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叔孙通（二）［捉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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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还听说叔孙君倍受秦帝器重，高升博士，什么风把你吹到东楚来了？”
见到高冠博带、一身儒服的叔孙通，殷嫱打趣。她说得是去年的事，那时叔孙通还在朝廷做待诏博士。
那时正逢陈胜起兵反秦，事情传到秦二世耳中，这位皇帝召集博士儒生问询，楚地戍卒起兵攻下蕲县，入陈郡，你们说该怎么办？
一众儒生都回答，聚兵造反，大逆不道，应当出兵讨伐。只有叔孙通说，如今天下一统，哪有人造反，不过是盗贼作乱，把他们逮捕问罪就是了。
这种不顾事实的讨好谄媚吹捧得好大喜功的皇帝开心不已，当即下令把说有人造反的儒生下狱。反而把鬼话连篇的叔孙通提为博士。①
叔孙通下拜，谄笑道：“公主消息好生灵通。那胡亥，乃昏聩暴君，他的高官厚禄，仆无福消受。此番脱离秦国，如脱离虎口。归东楚，乃仰慕公主仁德之风，欲为公主分忧。”
殷嫱含笑瞥了他一眼，他这种脸不红心不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确实令人钦佩。
不过毕竟也还沾亲带故，同出儒门，十年前，还在父亲的带领下跟他在咸阳见过一面。并且这位仁兄的老师还是她表姐夫的伯父。
事情，她还得提前说清楚：“叔孙君，贤人也。你能来投，我十分高兴。只是你可知道，先前也有人也想为我正名？”
“本来是要将他打出去的，不过念其老迈，只做驱赶。”
叔孙通惊讶：“哦？不知他说了什么话，竟惹得公主大发雷霆？”
殷嫱笑容微敛。
这事说起来就扫兴，那天她兴致勃勃去见这位历史上项羽的亚父，著名谋士，七十多岁的老先生范增。
彼时，他信誓旦旦，要为殷嫱解决名分问题。这确实是她最大的软肋，总不能每次都让陆贾出去忽悠吧，而且也就忽悠忽悠没文化的，还不一定成功。
因此，她耐心聆听。
范增声称，殷嫱她爹的失败，就是源于没能团结楚国势力，没能搞定三楚豪长。
而能团结并解决名分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
“立一位羋姓熊氏的王孙为楚怀王，我下嫁于他，名分之事自然迎刃而解。”
解决？
解决个屁！不但把她爹的名正都丢了，连她自己还倒贴呢。
“真毒士也！”
“子曰：唯名与器，不可假与人！②此人却令公主将名位托付于人，委身下嫁，以如此毒计陷害公主，当烹之！”
叔孙通义愤填膺，并赞道：“公主只驱逐此人，足见公主仁德。”
殷嫱似笑非笑：“若君有良策，我以爵禄相赠。若如他一般胡言，烹倒不必，一顿棍棒却是少不了的。”
叔孙通肃然道：“仆诚心为公主制礼正名，又岂会做出跟此人一般的行径？”
殷嫱对礼法其实并不感兴趣，她只问：“那你欲如何正名呢？”
“仆窃以为，公主之名症结有二。”
叔孙通不提礼法之事，却向书佐借了一支铅笔，在案几上画了一幅先天八卦，只是——此卦却十分怪异，因为此卦竟然是坤在上，乾在下！
若叫旁人看来，必然大跌眼镜。乾为天，坤为地，此卦竟然颠倒了天地！
然而作为接受过儒家高等教育的殷嫱却并不惊诧，她淡瞥了一眼，道：“你画《坤乾》做什么？”
叔孙通有些惊讶：“公主知此卦？”
殷嫱撇了撇嘴，有个专治易经的师父，哪能不知道？
不过叔孙通还是尽职为她解释：“子曰：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徵也。吾得《坤乾》焉！”③
“乾坤，乃周族之易，坤乾，乃殷商之易。”
“坤乾，本为上古历法。坤为冬至，乾为夏至，冬至阴极阳气始生，夏至阳极而阴气始生。上古以冬至为岁首，冬夏往返，便是一岁、一年，故此卦曰坤乾。”④
至于为什么这玩意会变成乾坤，那是因为卦里被人为添加了礼法意义——
“周室以男尊而女卑，天尊而地卑，故将坤乾改为乾坤。”
“坤乾颠倒，男尊女卑，公主此时以女子之身执政，此症结之一。”
这典故并不新奇，殷嫱早听张苍讲过八百遍了，她淡淡道：“嗯，所以呢？”
叔孙通又写下“亲戚”二字。
“夏商之世，父母亲族，皆为一家。然宗周则定以礼法，父族曰亲，母族曰戚，以分内外之别。”
因为这点，父族是亲人，母族就成了外戚。本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上古时期都一视同仁，叫做大父大母。但现在，母亲家的，则要被叫做外大父、外大母，俨然成为两家人了。
本来这倒也没啥大问题，奈何殷嫱现在举的可是她外家曾祖王父的大旗！
“公主举外家之名，名不正，言不顺，此症结之二。”
殷嫱道：“讲来讲去，你是要与我讲经么？”
叔孙通指着那“坤乾”与“亲戚”，道：“非也，我是告诉公主，礼法并非自古而然。礼法可变，人心亦因之而变。
譬如殷商之时，妇人也可参政，亲戚本为一家——而拨正乾坤、消弭亲戚。这，便是我将要为公主所定之礼。”
一席话，听得左右震撼，殷嫱拊掌冷笑：“叔孙君，你去不做辩士，真是屈才了。”
居然掩耳盗铃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她的问题，是喊句亲戚消弭、乾坤逆转的口号就能解决的吗？
放屁。
虽然早就礼崩乐坏，但这些维护宗法基础的精神文明建设早就深入人心，怎么可能瞬间就被个所谓的新礼法改变。
本来就没什么人心，敢这么干，那她本来不多的基本盘立马全丢！
真把她当胡亥哄了？
东楚版指鹿为马，准备笑疯天下是吧？
殷嫱扫了陈平一眼，找的这都什么人呐。后者立刻冷汗涔涔，斥道：“叔孙何，此乱邦之言，你是真欲就烹么？”
叔孙通慌忙伏地请罪，叩首道：“此为公主万世之计，非一时之策。”
“不谋一时，不得万世。这种不着边际的空话就不要对我说了。”
“是是是，还请公主恕罪。听我讲完正名之策——”
殷嫱瞥了一眼檐角落下的阳光，看了时间，道：“一盏茶。若还是这种胡言，那你今日恐怕就要受皮肉之苦了。”
叔孙通忙道：“仆窃以为，公主当举孝义之旗。”
“嗯？”
“若谋一时，则该顺势而动，礼法根基不变，窃以为，公主该以孝义之名出师，凝聚人心。”
殷嫱思索片刻：“说下去。”
自古以来，嗯，是华夏自古以来，孝就是一种传统，这是符合时代背景的。
不过叔孙通以为，单单如此这还不够。
“既然身份不可改，人心不是短时间可以变，那公主就该扬长避短，强调公主所有，淡化公主所无。”
“君夫人，为春申君后裔，公主承先人之志，继反秦之业，此为孝。
大王为反秦起兵，却被秦军所败，公主为大王复仇，此为孝。”
“因此，公主应以孝治国，以孝兴师。”
这思路其实和陆贾的有些相似，而又截然不同。陆贾的主体在于春申君，而叔孙通的主体则在殷嫱。
春申君之志，是春申君的。孝是殷嫱的，不强调亲戚关系，孝顺她妈总符合时代潮流了吧。
叔孙通的意思，就是把孝进一步提升、凝练，强调成为政治正确，孝出风格，孝出强大。
殷嫱不置可否。
见她态度，叔孙通心中略有些忐忑，他继续道：“伐无道，诛暴秦，乃天下之大义。公主区区女子之身，本性柔弱，又是齐人，却在楚地为孝兴义兵，此非大义乎？”
齐人在楚反秦，这是什么国际主义反秦精神啊？这就是大义！
而且女子虽然是弱势群体，但就是要卖惨、主打一个弱势，女子都起兵反秦了，这还不大义吗？
“孝义都是时下崇尚的品德，公主只需因势利导，扬长避短，则名可正，言可顺。”
他说完此言，伏地再拜。
殷嫱沉默了片刻，抬头看了陈平一眼，后者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老狐狸与小狐狸默默交换着意见，屋中一时安静，漏刻滴答，声声恰如滴在叔孙通心头。
半晌，陈平代殷嫱发问：“依君之见，又该如何做到呢？”
叔孙通松了口气，忙道：“愿为公主撰写文章，以传士子。编纂歌谣，以传百姓。”
歌谣这种东西针对口耳相传，朗朗上口，一听就明白，说多了还洗脑。
比如著名的——“大楚兴，陈胜王。”⑤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⑥
殷嫱点头认可：“善。”
“来人，赐酒。”
得了赏赐，叔孙通喜笑颜开道：“谢公主。”
随即举杯相敬，两人酬和，宾主尽欢，叔孙通又趁机向她推荐了不少能打的土匪、强盗、游侠，殷嫱一一笑纳。
◆
站在新得的府邸门前，叔孙通不由得感慨万千。
来时，叔孙通一介布衣。而此时，他已一跃成为博士封君。
其实早在薛县之时，就曾听闻这位公主招贤之令。听闻此女不拘儒者、百家之士，唯才是举，他也曾踟蹰迟疑过。
然而观其施政、打仗举措，皆有王者仁德之风。
又亲见这位公主勒令部属，传令三军：“城中子弟皆我之父兄，妇女皆我之姊妹！”
“无伤一人，违者斩之！”
于是，他与同门、弟子商议投奔之事。来时，遭两人谩骂，说他阿谀谄媚，从来靠马屁迎合主上，这回居然还想奉女子为主，简直大违儒家礼法伦常。
可叔孙通却大笑反驳：“朽木不可雕也！什么是儒？诗书礼乐易春秋，唯有一个易字，能道尽儒者本质。易，变化之道也。天下万事万物，无不变化，穷则变，变则通！要使礼传万世，则无不可变！”
至此，终于一改踌躇，下定决心，前来投奔。
高官厚禄，一言而决。
孔子之学，后继有望！
然而他志得意满，弟子们却失望之极，甚至在背后骂他：“老师宁愿推荐那些土匪莽夫，也不不向公主推荐我等，真是没有道理！”
叔孙通知晓之后，道：“如今公主需要的，是拔旗斩将、冲锋陷阵的壮士，将来欲制新礼之时，必不会忘记尔等。”⑦
是的，新礼。
公主此时不说，但从后续的谈话中，叔孙通明显看出公主对此颇感兴趣。只是因为时势不合，故此不愿在此时推广开来。
他猜得也确实对。
而且在殷嫱看来，张苍、陆贾虽然不是传统儒者，但以这两位的节操，别说她只是个小邦公主，就算称帝，这两人也绝对不会敢跟她提这种“大逆不道”的悖礼。
墙头草，也有墙头草的用处。
而且叔孙通的话，也启发了殷嫱，他说的这玩意不就是树立个政治正确，玩意识形态潜移默化、搞舆论战嘛。
既然是舆论战，什么文章、童谣，哪有故事深入人心，还能夹带私货的？
于是闲鱼上随即发布征文一条。
#定制剧本，选题包括但不限于——
一、八一八我的曾曾祖父春申君。
二、公主为母反秦，为父从军。
三、公主虽弱，为民则强。
四、……”
一众吃瓜网友：“？？？”
这又是玩得哪出啊？
作者有话说第40章 叔孙通（二）［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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