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嚣之丧家之犬》李行川

2、 逃亡

　　平民百姓，蝇营狗苟，所求不过一条活路。
　　但即使尊贵如荣王，在这皇帝便是天的封建皇权之下，亦是无力回天。

　　虽然纪荣略有预感，但叶秉烛出了一趟客栈回来之后便直白地告诉他“荣王起兵逼宫失败，已身亡”的消息的时候，仍旧让他心下一沉。

　　叶秉烛瞧他虽然面色不佳但没有因此崩溃，继续说道：“东川皇帝的人很快就会来找你，给你半炷香的时间，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半炷香之后我们继续赶路。”

　　纪荣有很多疑问，多到不止该从何问起。

　　谋反失败，王府所有人都不可能活命。
　　荣王谋反毫无征兆，连杨祇这个独生子都没有得到过任何与之相关的信息。
　　如果荣王早已蓄意谋反，偏偏选在王妃入宫时发兵岂不是不顾发妻性命……

　　纪荣想了很多，最后却只问了三个问题。

　　“荣王真的谋反了？”
　　“真。”
　　“你专程来护我去青阳是因为王妃？”
　　“是。”
　　“荣王府还有人活着吗？”

　　叶秉烛这次的回答不是简单的一个字，但每个字都仿佛带着血腥气：“荣王昨夜遣散了王府里所有人，但东川皇帝似乎早有布置，走出王府的人是否活着，未知。”
　　回答完这个问题，见纪荣就此沉默，叶秉烛道：“问完了？”
　　纪荣点头。

　　这倒让叶秉烛好奇了：“你不想知道你父王为何谋反吗？”
　　纪荣瞥他一眼：“你会回答我吗？”
　　叶秉烛挑眉：“当然……不会。”

　　叶秉烛原本以为纪荣只是个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小世子，青阳书院此次派他来接人，也只是因为荣王妃明鸾与书院的渊源，但看他从昨夜到现在的表现，或许确实堪入青阳。

　　由此，叶秉烛多说了两句：“虽然是血海深仇，但此时你与东川皇室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知道真相对你无益，他日你若有能力与那皇室抗衡，自然会知晓此事因果。”

　　纪荣与荣王夫妇这对名义上的父母仅一面之缘，家破人亡之仇，纪荣报了是他有本事，没本事不报也未尝不可。
　　他脸色不好是因为差点儿被淹死醒来歇了不到一天就又连夜骑马赶路，对于荣王府那些人的死亡，他心有怜悯但并无悲意，可不知为何，他伸手摸了摸发痒的脸颊，却摸到了温热的泪渍。

　　半炷香时间已到，叶秉烛结完账催促纪荣出发，瞧见他胡乱擦着眼泪，嘴里让他快点儿跟上，心里却叹息一声：哭了好啊，差点儿以为孩子憋坏了。

　　又连续赶路一天，天色渐晚，即使纪荣意志力强，也改变不了世子这身体娇贵的事实，感觉已经撑到身体极限，在经过一处村庄时纪荣便叫住叶秉烛：“我们得找地方落脚了，再跑一段恐怕这马就是驮着我的尸体跑了。”
　　叶秉烛以为他是受不了苦，正想嘲讽两句，却看到了他额头上的冷汗，立刻让他下马原地休息。

　　纪荣下马的时候腿在抖。在马背上紧绷了一天，此刻放松下来，全身都在疼，他靠着树缓了口气，对叶秉烛说道：“要麻烦先生去找住处了，我一时半会儿挪不了了，就在这里等先生。”
　　他现在这个状态叶秉烛不放心，怕他伤到了内腑，伸手去探他的脉。捏起纪荣那白嫩纤细有气无力的手腕的瞬间，叶秉烛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个武夫子让纪荣按照他的节奏跑了一天马是有点儿过分。
　　但他依旧理直气壮：“还不是因为你一路不吭声，不舒服早说嘛，我又不会嘲笑你。”

　　仿佛一开始就想出口嘲讽的人不是他本尊。

　　摸完脉象，叶秉烛以自己那半吊子医术估摸着纪荣应该不至于当场撒手人寰，便离开去寻住处，不一会儿就回来带纪荣进了一间草屋。

　　草屋虽然看着潦草，里面却是窗门严实桌椅齐全。

　　纪荣刚借着叶秉烛的力道坐到房间离唯一一张低矮的木床上就听他说道：“且委屈我们小世子在这里休息一晚。”

　　……本以为这是个人狠话不多的江湖酷哥，没想到看走眼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到万一皇帝的人追过来，自己这条捡来的小命还要靠眼前这位保着，纪荣没说话。
　　同时，他也奇怪他们这一路上居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按照叶秉烛先前所说，如果皇帝已经对王府有所监察，他离开王府的时候就应该有人通风报信，不可能这么顺利离开都城。

　　纪荣坐在床沿上缓了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叶秉烛直直地盯着他：“自然是因为，你已经是个死人。用不了两天，官府告示上就会有荣王府满门伏诛的公示。”
　　纪荣犹疑：“有人……替死？”
　　叶秉烛只道：“没错，扮作你的人已经在王府中死于自焚。家仆命换世子命，很值当。”

　　这句话比荣王逼宫失败伏诛这个消息带给纪荣的冲击大得多。
　　荣王府的存亡与他没什么关系，但那个家仆却实实在在是因为现在的他而赴死。
　　从昨日死而复生到这历史上不存在的古国开始，到现在纪荣才真正感觉到了阶级间的落差。但作阶级差为受益者，如果他此刻愤懑未免有些猫哭耗子假慈悲，只能沉默。

　　叶秉烛道：“既然荣王世子‘已死’，你以后就不能再用‘杨祇’这个名字了，改一个吧，你自己想一个。”
　　这个问题没什么需要想的，纪荣直接回答道：“纪荣，就叫这个名字。”
　　叶秉烛沉吟：“纪念荣王？这也未免过于明显了些……罢了，如果不是故意猜测也没人会想那么多，纪荣就纪荣吧。”

　　名字定下，有人扣了扣草屋的门，门外一个女声道：“贵客的吃食好了。”
　　叶秉烛任劳任怨地去开了门接过农妇送来的饭菜，虽然是清粥小菜，但那白米粥也是这农户家平日里全然舍不得吃的，不过，这客人出手大方，够他们再买更多的米面了，也因此在走之前道：“今晚村里有傩戏，贵客如果有空闲，不妨也出来热闹热闹。”

　　明天还要赶路，纪荣今日是没力气凑热闹了，叶秉烛倒是对这乡村傩戏颇感兴趣，等纪荣吃完睡下就出门去了。

　　纪荣睡得不安稳，身上疼痛，脑袋里也一团混沌，他的记忆和杨祇的记忆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梦幻哪些是真实，晕眩中他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纪荣，吾儿……过来……快过来……”
　　喊他名字的人声音温柔面容模糊，他不由自主跌跌撞撞向那人走过去，待看清面容时却发现是荣王妃明鸾。

　　可她的儿子不是杨祇吗？她为什么会叫我的名字？

　　仿佛是应了他的疑惑，荣王妃昳丽的容颜忽然扭曲，尖叫着用留着长指甲的苍白手指向他的面容伸来：“你不是阿祇！”

　　突如起来的变化骇得纪荣急忙后退，但第一步便产生巨大的踏空感。
　　纪荣蓦地惊醒做起，可梦里那双手似乎跟着来到了现实，冰凉地贴在他的脖颈上，耳边充斥着比梦里更吵闹的声音，呼喊中夹杂着小孩子尖锐的欢笑和男人大声的交谈，入目处有暖黄色的一团光亮，在一片黑暗中像地狱又像天堂。

　　“别出声，除非你现在就想死。”
　　说这话的人声音很轻，但纪荣听清楚了每一个字，尚存的警觉和反射在门框上的细长光芒让他猛然意识到，脖子上冰凉的东西不是长着长指甲的手掌，而是尖锐的匕首。

　　“把东西交出来。”阴影里的人继续说道。
　　纪荣不知道他说的什么东西，但不妨碍他试图讨价还价：“交出来你会放过我吗？”
　　那人哼笑一声：“可以让你死得干脆点儿。”
　　纪荣：“那可不划算。”

　　一说完纪荣立刻感觉到了脖子上传来的刺痛。

　　“啧。”那人不怀好意地冷嘲，“世子果然皮娇肉嫩，轻轻这么一划就见血，如果全身上下都划一遍……一定比剥皮好看多了，你说呢小世子？”
　　小世子不想说话，但不得不说：“你总得告诉我你是要什么东西，我才能交给你。”
　　那人又把匕首压了压：“不要装傻。荣王满门都因为那东西丧命了，你身为荣王独子，想骗我说你一无所知？鬼都不信。”

　　冷刃压在血肉里的痛感让纪荣有了几分不愉：还真就是见鬼了。荣王府难道不是因为荣王叛变才落亡？

　　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影响纪荣胡诌：“那么重要的东西，当然不在我身上，但是，只有我才能拿到。而且……”
　　他停顿的时间太长，那人逼问道：“而且什么？”

　　因着外面的火把而透着暖黄色光亮的窗子上忽然阴影一闪，挟持的人警觉，又收紧了手里的匕首。

　　纪荣低骂一声，提醒道：“这位兄台，你再用点儿力我就能崩你一脸血了。”
　　那人不知道是不是被纪荣说动了，稍微松了松力道，说道：“你少说废话，快说东西在哪里！不然立刻要了你的命！”
　　纪荣指了指木板床的床尾：“放在那里，床板底下。”
　　那人重重在纪荣肩上推了一下：“你去拿。”
　　说着自己又慢慢挪到通向门口的位置，堵住了纪荣可能逃跑的路线。

　　匕首终于离开了脖子，纪荣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果不其然一手血，顿时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那人催促：“不要磨蹭，快点儿。”

　　纪荣背对那人蹲下身，左手扶着地，右手去摸床板底下，一边摸一边想：催什么催，赶着去投胎吗？

　　摸索了一会儿仿佛找到了东西，纪荣的动作停顿下来，从左侧慢慢转身，右手还没从床下拿出来左手却猛然扬起，一抔黄土向着挟持着门面撒去。

　　既然赶着投胎，那就送你一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