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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老方一行到达上海的那天,正好是这年最酷热的一天。下了轮船,连中饭都没顾上吃,老方、王大姐就带着宋灵漪按先前得到的地址去抗敌演剧队报到去了。楚宁迈开大步向位于虹口的《民族魂》周刊社赶去。
      一年间,楚宁已先后来过这里几回,但此次一踏进弄堂就愣了。这里那里,一堆堆的难民或坐或卧,天空交叉的架子上搭满了衣服、尿布。还有报童和小贩在奔来跑去,报童边跑边挥舞报纸,高声报告着最新的战况。
      一个中学生宣传队扬声唱着救亡歌曲,从大路踏进这条弄堂来了。楚宁这时已站在了熟悉的石库门房子的台阶外面。他到底还不放心,仔细地去看墙上的门牌。然后他点点头,刚抬起脚,就听到一阵激昂的口号,原来那群学生已开始向难民做演讲了。他握握拳头,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听听,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灼热的阳光下,他望着一辆黄包车在弄堂口原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弯,生生地煞在那里。没等车停稳,一个头戴巴拿马草帽,穿花格子衬衫的青年就跳下座位,脚不沾地直冲过来。
      付翔!
      两个人同时向对方奔跑,很快就来了个拥抱,然后互相捶着肩膀。
      你怎么到上海来了?
      付翔先开的口,而且是一叠声的。不等楚宁回答,又把他拽到屋檐下。一群鸽子在他们眼前齐刷刷地飞了过去。
      我也正想问你这个问题呢。怎么,你抽烟了?
      付翔收敛了笑容,随手要把指间的烟扔掉,忽又从裤袋里掏出一只干瘪的烟盒,小心翼翼地把烟头放进去,再将烟盒揣入怀中,这才抬头一笑。
      楚宁站得笔直,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去年春天,我回到雅加达不久,爹地就命我继承诊所。我不干。爹地又命我与一位橡胶商千金结亲,我也不干。我们两父子是彻底吵翻了。后来呢,在一瞬间爹地把死疙瘩全解开了。华人在印尼是受歧视的,亚洲又面临战争风云,他唯一的儿子呢,又偏偏错生了一根筋。他叹着气,把诊所变卖,干脆携全家去了美国。那里是永久的保险箱。我也天真地以为,终于能实现辉煌的百老汇之梦了。呵呵。
      楚宁听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蒙了迷茫。付翔,这个自反拖尸时就结下友情的朋友,他的面部线条似乎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昔日的柔软化作冷硬,而尖削又变得圆润。
      那你为何又跑来上海呢?
      为什么?
      付翔耸肩一笑,连我自己,好像也不知道。

      ——我的梦立刻碎了,楚宁。同是有色人种,华人的地位比黑人还不如。百老汇?那里是根本没有我一席之地的。
      付翔的眼睛在刺烈的阳光下眨了眨,嘴角跳动。接下去他却朝天吹了声口哨。
      我总是念念不忘小小的黎明剧社,忘不了宝贵的舞台生涯,忘不了那些当时觉得远不够理想的日子。我这个永远得不到的傻瓜啊!还记得《回春之曲》的男主角,南洋青年维汉么?原来,他就是我。重归南洋,又流离美国后,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国破方知人种贱”,方知身后有个祖国是何其可贵。虽然,这祖国是萎靡、落后的!我真不是聪明人呢。从来就不是吧。
      付翔......
      楚宁刚开口,又被对方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付翔胸脯起伏,奔出屋檐,挥舞手臂,任炽烈的阳光烤晒着自己。在他面前,是一个充满血与火,四下里挂着尿布的大舞台。
      所以,我回来了。与众多抱着拳拳赤子心的青年坐着同一条大船,渡过辽阔的红河,朝着太阳升起的故土回来了。
      那么你找到要做的事情了吗?
      楚宁的热血已涌上了头顶。他激动地跳过去,握住付翔的手。
      我——已参加了抗敌演剧队。
      哦?
      真的想演戏啊。
      付翔喃喃,眼光温柔。我是个天生的戏子啊。
      从此你可以尽情地演了!付翔,知道么.......
      明天,我就要启程了。
      付翔摆摆手,自顾自说下去。也许,去前线,也许.......去天堂。
      付翔满不在乎地微笑。他突然握紧楚宁的手:楚宁,我最尊敬的朋友,我最纯洁的朋友!很可能今世我们再不能相见了。
      楚宁一愣。的确,演剧队将在烽烟中辗转。不过毕竟还不是真刀真枪上战场。老方他们不是也参加了演剧队么?付翔如此感伤,还是出自剧人特有的文艺气质吧。
      这样子就很好!
      一滴泪在付翔眼角凝结,他用指腹轻轻拭去,脸上绽放灿烂的笑。在炮火中,我们这些热血青年,终将为国两地捐躯。这岂非最伟大也最壮美的戏剧么!
      付翔使劲摇摇楚宁的手以示告别,随后将巴拿马草帽取下,一把扣在楚宁头上,转身登上黄包车,踏着脚板连声催促:快走罢!快走!快,快!
      在眩目的阳光中车子绕过弄堂口,如一滴水,消失在灼人的空气里……
      我还来不及告诉他宋灵漪也进了演剧队呢,他却说明天就要出发了。
      楚宁的眼睛湿了。那么他们就没被编在同一个队伍里?
      楚宁把草帽从头上摘下来,久久摩挲着有些刺手的,繁复的花边。

      上海从没有像今年这样热过。从天象上讲必有兵戈之事。——果然!
      说这话的,是一个面色青白的中年男人。当楚宁走进石库门房子时,他正低声咳嗽着,慢吞吞地从堆满杂物的窄楼梯上走下来,脸上挂着十分古怪的神气。
      楚宁认出来,这是一位上海滩小有名气的撰稿人,在《民族魂》和其他几家刊物都辟有专栏。
      郑凡先生。
      楚宁唤。
      郑凡立刻眯起眼睛,像抄起了一把笤帚,在瞬间就把所有表情一扫而光。外面耀眼的阳光模糊地勾勒出门口青春的轮廓。一顶草帽被热风吹得微微飘动。
      从前,在江漓的办公室,郑凡是见过这个新闻界的后起之秀的,也读过他发表在《民族魂》上的那些文章。在一番客气的寒暄后,忽然郑凡热情地提出要带楚宁上三楼去见江主编。
      当心脚底下,小伙子。
      郑凡微微笑着,打量楚宁。你有点心不在焉。
      谢谢你郑先生。你也当心啊。
      郑凡笑了。还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不过我每天爬上爬下,早习惯了。
      楚宁专心致志,埋头爬着,听到脚下的人在好奇地发问。
      我记得你是春江大学的学生吧。是江主编让你来的?
      是的。
      想做职业报人?
      嗯。
      那么连文凭也不要了?
      嗯。
      楚宁的脚终于踏上了二楼楼面。
      这么险象横生的路,你是一人走的么?
      郑凡是请也请不去,继续陪他向上攀登。
      不——还有几个朋友。
      楚宁应付地作答。
      噢。他们也来采访战事?
      不,他们.....想搞文艺救亡。
      是这样?
      在一问一答中,鸽子笼似的三楼终于像海平面似的浮现出来了。这里比下面更闷热。短小的走廊上乱七八糟的让人无处下脚。
      郑凡微笑着,推开主编室的门。请进。江主编等着您呢。

      青天白日旗依旧在上海的天空飘扬。准确地说,是在四行仓库上方飘扬。
      跳下一辆吉普车后,笔直地站在公共租界与前线接壤地带迎接市民各界慰劳团与记者们的,是一个刚到而立之年的上尉参谋。
      站在人堆里的楚宁立刻认出了这个东北军人。
      九一八是我终生之耻。我只盼这腔热血能够洒在雪耻的战场上——他一辈子都记得杨嘉这句话。
      这是一个文人和一个军人在生死线上、炮火声里的重逢。楚宁跳将起来,杨嘉显然也毫不抑制重见故人的兴奋。郑凡抱着双臂微笑。杨嘉随后也跟他使劲握了握手。
      还未散去的硝烟又开始弥漫了。几辆吉普就在此起彼伏的枪炮声里缓缓地向前行进。杨嘉坐在副驾驶座上,接过郑凡抛来的香烟。郑凡划着一根火柴,先俯身过去给他点燃了,再凑到自己嘴边。在微弱的火光里,他青白的瘦脸亮了一下。
      楚宁,去年你写了篇好文章。
      杨嘉侧过头。你把我们这些丘八的心里话都掏出来了。
      不过呢,也惹了些故事。
      楚宁坦言,没给你添麻烦吧?
      杨嘉笑笑,不作声。
      怎能不惹麻烦?这年头,不惹麻烦的文章还是好文章吗?
      郑凡感慨。
      现在一切全都过去了,我们只想着与日本人决一死战。
      杨嘉道。
      杨先生,我想在你手下做个丘八。
      楚宁紧盯着前面吞云吐雾的背影。他感到郑凡的胳膊动了动。
      小楚,别冲动。
      郑凡笑着扔掉烟头,到时候江主编向我要人,你可不能让我作瘪。
      你就说我留下当兵了。当然这期文章我还是要写的。
      楚宁认真地说。半晌他又低声道,我要为二哥报仇。还有,无数死难的同胞。
      杨嘉回过身,瞧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打仗有我们。你是大学生,应该做更重要的事。
      什么是更重要的事?
      楚宁睁大眼睛。在这个时候他的神情表现出一种十分庄严的人生态度。
      如果在保家卫国上还分个三六九等,那么谁还肯流血牺牲呢?他不解地摇着头。
      的确,他一直都弄不懂这个社会,弄不懂人人都了解并且从权的规则。
      而他自己也因为说得激动,剧烈咳嗽起来了。

      最终楚宁还是没能留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这个他为自己设计的男儿归宿,他永远没有能够得到。
      理想主义者真正的命运注定比实际的人更没色彩。
      从修罗场回到凡间的他,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在郑凡的强拉下,到充满福尔马林味道的医院做透视。
      肺结核?
      那个满脸疲惫的中年医生,白大褂的前襟溅满了来自前线的鲜血。他收起听诊器,一圈一圈慢慢地卷着。楚宁怔怔地盯着,他的心也被卷进去了。
      现在是一期,还不算太严重。
      大夫没有多看这张年轻面庞上的恐惧与绝望。他看得太多了,他拒绝再接受,否则他会疯。
      一会有护士来给你打针。
      大夫出去了。他很忙,凄凉的忙。每一秒都有无数生命在不甘地离去,可他无力挽救。屋里这个年轻人还是幸运的。
      想当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郑凡坐在呆木的楚宁身边自言自语,想掏烟盒,又停住了。
      郑先生,你请回去吧,我这个病怕是要过人的。
      楚宁怔怔地道。
      郑凡笑了。没关系,我也得过肺病的。在欧洲,举目无亲,那才叫个凄凉。
      现在我是老油条了。
      他拍拍楚宁的肩。慢悠悠地道,对了,你那些一起来的朋友呢?
      楚宁犹豫一会,写下一个地址。
      郑先生麻烦你,请个工友通知一位姓方的先生,就说,就说我因采访回不去了,请他们别着急。
      郑凡点点头,起身出去了。
      在楚宁打针的时候,郑凡回来了。
      都办妥了。他说,这鬼天气可真热。那青白的脸上却毫无汗意。
      我给江主编也打了电话。他会安排你休养。
      等我好了,还是要上战场去的。
      楚宁握紧拳头。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这么窝囊?无意间他抬起眼睛,看见郑凡默默望着自己,神态里是欣赏,也是怜悯。
      他几次催郑凡回去,郑凡却说要找医生谈谈。楚宁想不如去探望伤兵,看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事,可自己这个倒霉的病过了人又怎么办?正犹豫间,忽然一个女人扑将进来,抱住他就略带哭音地叫,楚宁,你千辛万苦地跑到上海来,怎么就得了结核呢!
      王大姐!
      楚宁惊得后挪两步,别靠那么近。你怎么来了?
      带信小孩说你在这里,我们就赶过来了。
      正说着,老方也进来了。他的脸绷得像弹棉花的弓,眼里弥漫血丝。楚宁抓紧了衣角。
      郑凡提着暖壶走进来时,正对上楚宁困惑的黑眼睛。怎么,有客人?他惊笑着问。
      这就是和我同来上海的王女士和方先生。
      楚宁掉开头道,这,是名记者郑凡先生。多亏他照顾我。
      是拿笔杆子的不假,郑凡不由笑道,“名”可就不符其实了。他忙放下暖壶,过来和王、方热情地寒暄。
      是个什么人呢?
      两个互相握着手的男人,紧紧盯着彼此的眼睛,在心里同时发出了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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