园了吧。
　　她不知从哪来的胆子，脱下鞋，回忆着那日宫娥的舞步，慢慢地，细细地，跳起来，口中哼着听到的乐曲。其实，她那日只听到断断续续的乐音，记下了枝节片段，后来仔细回想，加了许多自己的想象，创作音律，完结成章，一个人在那儿陶醉着。
　　玉涵越舞越是入境，越舞越是开心，哼着曲调，已经忘记身在皇宫，仿佛这世间只她一人，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随心而舞。她转着圈子，一不留神，竟崴到了脚，跌在绒毯上。幸好有这绒毯，她这一跤摔得并不疼，脚也没什么大碍。
　　然而，这些已经不是她现在关心的事，因为刚才转动时，她忽地发现在亭门口有一人影，心里一惊，这才摔倒。玉涵心中害怕，定睛再看时，只见站在门口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高高大大，侍卫装束，可惜天色太暗，又是背光，看不清他脸。
　　玉涵心想：这人估计是过来巡逻的侍卫，他会不会把我抓起来，送回内务府去？他会不会把我当刺客杀了？玉涵这才想起自己是身在紫禁城中，刚才舞得把自己是谁都忘了。
　　她害怕极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又忽地想起舒兰：如果舒兰在该多好啊，她一定能找到许多理由解释给侍卫大哥听。可现在该怎么办呢？玉涵揉着脚，坐在地毯上，呆呆地望着对面的模糊影子。
　　对面的人见她不动，以为她摔伤了，走过来询问：“你怎样，是不是扭伤脚了？”玉涵见到他穿着鞋子踩上红毯，忙叫：“诶诶诶，别动别动……”她急忙爬起来，将他赶到亭口，央求道：“我没事，没事。侍卫大哥，我是新来的宫女，第一次在这上面跳舞，求求你，不要抓我走，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了…….”
　　那人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后很是开心地道：“不对不对，应该是我求你。我不执勤站岗，看这亭子漂亮，就爬上来偷懒，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呀！”玉涵听了他话，松了口气：“哦，原来是彼此彼此。”那人也应和道：“是啊是啊，以后你跳你的舞，我赏我的花，我们谁都不要说出去！”
　　真是虚惊一场，玉涵从那位侍卫口中得知，燕平亭晚上很少有人来，过了子夜，更是连巡逻的侍卫都没有，她可以尽情在亭中玩乐。夜深了，二人正要离开，玉涵忽想起了什么事情，她转过身，趴在地毯上，对着侍卫刚才走过的地方仔细拍打，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侍卫看到她这滑稽举动，不禁哑然失笑。
　　回去后，她没有将此事对舒兰讲，她怕舒兰知道后骂她呆蠢，非要去燕平亭跳舞。从未学过跳舞的人，见了人家跳得好看，就终日痴痴迷迷，东施效颦，不呆么？还这么不小心，居然被人撞到，不蠢么？做了十多年年姐妹，玉涵已经猜出舒兰会这么数落自己了，故而回去后什么都没说。

　　又过了几日，玉涵每天都技痒难耐。她决定等到天黑，再去燕平亭。这次亭中也是无人，玉涵又哼着曲调，忘乎所以地跳起来。后来，那个侍卫大哥也忙里偷闲来了。那晚，玉涵没被吓到，她跳她的舞，侍卫赏他的花，二人互不打扰，只是两人已约定好，谁也不将此事说出去。
　　这次，玉涵留心观察此人，见他御前侍卫装束，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目光炯炯，气宇轩昂，便知家世非富即贵，定是个官宦子弟。
　　“你明天还来吗？”侍卫大哥问。玉涵道：“不知道，要看宫里的活儿多不多，还要看有没有机会溜出来。”侍卫取笑道：“你这个鬼灵精！”玉涵一奇，“以前别人都叫我呆子，我可从来都不是什么鬼灵精。”此时玉涵想起了聪明伶俐的舒兰，又补充了一句：“真正古灵精怪的人，怕你是还没见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