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虚而入》一只大雁

5、8.

　　8.

　　他们离了这小镇出山，路途遥遥，到了次日，才抵达山外小城。

　　他们并不着急进城，穆剑歌的样貌实在引人注目，正道中无一人不识得他，也是，凌鸿想，若有人不在意穆剑歌的样貌，那若不是目瞎，便是心盲。

　　他不一样，自小师父就夸他耳聪目慧，他当年见了穆剑歌一面，便将那风华刻在了心上，一晃数年，他连对方的眼角眉梢都不曾忘记。

　　可如今穆剑歌的样貌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麻烦，若不乔装打扮，只怕不用几日便要让正道中人发现认出来。

　　这可是个落单又受伤了的魔教教主，傻子才不懂得去把握这个一战成名的机会。

　　好在凌鸿在武林盟中闲暇最爱跟朋友学些旁门左道的技巧，医卜星相他都略懂一些皮毛，前两月方跟千面门的大弟子学过一些易容乔装的方法，如今正好现学现卖，先让穆剑歌在城外等候，他则进城买些易容需要的东西再回来。

　　他要为穆剑歌乔装打扮，穆剑歌虽有抗拒，可事关接下来的复仇大计，他只能忍让，冷着脸让凌鸿胡乱折腾。

　　凌鸿第一次这么近地打量穆剑歌的样貌，他为穆剑歌描眉，要将穆剑歌的面容改成其他模样，石黛触及眉间，穆剑歌觉得痒，忍不住睁开了眼，恰好对上凌鸿的目光。

　　他这么缓缓抬起眼，浓长的双睫不舍分离，像是意识到自己不该睁眼，便复又闭上，凌鸿却一颤将眉黛蹭到了他脸上，他慌忙伸手去擦，下意识一手稳住穆剑歌的下颚，抚上了他的脸。

　　他几乎要将心跳出来了，可穆剑歌并无反应，他松一口气，方又悄悄分心去看。

　　他喜欢穆剑歌的眉。

　　穆剑歌锋眉如刃，如他这个人，更似他的剑，他实在钟意得很，仔细端详了片刻，忍不住便开口询问，道：“魔头，你几岁了。”

　　穆剑歌觉得有些奇怪，并未作答，凌鸿便也笑了一声，不再追问。

　　他知道穆剑歌要比他年长许多年月，他恨自己为何不曾早生几年，那他二人也许还可以武论道，眷侣做不成，好歹能当一个知交的。

　　他原想将穆剑歌化得丑一些，可如今却下不了手。他将穆剑歌的双眉与鬓发染白，将那睥睨天下的气度隐在霜染白发之中，待穆剑歌看起来像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了，他方停下手，将买来的铜镜塞到穆剑歌手中，问：“魔头，如何？”

　　穆剑歌挑眉朝镜中一望，稍也有些吃惊，道：“与我父亲有几分相似。”他一顿，又摇首，叹气，“他不可能如此温善。”

　　凌鸿曾随他师父远远地见过穆剑歌的父亲一面，穆剑歌与他的父亲只有两三分相似，他父亲看起来像是个专横无理的枭雄，凶神恶煞地瞪着一双眼，凌鸿就见了他一次，他便数次在凌鸿的梦魇中出现。

　　他又想起曾听人私下谈起的那些江湖韵事，穆剑歌的样貌更像他的母亲，那曾是数十年前江湖闻名遐迩的美人，烂漫单纯又不知江湖险恶，偶见了一面年长她一轮有余的魔头，便少女怀春地迷恋上了他叱咤风云的男子气概。

　　可她不知魔教中人多是薄情寡义，她一颗痴心倾覆，他却有无数红颜知己。于是她郁郁寡欢，穆剑歌未及弱冠时，她便已香消玉殒。

　　他思绪万千，穆剑歌却已放下铜镜问他：“你要如何乔装？”

　　凌鸿将笔端蘸满了那染眉的粉末，吟吟笑道：“自是与教主白头偕老。”

　　穆剑歌仍是面色凉薄，丝毫不为所动：“你若再胡说八道，本座便拔了你的舌头。”

　　凌鸿也不客气，笑嘻嘻反唇相讥：“那你也得拔得了才行。”

　　穆剑歌原就比他伤得重，恢复得自然也没他快，他趁着这时候还是可以占些便宜的。

　　穆剑歌便不再理他，他待凌鸿乔装完毕，二人便结伴一同进了城，两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并不会有多少人在意，他们顺利进了城，到了客栈，却得知客栈内只剩下了一间房。

　　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后，穆剑歌已不大介意这些事了，他与凌鸿将行李放到房中，又去挑了两匹代步的瘦马，眼见天色将晚，这才回去休息。

　　凌鸿易容的手段并不算高明，那些穆剑歌根本不认识的东西涂在脸上，时间长久了便有些不舒服，反正他们晚上也不必出去了，穆剑歌便打来热水洗了个澡，将脸上的东西洗干净。

　　他梳洗完毕，便出去铺纸研墨写起了信，如今他功力恢复过半，也不怕再被连墨的人发现他们的下落，是时候该想办法联系他在教中的心腹了。

　　穆剑歌不知道连墨在教中究竟已策反了多少人，可他至少能确定他的死卫不会背叛他，连墨没有收买他们的手段，他得想办法联系上他们。

　　待穆剑歌写好了信，他将东西收好，抬首见凌鸿正在屏风后沐浴，他将衣物挂在屏风上，隐约可见屏风后的人影，穆剑歌本来并未在意，可他走过去时，却瞥见凌鸿外袍一角垂下的红穂，他微微一怔，觉得那东西分外眼熟，便伸手一拽那穗子，竟从凌鸿的外袍里扯出了块玉佩来。

　　是他丢给药师的那块玉佩。

　　穆剑歌不由愠怒，厉声道：“凌鸿！”

　　他鲜少叫凌鸿的名字，尚在沐浴的凌鸿吓了一大跳，一句怎么了还未出口，便见穆剑歌满面阴沉地闯到了屏风后来。

　　容不得凌鸿如何尴尬，穆剑歌握着那玉佩挑眉怒目，道：“你作何解释？”

　　凌鸿被穆剑歌的怒火吓得呆怔了片刻，总算恍然回神，一时却想不出什么托辞，硬着头皮咬牙道：“魔头，你何必如此绝情。”

　　穆剑歌挑眉看他，反问道：“绝情？究竟是谁绝情？”

　　凌鸿说：“你对他……你还是舍不得他吧。”

　　他一句话戳中穆剑歌痛处，凌鸿几乎以为穆剑歌要拔剑杀了他了。可不料穆剑歌只是狠狠将那玉佩摔在了地上，碎下一地玉屑，再抬起眼，目光冰寒看着他。

　　“我是无情无义之人，怎么可能会去喜欢其他人。”穆剑歌冷冷道，“本座只是贪慕他的脸。”

　　屋内很静。

　　凌鸿皱眉看着穆剑歌，他觉得不是这样的。不管穆剑歌如何凶恶，他也是个人，只要是人，便定然是有情义的。

　　如今他听着穆剑歌说出这句话，心里莫名地便不是滋味。

　　而更令他感到难过的却是他心中蠢蠢欲动萌芽的想法。

　　他知道，趁虚而入绝非君子所为。

　　他咬着牙告诉自己。

　　他绝不该这么做。

　　浴桶内的水已渐渐有些冷了，凌鸿冻得有些发颤轻抖，也许不是因为水冷，而是因为紧张。他听见穆剑歌冰冷的声调在屋内响起，告诫他少管闲事，而他打了一个寒颤，想也不想地抓住了穆剑歌的衣袖。

　　他的手湿淋淋地，往下淌着水，将穆剑歌的衣袖沾湿了，在上面留下一片深色印迹，穆剑歌余怒未消，挑眉道：“你做什么！”

　　凌鸿咽下一口唾沫。

　　“魔头。”他抬眸看向穆剑歌，牙关打颤，硬着头皮说道，“我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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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剑歌顿住脚步，一时不曾明白凌鸿这么说的含义。

　　于是凌鸿又咬着牙重复：“我与他相比——”

　　他看着穆剑歌冰寒彻骨的眼神终于清醒，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穆剑歌双眉紧蹙，心中似有不悦，却不由看向凌鸿。

　　年轻人剑眉星目，飒爽的模样实在与连墨大不相同。

　　连墨是柔，他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双目带雾含情，一双手伸出来媚若无骨，穆剑歌很喜欢他的手，像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一折便能将他的腕骨拗断。

　　凌鸿却不一样，他用刀，指腹至虎口均有一层薄茧，抓着穆剑歌的那只手削瘦，指骨修长分明，这是习武之人才会有的手。

　　他的样貌也是如此，没有连墨那般养尊处优的柔媚，只是少年英气，穆剑歌看着他的样貌，实在很难将他归到好看二字上。

　　在他的认知之中，这两个字形容的是娇柔孱弱的美人，锦衣玉食地养在楼阁之中，受不得半点风吹雨打，可凌鸿是快意恩仇的侠客，如何能与这二字扯上关系？

　　更何况，凌鸿为何要与他这么说？

　　未及穆剑歌再多想，凌鸿已气呼呼地扯过衣服要起身，他丝毫不顾及穆剑歌尚且在此，将水迹擦干了披上外袍，如此往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赌气对穆剑歌说：“你看吧，你果然忘不了他。”

　　凌鸿只披了外袍，半敞着衣襟，隐约可见他锁骨深陷，穆剑歌也许是真的恼了，反抓住凌鸿的手，力道之大，捏得凌鸿的手骨隐隐作痛，咬牙切齿地说：“你若敢再说一次，本座拆了你的骨头。”

　　他的面容近在眼前，凌鸿呆怔片刻，反手扭开穆剑歌的钳制，想也不想地掐住穆剑歌的下颚，就这么亲了上去。

　　穆剑歌本以凌鸿要反击，后撤一步，却不想凌鸿并不是要打他的。他中了凌鸿的招，一时惊愕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回过神来，一把将凌鸿推开，道：“武林盟究竟教了你什么东西。”

　　凌鸿沉默片刻，方开口道：“爱憎分明。”

　　穆剑歌挑眉：“你是正，我是邪，你该恨我。”

　　凌鸿赞同他的这句话。

　　魔头就是魔头，穆剑歌心狠手辣，凌鸿从来不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如今魔头在他眼前，他本应当一剑杀了他，可他却做不到。

　　他觉得自己天性软弱，自小便是如此，从来经不起诱惑。

　　“师父教我嫉恶如仇，你是魔头，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我……”凌鸿抬眼看着穆剑歌不为所动的模样，不由苦笑，又叹一口气，“可我心不由主，情难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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