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她》鹭洲里

22、第 22 章

　　已快到宵禁时刻，千家万户百姓灯火渐次熄灭，京城描金漆红的檐牙楼阁便遁入一片死寂般的黑中。

　　大街上，万籁俱寂，除去兵马司夜晚巡城的官兵偶尔穿行，路过的便只有更夫。

　　一辆青幄骡车沿着长宁大街往城西的尽头走，直到西城门设关卡的卫兵处方才停下。

　　近前值守的卫兵喝道：“那辆骡车，停！”

　　驾车的小厮勒住缰绳，木质车轮压着青石板咔哒一声停下。

　　两名卫兵上前，举高手里灯笼对着驾车小厮的脸一照，肃声问：“还有一刻钟就到宵禁了，尔等哪里人？此时出城是要做什么？户籍文书可有？”

　　“回军爷的话，我们是城中翰林院侍读善存光善大人家的家仆，此时出城乃是奉家中主人之命，文书户籍皆在我这，还请军爷您行个方便。”小厮一边说着，一边将怀里的文籍掏出来递上。

　　听是翰林院的善家，两个卫兵对视一眼，脸上表情客气不少。

　　查阅户籍文书的卫兵翻看手中文策，里面是盖了官印的户籍证明，一共三张，除去驾车小厮，还有两个丫鬟的。

　　“原来是善大人家的家仆。”卫兵收了文策交还小厮，“明日便是贵府上大小姐出阁嫁与太孙殿下为嫔的喜日，怎的尔等这会子倒是急着出城？”

　　小厮毕恭毕敬收回文策，脸上面露难色：“军爷不知道，原是我家院中一个不争气的粗使丫鬟出了事，不知何故发了场高热，这便罢了，谁知今日晚膳后与这丫鬟同屋的另一个丫鬟也有了一样的症状，不止发热，还咳嗽不止。我家大人顾虑她二人是患了什么会传人的病，万不能留在家里医治，省得牵连府中人，更怕过给主子，这才不得已临时着我套辆车漏夜送她二人去城外的庄子上。”

　　他一面说，一面侧身撩起骡车的帘子，露出里头窝着的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子。

　　借着灯笼的光，只看见车内那两个女子低着头咳得肩膀颤动，一声接着一声，止都止不住。

　　卫兵方听那小厮一通解释，又看这两个女的咳得厉害，心下揣测不会是什么传人的痨病吧？遂觉得晦气也不再多看一眼，退后两步，朝身后把守关卡的卒子们挥了挥手：“放行！”

　　“多谢军爷。”小厮赔笑，朝着骡子挥一鞭。

　　卫兵隔着帘子听到里头仍止不住的咳嗽声，嫌弃地掩住鼻口：“快些过关，再不过便出不去的。”

　　骡子挨鞭，哼唧两声，拖着车往城门洞中走。

　　骡车刚过关不久，城中方向天空下骤然亮起一片火光，赤霞色的光亮在暗沉的夜幕里格外显眼，西城门值守的卫兵们也不由侧首皆看去。

　　“——走水啦！走水啦！”

　　寂夜下，远远听到有人大声呼喊。

　　“烧起来的方向是哪？”刚下令放行骡车的卫兵侧首问身边人。

　　“像是白虎街。”

　　“白虎街？那不是侍读善家所在的方向么？”卫兵闻言不由转头望向身后漆黑的门洞，两边卒子们正合力拢上硕大的朱漆金钉城门，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西城门被彻底锁上，哪里还有那辆骡车的踪影？

　　-

　　善词探手打起车帘，回首看着黑洽洽天幕下在视野中愈发缩小的京城门，慢慢收回了视线。

　　她坐回骡车内，疲倦地深深闭上双眼。

　　“姑娘可是累了？”随行的春种探手去摸善词冰凉的手。

　　“小姐，现已出城，您与春种姑娘在骡车内先将就一晚，我们得趁夜色先离开京畿一带，等出了京畿到朔州登船，届时您就能好生休息了。”小厮安慰的声音从车外传来，他加紧了催赶骡子的鞭挞。

　　“姑娘靠着我睡会儿。”春种让善词依偎在自己怀里。

　　善词闭着眼靠着春种，听着脚下车轮滚动的声音，脑海里却不住闪现着不久前父母的话。

　　“……这里是你三人的户籍、通行文书、盘缠。车马船只、行程、还有路上一应的安排爹娘都已经替你打点好了，今天晚上就借着夜色谎称得了瘟病出城将养，等出了京畿乘船南下，过了不了多久就能到广陵。”

　　“到了广陵，自有你爹信得过的朋友安排你三人落脚，也会拖人安排你们三人新的户籍，等改头换姓，在那安然待几年，风波过去，爹就把官职辞掉告老还乡，届时，咱们一家再做打算。”

　　“这些天，爹娘之所以奔波，就是为了替你和春种找用来在大火里金蝉脱壳的尸首，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与你二人身量相仿的丫头。那两个丫头命苦一病死了，家中贪财的爹娘听说有人竟然愿意花重金买下尸骨，便一口答应。”

　　“待你三人前脚一走，后脚我们就一把火烧了这院子，将那女尸换上你和春种的装束、毁了面孔放进屋里去，谎称失火后来不及营救，从此善家女儿就死在这一场大火里，人世间也再不会有善词该人。”

　　“虽是冒险之举，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不是最天衣无缝的办法，却是爹娘竭尽所能下想到的最好办法。阿词，走吧，逃吧，这是最后的机会。爹和娘，绝不容任何人伤害我们的女儿，哪怕那人是天潢贵胄，爹和娘也愿为你逆天而行……”

　　善词害怕自己一个人逃脱后圣上牵连父母，顾虑多思，更害怕这简单且并不十分周密的计划被裴沉昭识破，以裴沉昭的阴刻狠毒，他绝不会放过她的家人，就连她若是被找回来，也只怕难逃一死。

　　她承认自己终究是懦弱的，想要以死逃避，可她却想家人能好好活。

　　父母要她走的时候，最开始她是抵死不肯的，争执下，杨氏头一次对她动了手。

　　杨氏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猩红着眼，声泪俱下训斥：“阿词，听话！”

　　十六年来，慈母温善，舐犊情深，连重话都不曾说过她一句，却在她不肯离家夜奔的时候倾尽全力甩了她一掌。

　　善词当时看着杨氏脸上一闪而过的狠劲，怔忡良久，最后还是颤身跪下，对着双亲重重磕了三下头后，转身换上了丫鬟的装束，漏夜自小门出了善家，而后乘上了离京的骡车。

　　月落乌啼，骡车穿越寒雾滚滚南行，善词靠在春种的怀里，耳边父母那一句“逆天而行”如尖锥戳在胸腹上，疼得她无法呼吸。

　　黑暗中，她攥紧了拳，酸胀的眼眶里泪水来回打转。

　　这是父母为她拼来的一条路，既出了城，离开京畿，等到了广陵城，她便要好好活着，好好珍惜这条命，断不会再轻言生死。

　　不为别的，只为双亲。

　　善词眼眶中的泪水逐渐收敛，瞳仁迸射出一抹坚韧的光，她反手紧紧握住了春种的手，像是要借此汲取努力生存下去的力量。

　　可寂夜前行中，她心里又隐约生出些不安。

　　自乔装出善家、到乘车前往西城门、到善家失火、再到他们三人现如今顺利通关出城，桩桩件件事情不住在善词的脑海中盘旋浮动。

　　这一路，未免过于顺利。

　　顺利得她有些不敢置信。

　　她想起从前裴沉昭在身侧悄置影卫监视她举动的往事，轻轻颦眉。

　　当时他们二人为这事闹了一场，后来裴沉昭特意撤走了她身边所有影卫，还信誓说过不会再派他的人监视，可善词想以他多思的个性，难道真的又会对她彻底放手不管么？

　　她脊背发凉，眼前骡车内一片漆黑里，她甚至好像能感觉到裴沉昭那双静谧妖冶而深不见底的眼睛就在这片漆黑背后，正穿透黑夜盯着她笑。

　　他那双猫一眼的眼，又蓦地叫善词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养过的一只黑猫。

　　那是只喜欢捕鼠而食的猫，且有个特殊癖好。

　　但凡它捕到的老鼠，总是不急着吃，而是会叼着这老鼠把它放进一个封闭的屋子里，然后松口，看着那老鼠在自己跟前慌不择路地到处乱跑，这只猫则一动不动懒洋洋地盯着四处奔逃的老鼠，倒像是人在欣赏一出戏。

　　等老鼠跑够了，乏了，那猫也看厌倦了，就会张开獠牙，一口咬进老鼠脖颈，将其连皮带毛吞噬入腹。

　　裴沉昭像那看着老鼠疲于奔命的猫，而她，却是那只在他掌控下无处遁逃的鼠。

　　这想法浮现脑海的一瞬，善词一个冷战，狠狠甩了甩头，挥去这晦气的念头。

　　此刻，她只暗暗祈祷身下这辆小骡车能跑得更快一些，载着她，逃脱那头疯犬的利爪之下。

　　与此同时，京城太孙府中最高的楼阁之上。

　　裴沉昭披着一袭深黑色雕裘，迎着京城夜风闲适凭栏而倚，胳膊上立着一只乖顺听话的鹰。

　　他嘴角含笑，垂眸饶有兴味地逗弄着那只鹰油光水滑的羽翼，抬眸远远望向城中那一片已经被振翅烈火灼烧成浓红的天空。

　　阿顺敛声屏气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少时，一个外头的常随蹑手蹑脚上至阿顺跟前，贴着他耳语几句后悄然退下。

　　阿顺脸上神色变，他轻声上前至裴沉昭身后，道：“主子，听说善家的火势烧得很大，牵三挂四地快把半壁后院都烧干净了，一直灭不下来。”

　　裴沉昭不疾不徐地笑：“火烧得这般大了方才晓得灭火，看来这善家的人也真够没用的。”

　　阿顺阴恻恻地笑：“可不是嘛。”

　　裴沉昭抚着鹰转过身，俊昳的面孔上一派从容：“既然岳丈家的人没用，也只好我这个做女婿的出手帮衬帮衬了。你去找兵马司的指挥使，叫他速速集结人手去白虎街，我要它善家的火灭下来，它就得灭。”

　　阿顺忙不迭俯首称是。

　　裴沉昭又叫住他，闲闲问：“对了，我的那份大礼，可给阿词送过去了？”

　　阿顺停步，笑着道：“回主子，您的那份大礼一早在路上侯着善大姑娘呢。”

　　“甚好。”裴沉昭的桃花眼泛起笑漪，捏着鹰翅羽的指节却忽然用力，活生生扯下它几片羽毛。

　　鹰吃痛鸣叫，扑腾翅膀想飞起来逃走，可裴沉昭抬手按住它，竟然一瞬生生将它脖颈折断。

　　阿顺寒津津地看着他把那鹰随手一扔，原本好端端的一个活物在角落扑腾了几下翅膀，很快就没了声息，只剩一滩血静静流出来。

　　裴沉昭拢了披风，锋锐昳丽的面孔上勾勒着微笑，原本黑漆如死水的眼仁里突然迸射出夺目耀眼的兴奋光芒，如一只嗜血而欢的疯兽。

　　他信步朝着阁楼下走去。

　　“阿顺，备马。”楼阁明灭恍惚的灯影里，阿顺听到裴沉昭好听低醇的声音凉飕飕飘来。

　　“随我守株，待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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