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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万里不负你 ...

  •   瞿桓聿从临时落脚的酒店醒来,被吹起薄窗帘让裹着水汽的风涌进失意的房屋,他起身,被子发出了吱吱的声音。井熠依然没有回消息,这是他等待的第五日,他吃不下任何东西,仿佛清冷的气透进了他的骨子里,他身边的喧嚣已经消停许多日了,他的头脑也跟着逐渐消停,想井熠的念头也慢慢薄了,他仍然盼望着收到一些消息,他期望是好消息。放下手机,瞿桓聿倚在窗口,窗外的街市弥漫在薄薄的雾气中,往日能看到的有雪顶的山也迷蒙起来,这风景本是唯一让瞿桓聿感到安慰的,今天也被灰色涂抹了。瞿桓聿依然没有吃早餐,分公司的一切都不需要他张罗,他只需要扮演好一个无欲无求的新人,他提上手提包,像往日一样,打算步行前往,尽管需要走40分钟,但对他来说是只需要走40分钟。空气中弥漫着雨丝,洒在瞿桓聿的西装上,他望着湿漉漉的路和路的尽头,只是毫不分心地往前走。对于今天,他没有任何计划。不知是不是老天不允许他懈怠,水汽凝结在他的睫毛上时,他的手机响了,是137开头的电话,是井熠家人打来的。瞿桓聿定睛,稍作思索,接通了电话。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那人说,井熠想见他一面。
      “井熠现在怎么样?身体恢复了么?”
      “你来就知道了。他有东西要给你。”
      “他能接电话吗?我有事情想问他。”
      “你来不来?”
      陌生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友好,这让瞿桓聿隐隐不安:
      “他现在还好么?”
      “你来就来,不来不就来了。”男人敷衍地说。
      “来。你和他说我会尽快到。”
      说完,瞿桓聿心脏咚咚直跳,他当即和领导请了假,不等回复便叫了辆出租车,尽管到车站的路走起来也就40分钟。他需要辗转到附近有机场的城市,这要花掉他不少时间,井熠所在的城市也没有机场,下飞机后他还需要再辗转一次。瞿桓聿心里的鼓又密密麻麻地敲了起来,就敲在雨中小城市的缓慢节奏里,瞿桓聿的脚印如鼓点般排列起来。
      没有太多行李,这让瞿桓聿能够奔跑在车站、机场还有南方湿热的空气里,外套拿在手上,衬衫被瞿桓聿跑得透了汗,他希望他能顺利地在白天抵达,但下飞机时已经入夜。一路小跑,休息间隙再拨电话时,137的号码无人接听了,井熠的电话也打不通,他试了几次,都无法接通。深夜,瞿桓聿终于到了井熠转移到的医院。多番查询,瞿桓聿得知,井熠在数天前已在家属要求下出院。他还知道,出院时病人的情况并不好。
      走出医院时,瞿桓聿已经做好了收到最坏消息的心理准备,但仍然抱有希望。他想不明白井熠为什么不回他的消息,也许是在报复他?他想自己并没有核实用137那个号码的人的身份,会不会是井熠联合朋友来骗他?他想不明白病人情况不好家属为什么会要求出院,难道医院的人员也被联合来捉弄他?
      “井熠那么聪明,怎么会有事。”瞿桓聿大步跨出去,跑了一天,他突然感觉到饿了。
      “我到了,你可以出现了吧?”瞿桓聿给井熠发了这则消息。他盯着手机屏幕,时间一点一点地走,他在脑中预演了许多种回复,他设想井熠约他在一家夜宵店见面,小折叠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小吃,他们面对面坐着,笑着回应彼此:
      “被我骗到手了吧!”
      “这回我甘拜下风。”
      “之前说好了,如果再见面你要实现我一个愿望。”
      “我说了么?”
      “不能反悔的啊!我可是为了这一天才好起来的!”
      “那你说说看,我要审核一下。”
      “不行,你必须要实现,这是我好起来的奖励,如果你不答应,我就……。”
      “好好好,只要别太过分。”
      “不过分,刚刚好。”
      “是什么?”
      “我要——”

      那刻,手机铃声打破了瞿桓聿的幻想,是井熠打来的,瞿桓聿大喜——“我就说嘛”,瞿桓聿心想。他清了清嗓音,按下通话键,手机放在耳侧。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
      “你是谁?”
      瞿桓聿慌了神:“我是井熠的朋友,你是?”
      “找他做什么?”
      “他家人找我来,说是他有东西要给我。”
      “哪个人?”
      “一位男士,手机号137开头。”
      “哦,你打给他,不要打给我。”
      “你用的是井熠的账号吧?你是他的?”
      “他得我喊妈,我拿着他的电话。”
      “阿姨,之前是我帮井熠联系转院的,我是他的朋友,我来看望一下他。您可以叫我小瞿。”
      “哦,你联系他爸,他不在我这。”
      “您能给我一个地址么?”
      “打137那个号。”
      “这个号码我打不通,而且声音听起来不是井叔。”
      “白天打,晚上不定在哪儿玩,谁都找不到。”
      “嗯,好。”
      “……你别找他了,找也找不到。”
      “电话里那位说井熠有东西要给我,所以才想找。”
      “我不是说你找不到他爸,我说你找不到他。”
      “……谁?”
      “……别找了,已经找不到了。”
      一阵车铃声响起,瞿桓聿抬头,看到一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从眼前划过,风一般自由地向远处行驶,那不是他想见的人——这个城市没有了他想见的人。
      “小伙子,你过来花不少时间吧,有没有住的地方?”
      瞿桓聿恍了神。
      “我这有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你喜欢了你拿去,明天来吧,我家在……”
      “……好,谢谢。”
      瞿桓聿呆呆地站着,不久一辆的士停在了他身旁,他乘车来到了一家酒店,办理完入住后,只呆呆地坐着,然后呆呆地躺着。他的梦里下了大雨,很大很大的雨,大到听不见一切的声音和一切的人。而后,血痕被洗刷了,枝叶都残破了,凋敝在一抔湿漉漉的土上,钟声响了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时光被拉扯扭曲再扭曲拉扯,在过去里闪现未来,在当下里闪现过去,一切都被丢进时光里揉捏撕扯,最后锻造出了不伦不类的造型,那造型上生出无数只眼睛,盯着绕着那造型着急地来回走的人——瞿桓聿梦中的自己。
      瞿桓聿从临时落脚的酒店醒来,空气里是与昨日迥异的暑热,他睡出了一身湿汗,他没有看手机,洗漱罢去吃了早餐,他吃得很饱,像是吃了过去一周的早餐。他仍对一些事情感到疑惑,但他不想追究,那会加剧他的头疼。上午,他找到了昨天电话里女人说的社区,她到了她家门口,她如期为他开门。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大,脸上的妆像是从来不卸,头发蓬乱,屋里一股烟味。
      “没想到他还能交上你这样的朋友,我以为他天天跟街上的混混一块儿。”女人仔细打量了一番瞿桓聿,烟从她嘴里冒出来。“随便坐。”女人指了指。瞿桓聿绕开地上的杂物,他将沙发上的杂物挪到一旁,沙发垫上露出了平整的一角。
      “谢谢您邀请我过来。”谢过女人,瞿桓聿如坐针毡,他如何也不能把井熠和这个家联系在一块儿,而事实上井熠也从未踏进过这个家门。一个小孩儿在里屋哭闹,然后又传来一个年老女人的呵斥声,女人扭进屋子里,一顿叽里呱啦地喊叫,里屋安静起来。
      “我17岁跟那个男人生了小孩儿,后来我们也没结婚。那个男的把我骗到这儿之后我才知道他早就跟人家好上了,小孩儿他们家人要就给他们了……我那时候习惯不好,所以小孩儿生下来就有病,他爸也不管他,就丢给家里老人……他爸有钱,有钱也不给他治病,他老婆孩子能同意么,花他家的钱跟要他命一样……都以为活不长的,也就家里老人宝贝他,他爸那边的人恨不得他早点④……我没义务管他啊,我把他生下来都算我有良心了,那时候自己还啥都不懂谁想要小孩儿……提前出院?!我不知道他提前出院了,那个死男人真是没一点人性……还用问?在医院住不要钱啊?他老婆孩子能不闹吗?真不一定给安置到哪儿了,不可能让他④他们家里,这个死男人真是没有人性!”
      女人说着,气到怒发冲冠,她拿起手机拨了几遍拨通了那个男人的电话,张嘴就是一通不忍卒听的臭骂,问候了一遍那男人的祖宗,她本想问清楚那孩子最后是怎么安置的,但问不出结果。女人几乎要直接冲出屋子找男人一家质问,几乎要扇遍那些人嘴巴子,但骂完、挂完电话,女人又补充到:“我没义务管,就是看不惯那群死人。你去问也问不到,他们家人没有心。”
      里屋又响起了孩子的哭闹声,女人正在气头,就当着瞿桓聿的面朝里屋呵斥了一声,而后进去一通翻找,找出一张灰白的照片,递给了瞿桓聿。一个看起来约莫5岁的小孩儿躺在病床上,鼻子上插着氧气,他看着镜头,手比着“耶”,手旁是连着玻璃瓶的输液管。
      “这是那个男人给我的,呵,他讽刺我呢。只有这一张,你拿走,放我这儿也没意义。”
      瞿桓聿接过照片,说不出话来。

      “你说,下次见面……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井熠的话在瞿桓聿脑中响起。他看着照片里那个孩子眼神中的不安和闭成一条缝的嘴,还有面对着镜头伸出的“耶”,他想到井熠前段时间躺在病床上看着他时满心期待的脸,那瞬间,他的眼眶冒出热来。

      “他长大之后我第一次见他就是上周,他刚转院过来,他给我打的电话,说想看看妈妈。”
      女人的眼睛里也冒出热来:“我知道他快不行了,这可能是母子之间的感应,但我没有一点办法。”说着,女人好像突然想记起一点什么,她努力回想,终于想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名字:“他好像还谈了女朋友,不知道他女朋友现在知不知道他的事,他把手机给我的时候,说他最舍不得的就是她,他说他还想见她,还说下辈子变成狗都行。还挺痴情,不像那个死男人亲生的。”
      “……女朋友么?”
      “对,好像是叫……叫小玉。记不太清了,有三个字。”
      “哦……嗯……应该是叫小玉。”
      “你要是认识,把照片给小玉吧,反正你留着也没用~”送瞿桓聿走的时候,女人这样对他说,瞿桓聿应了声“嗯”,拿着女人给他写的地址便离开了。地址上是井熠父亲的住处,去的路上,瞿桓聿给137的号码打了电话希望能够拜访,却被警告不要去打扰他家的人,那个陌生男人将瞿桓聿约在一个地点并把井熠的东西给他——一个亮绿色的“井”字吊坠。瞿桓聿推测那个陌生男人是女人所说的井熠同父异母的哥哥——是井熠的父亲和原配所生的大儿子。瞿桓聿从这个男人口中确认了井熠的情况,但其他要求都被阻止了。
      回程路上,瞿桓聿打开聊天界面,翻看着他和井熠发的那不多的消息,他点开了聊天记录里的那条他从未点开过的直播链接,在互联网上寻找他的痕迹。他发现了井熠的社交平台,他一条又一条看完了所有的发布,他最后打开了那条置顶的《告别》,那条视频是在病床上拍的:
      “我要和朋友们说再见了!说不难过是假的,谁让你们一个个都那么忘性大,很快就会忘了吧?那就忘了我吧……生命就是这样悄然而逝的,万事万物都是这样,我仍有期望,我将期望都寄托在了下辈子,所以我不悲伤,也没有痛苦。还活着的大家大胆去爱吧,也许这正是你上辈子的遗憾,上辈子没有实现的愿望,就靠如今的你啦……最后一句想送给你们,我爱的人:下辈子,请一定一定一定要爱我呀!”
      最后的镜头,井熠比了个“耶”,就像小时候他面对镜头时那样,眼睛里是一样的不安,但嘴巴是笑样的。
      瞿桓聿握着手中的“井”字吊坠从南方回到了寂寥的小城,在小城的车站下车时,已到了后半夜,瞿桓聿终于撑起雨伞,在绵密的雨丝中缓慢地前行,他毫无睡意,冷风吹得他头痛欲裂,他却反而享受起这种不清不楚的感觉,也不知是雨帘还是劳累的神经的作用,他目之所及的景物都变得模糊扭曲起来,他几乎要倒在雨里。
      “人都在活些什么呢?”
      “接下来要往哪走呢?”
      “谁来告诉我?”

      他感觉不妙,下意识想联系朋友,他想告诉他的大学室友自己有点不舒服,但转念想到自己已无人可依,那些“随叫随到”和那些“困扰”都成了过去式,而他还没在事业上做出半点成绩,也没在情感上做出半点成绩。
      眩晕中,昏暗路灯下,他听到有稚嫩的小狗声,定睛看去,一只被雨淋得如落了汤般的小小狗正趴在路中间,瞿桓聿走近看,那小狗只有手掌般大小。他环顾四周,也不知道它从何处来,索性从包中取出纸给小狗擦干身体,包着回到了家中。依然头疼难忍,瞿桓聿按着手机上的教程给小狗用热水洗了身子,收拾完毕后才冲了热水澡把自己也包进被子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大发了善心,他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头疼竟完全消除了,而那只被他救下的小狗也恢复得特别好,连叫声都清亮许多。由于工作原因,尽管也许是托小狗的福他才恢复健康,他还是很快联系了当地的小狗收留站,计划当天下午就把小狗送去,可去收留站的路上,小狗一直大哭大叫,还使劲往他怀里钻,也不知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是怎么突如其来地降下的,瞿桓聿突然神启般意识到这小狗与他有缘,他越看,越猜想,越怀疑:这个粘人劲儿,别是井熠变的吧。
      “要真是井熠,我把它送到收养所,它这辈子都会诅咒我。”瞿桓聿想着,便笑了,他对着那个眼睛都睁不大开的小家伙问:如果你是井熠,你就摇摇尾巴。他以为那小狗的尾巴摇不起来,但却在亲眼目睹了那小狗吃力想动一动尾巴的时候吃了一大惊。他看着那毛绒绒的卖力讨好的小家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拿出了井熠的吊坠一比:嘚,对上了。于是后来,瞿桓聿便咬咬牙收留了这只拦路小狗,“井”字吊坠也挂在了小狗的脖子上。这只小狗被取名为二十二,据说是瞿桓聿在问小狗它的名字时,小狗“二二”地叫了,再加上那被当做狗牌的吊坠正好也是横二竖二的井字,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后来的瞿桓聿在不便的环境中努力给二十二创造条件,他辞了那个分公司的工作,到了另一个大城市发展,他仍然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事业发展上,工作之余,二十二总能给他带来快乐。他依然不乐于谈感情,不对人谈,但对二十二,他总不吝于说:
      我一定要好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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