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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一个下着暴雨的夏天午后。房间阴暗潮湿。冗长的睡眠让他头痛欲裂。他伸出手,想拿放在床头柜子上的水杯。寂静中听见喧嚣的雨声。

      他看到他从关着的门内走进来,依然是白色T恤,米色长裤,乌黑的刘海微微凌乱地垂在眼前。

      “流川……”他喃喃道。

      一瞬间,记忆如潮水般排山倒海地涌来,几乎令他窒息。

      初见时,他17岁,他16岁。

      那是个晴朗的上午。神奈川三月特有的阳光,带着小动物般毛绒绒的温度,明亮的耀得人眼睛发花。

      “对不起,我睡过头了。”他推开陵南体育馆的大门,一脸歉意的笑。

      黑发白肤的少年闻声抬起头,目光淡淡地向他扫过来。他的眼窝和脸颊处有一小片一小片淡淡的阴影,整个人带着不可思议的透明感。

      那是光,仙道想。

      真正交手时才发现,这个不说不动时白皙清秀得像个瓷人的男孩子,在触到篮球的刹那就变成了一只凶猛的小兽。凌厉的进攻,遇强则强永不服输的斗志,整个人灼热的像要燃烧起来,可眼神却越发犀利而沉静。

      那场训练赛湘北仍是输了。双方队长握手致意之后,他也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嘴角噙着浅浅的笑。

      出乎他意料的是,众目睽睽之下,男孩子将他伸出的手一把打开,头也不回地走出的体育馆。

      纵然仙道是出了名的好涵养,此刻脸上也多少有点挂不住。

      这小家伙还真是别扭得可以。

      不过谁让自己长他一级呢,学长总得有学长的气度。

      这么一想便也释然了。

      “彦一,”不用回头也知道此刻他一定站在自己身后,“那个人很强啊,而且以后越来越强的。”

      “流川枫可是今年最受瞩目的新人之一啊,仙道前辈。”

      “流川……枫……是么?”

      之后的日子,仙道球照打觉照睡,天气好的时候到海边钓鱼,一待就是一整天。也常常因为训练迟到之类鸡毛蒜皮的事被越野追在屁股后面唠叨。

      女孩子的情书巧克力也像从前一样源源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课桌上,书包里,甚至,体育馆的橱柜里。

      “仙道前辈为什么不交女朋友呢?”彦一曾经好奇地问道。

      “彦一啊,你知道么,”被问的人摸摸自己的朝天发,笑眯眯地说,“如果为了一个女孩子而牺牲其他九十九个女孩子的幸福的话,这个女孩子是会遭天谴的。”

      然后,越野的白眼便在彦一“仙道前辈真是体贴”的赞叹声中重重地朝他砸过来。

      其实,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不爱,只是因为他要等的人还没有出现而已。他又不屑随便找一个人敷衍。

      几乎是下意识地,脑海中浮现出流川的脸。清冷的泛着淡淡月光的少年的脸,两排纤长如同夜蛾触角般的睫毛在鼻翼处投下小片浅浅的阴影。

      “流川……”他轻声念出那个名字,在夕阳的余晖中微微笑起来。

      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洗个澡倒头就睡。醒来之后,又是平淡的一天。

      其实并不曾忘记他。也不止一次想象过,球场之外的他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对所有人都是一脸冷漠戒备。这种情绪常常让仙道自己都觉得困惑。虽然被人提及时通常会加上“温和”“阳光”“优雅”之类的前缀,但十七年来能让他仙道彰记在心里的人还真是少之又少。他对人再温和再礼貌,笑得再阳光,也不过是后天教育的结果。仅此而已。

      可是,就算再念念不忘又能怎样呢。如果他们的人生真的只是两条互不相干的平行线,那么只怕到了世界尽头也不会有相交的那一天。

      这样想着,也就算了。

      只是没想到,主动来找他的人是流川。

      某个周六的午后,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湘南的海边,手中握着鱼竿不知在想些什么。让他回过神的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只在流川身上闻到过的,木樨般的清冷气息。

      转过头,少年不出所料地站在他身后,手中托着橘红色的篮球。在午后的阳光下,流川看起来异常单薄,本来就白皙的皮肤几乎要变成透明的了。

      “仙道 ”,流川对上他的眼睛,略略迟疑地开口,“跟我一对一吧。”

      很久以后,仙道想,他和流川之间,他是一次被选择的结果。只是他心甘情愿。

      虽然对于这种心甘情愿,十七岁的他并不能做出更多的解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与流川的一对一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他开始更频繁的翘掉训练,或是在训练结束后来不及对队员训话就提前溜走。常常把被扔下替他收拾烂摊子的越野气得半死。

      只是知道,流川一定在那里,一定在等他。每天奔跑在从学校到他们一对一的小操场的路上,这种想法让他内心充满了隐秘的甜蜜感。

      流川话很少,平时甚至连表情都不怎么有。只有在每天的一对一结束后,挂上红晕的两颊才让他看起来有几分鲜活。递给他水,他也什么都不说,接过来仰头就喝。胸口因为剧烈的呼吸而一起一伏。路灯的暖黄色光线淡淡地映在他身上,柔和的如同在水中晕开一般。被汗水濡湿的黑发凌乱地粘在额前,经过长时间锻炼的身体虽不单薄,却也谈不上强壮。被精瘦肌肉包裹的骨骼仍然如同少年。

      像是感觉到他的注视,流川投来疑惑的一瞥。他便摇摇手中已经喝空掉的宝矿力,“回去么?”

      “嗯,”流川想想,点头表示赞同。

      两人便分头收拾好东西,并肩行至小操场的门口分手。

      他通常都是在目送流川骑单车离开后才不紧不慢地踱到车站搭10路公车回家。因为是自己单住,向来没有回家太迟而被老妈念叨的麻烦。所以仙道也乐得每晚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晃。皓月当空,夜色如水,这样的时刻让他感到宁静而幸福。

      只是有一晚,等待公车的时间漫长得几乎要耗尽他的全部耐心。与流川的一对一又让他耗尽了体力。认命地放弃掉步行回家的念头,百无聊赖之中,一个人倚靠在站牌上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才被由远及近的喇叭声唤醒。仙道揉揉眼睛,一只手下意识地伸到嘴边看自己有没有睡到流口水。心想自己还真是被流川传染得在什么环境下都睡得着了啊。所谓近墨者黑。

      上车之后从司机口中得知,10路公车运行的路段在傍晚发生了一起恶□□通事故。血淋淋的画面被兴致盎然地一一道来,听得仙道脊背上一阵阵泛寒。一边随口敷衍着,一边将目光投向车窗外。

      在车子拐过第二个街口时他看到了流川。

      低着头斜靠在单车上塞着耳机的流川。

      双手抄在长裤口袋里。再明显不过的等待的姿势。

      有那么一瞬间仙道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惨白的车灯灯光里,少年茫然抬起头,满脸倦容。目光交汇的刹那,仙道看到有光芒从他的眼睛里一掠而过。

      那种表情,叫做如释重负。

      下一秒钟,他从位子上跳起来,将身体最大限度地探到车窗外。

      “流川——”他大声喊道,尾音迅速消失在夜晚清凉的风里。

      重新坐回到位子上时,仙道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胸腔某处有一簇火焰在烈烈燃烧。一直以为是自己在默默地守护着流川,却从未想到过,在自己不知道的某处,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守护着他。

      于是他知道自己错了。

      彻头彻尾地错了。

      关于流川自私冷漠一说不过是不了解他的人所能触到的表象。

      流川,其实是个温和细心却不善表达的人。

      就像退潮的傍晚,在湘南海岸上常常可以拾到的贝类,外壳坚硬,内心柔软。

      他想,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磨砺成这般性格。

      你一直以来究竟是怎样生活的啊。

      流川。

      第二天傍晚再次与流川碰面时,有那么一瞬间,仙道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心里酝酿了好半天,试探着说了一句,流川你昨天很晚才到家吧。

      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

      跟别扭的小孩子谈论这种话题是没有意义的,何况眼前的这个孩子是有着“万年冰山”之称的流川枫。

      流川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背朝着他,自顾自地在换运动上衣。

      什么嘛,仙道心想,好歹也该说句“白痴”之类的话吧。

      流川理好衣领后转过身,直直对上他的目光。因为逆光的关系,仙道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见流川的嘴唇动了动,然后他听到三个字——“没关系”。

      没关系。

      流川说,没关系。

      轻轻的,在他听来却异常清晰的三个字。

      毫无起伏的声线中有着温暖的情感。

      仙道听后有片刻的失神,他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而流川在看到他的表情后居然微微挑起了嘴角。

      罕见的笑容。

      傍晚的天光里,仙道感觉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心底大片大片地蔓延开来。带着竹笋在月光下拔节的声音。喀嚓,喀嚓。

      ——我对你的爱,发生在亿万光年之外。一切尚未开始的旅途之初。

      后来,两人之间的交谈渐渐多了起来。说“交谈”其实不然,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东拉西扯自说自话,宝矿力的瓶子握在手中摇来晃去。流川看似一脸的心不在焉,但他知道他其实还是有很认真地在听的。暖黄色的灯光下,流川的眼睛漆黑如琉璃,看向他时,眸子里不时有光芒掠过。异常的动人。

      那样的目光甚至让仙道微微有种晕眩的感觉,意识也不由自主地从刚才的口若悬河中被扯向了另一个方向。

      如果,他想,如果此刻自己拥抱流川,结果会是怎样。

      伸出的双臂会不会像初见时那样,被流川毫不犹豫地打开。

      虽然有很多东西已经跟那时不一样了。

      首先出声打破沉默的是流川。“走吧。”他说。声音是平稳的,起身的片刻,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一边倒去。

      仙道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肩膀后将他重新扶坐到长椅上。看似温和的动作,手上却是微微加了力气。

      “过一会再走,我说。”手心与流川肌肤相接触的部分感觉到丝丝凉意。他转身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件长袖外衣替流川搭在身上,“再休息一下吧。”

      流川也没说话,就那样披着他的衣服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意料之外的温顺。低着头,乌黑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一时间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仙道用余光偷瞄过去,只扫到他小半部分苍白的下巴。

      十六岁的流川枫,即使再争强好胜,也仍然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

      就像一对一时可以跟他拼得你死我活,但结束之后却永远不记得给自己多披一件外衣。

      也不知道他每天晚上回到家会不会什么都不吃就直接倒头大睡。

      你已经很强了,流川。他在心里轻轻道,却还这样拼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只是为了要做日本第一的高中生么。

      可是,如果一直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就算骄傲强大如你,也还是会寂寞的吧。

      “有空的话还是多练练体能吧,”半晌,他出声道,“你的技术已经很不错了。练好了体能,有时候比什么都有用。”

      “嗯。”少年听后轻轻点头。

      然而,真正想说的话却卡在喉咙里一句都说不出来。

      ——呐,流川,其实你没有必要这么寂寞的。

      将要分手时,一直推着单车默默走在他身侧的流川忽然停下了脚步。

      “诶?怎么了?有东西落下了么?”

      “那个,仙道……”少年微微仰起脸,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认真地说,“谢谢你。”

      “诶,”他内心甚是震动,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揉了揉流川的头发,“干嘛突然这么客气,想折我的寿啊。”

      人们常说,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你无法从它们寂静的表象中推测到暗涌。就像你无法预计,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下一刻会不会降下倾盆大雨。

      此时,仙道正一边在流川家的浴室里冲澡一边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这天晚上,两人一对一结束后,还未收拾好东西,便有水珠断断续续地滴落到头上。贴着脸,更是感觉突兀的凉。开始没有人在意,没想到片刻之后雨却突然劈头盖脸地浇下来,黏着夏至未至的寒意,好像一直要侵蚀到骨子里。

      仙道懊丧地想起,今天下午,在成功躲过田冈教练和越野二人的联手追捕后,因为逃窜地太过仓皇,不仅将迎面走来的彦一撞得险些飞出去,自入春以来一直随身携带的雨伞也不凑巧地被落在在更衣室的橱柜里。

      几乎是同时,一直没做声的流川开口道,“先来我家吧。”

      “啊?”毫无意义的单音节。

      一时还有些搞不清状况。

      “我家比较近。”说完,流川甩给他一个“你是白痴”的眼神,也不理会他的反应,拎起包就跑。

      仙道想了想,似乎没什么好拒绝的。不过这小子还真是有够别扭,这么冷冰冰的口吻,到底是在邀人去家里还是在讨债啊。

      原本是想黏着流川载自己的,但看到流川冷冰冰的表情,只好认命地选择放弃。

      “不然换我载你吧。”他试着建议道。

      “不行。”少年别过头不看他,声音里却似乎透着隐隐笑意。

      “为什么?!”他几乎要举头望明月了。

      “一车二命,我不想拿自己开玩笑。”

      这回听真切了。流川的确是笑着说的。

      仙道心想,你小子还挺有幽默感的啊。

      流川不再理会他,趁他发愣的工夫,一蹬车轮骑了出去。

      “喂,流川,等等我嘛!”他喊道,急急地追上去。每踩一步都会溅起不小的水花。

      不用回头也知道,跟在自己身后一路小跑的人,一定是满脸无奈而又温暖的笑意。流川刻意比平时放慢车速,让仙道在自己伸手就能触及的范围内。不远也不近。

      倾盆大雨中,骑着单车的黑发少年,和跟在他身后奔跑的高大俊朗的男生,两个人一前一后,引得为数不多的行人纷纷侧目。

      果然如流川所说,从小操场到他家,前后不过十分钟左右。

      仙道几乎赶在流川刚开门的一刹那就踢掉鞋子冲进屋,口口声声“冷死我了”。流川本来想让他换件上衣的,但见彼此都淋得透湿,于是建议说,“你在这里洗一洗澡吧。”

      “诶?”一晚之内第二次神经短路。这种经历对仙道来说还真是十分新鲜。

      “我说,你到浴室冲个澡,免得感冒。”

      那个人也难得耐心地解释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进到了温暖的室内,流川声音里冰冷的感觉似乎都减弱了还几分。

      洗到一半时响起了敲门声,“哎,”他应道,一边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衣服我已经挂在衣架上了,你到时候换。”流川面无表情地说。他看到他手里拎着自己刚刚换下的衣物,大概是要拿去烘干。

      “嗯。”他笑着说。“谢谢。”

      流川自己换好衣服后,端杯热水,倚靠在书桌前慢慢地喝。耳畔响起的是热水器的轰轰声,浴室里的水声,还有那个人隐隐约约的哼唱声。在狭小封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缠绕着缓缓上升。

      多久了呢。他想,这间屋子里已经多久没有出现过第二个人的声音了呢。

      热水器的声音停止了。与此同时,之前被淹没的雨声一下子盛大起来。过一会儿仙道推门走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指着露在睡裤外面的一截小腿,有些得意地对他说,“看,短了呢。”

      这不过是一个雨夜的偶然事件。他们因为淋雨而赶回家,一个已经洗完澡换好衣服,一个还有些凉意,捧着杯热水一口一口地喝。流川透过袅袅热气向对面的人望去,原先总是嚣张直立的朝天发,在洗湿后变得软软的,一绺一绺垂在额前。再加上衣服的缘故,让流川几乎以为那是自己。

      一种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在瞬间像热浪一般涌动着直抵心脏。

      那是亲密的感觉。完整契合到无懈可击。

      仙道见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愣愣的,便走上前,半开玩笑地将手伸到他额前,“干嘛愣着,被雨淋傻了啊。”

      他也没躲,于是仙道的手就结结实实地贴了上来。

      温暖而干燥的手掌,他甚至能想象的出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还有长时间打球而磨出的茧。温柔而清晰的触感。

      手指触到流川湿漉漉的头发时,仙道认命地摇摇头,真是小孩子,头发湿成这样都不知道去擦一擦。在心里叹口气,他扯过肩膀上的毛巾,轻轻在流川脑袋上揉搓起来。

      “一个人住么?”

      “嗯。我去洗澡。”流川不动声色地挣脱开,转身向浴室走去。

      趁着流川洗澡的工夫,他细细地打量起周围的陈设。不算宽敞的房间内,榻榻米,茶几,书柜,暖炉台一应俱全,而且大多已经磨得发亮,看的出有相当的年岁。目光转到玄关处的衣架上,主人常穿的衣服都挂在那里,“Nike Air”的标志清晰醒目。流川好象特别喜欢这个系列的东西。

      心里有几分惊奇,想,把个房间摆设成这样还真不像流川的风格。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这些东西出现在自己家倒还更合情理。之前就常常因为对钓鱼的痴迷而被越野他们讥讽为“中年人”。

      大概是某个亲戚的房子借来暂住吧。仙道自做主张地想。

      该怎样去定义流川。

      神奈川首席新人。湘北篮球队王牌。抑或是,沉默寡言的篮球少年。

      可全部这些,都与他所触及的流川毫不相关。

      从什么时候起。他模模糊糊地想,究竟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倔强的少年开始将内心柔软的一面展示给自己。

      与他的辗转反侧形成对比的,是身旁流川发出的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仙道翻过身面朝他,看到月光下那张清秀的睡颜,在收起了平日惯有的冷漠孤傲后,天真如幼童。

      “这房子原来是外公的。”

      “我从小跟外公一起生活。”

      “外公有心脏病,晚上要跟他一起睡。所以床垫要买最大的。”

      “外公去世后我就一个人住。”

      毫无波澜起伏的语气,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平静地掩盖了所有尖锐的疼痛。

      忍不住伸出手轻抚少年的脸。额头,眉毛,脸颊,下巴......手底的肌肤出奇细腻,水一样的触感。体温也总比自己要低那么一两度。看到他夜蛾般的睫毛微微颤抖,担心吵醒他,替他掖紧被子后便轻轻缩回了手。

      第二天是周六。仙道醒来后看到身边的人还睡得雷打不动。因为急着赶早班车回东京,又不忍心叫醒他,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东西后就离开了。

      确定门已经被重新关上后,流川慢慢地睁开眼睛。翻过身,两眼直视头顶的天花板。

      然后分辨出弥漫在空气中的,牛奶和蛋包饭的味道。

      发了一会儿呆,准备起身洗漱的时候,他有些意外地在自己枕边发现了一张纸条。将它捡起来捏在手里,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陌生的字体,但语气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就像那个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平淡如水中带着淡淡的疼惜。

      “流川,你睡觉的样子就像个小孩子。身体还会不由自主地发抖,用手摸一下你的脸就安静下来。你让我感到心疼。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让你不再寂寞,但是我想试试。仙道。”

      [“越野宏明,你这个背信弃义的混蛋!”电话这头,仙道气急败坏地嚷道。

      “哎,干嘛干嘛,吵架也别这么赶早。怎么训练时没见你这样啊?”

      “说!昨晚为什么不告诉我钥匙落下了?!”

      “别说我没告诉你。我可明明有提醒过,是你自己坚持要走的。”

      ……什么?!所谓的“提醒”,难道就是那句“仙道彰,你今天要是走出去的话一定会后悔的!”?

      什么世界啊这是。仙道在心里恨得直咬牙。

      “哎哎,话说你昨晚流落到哪儿了?”对,就是这种语气,让仙道至少一周有两次想拿鞋底抽他的脸。

      “还能到哪儿,朋友家呗。”没好气地回答。

      “朋友家,啧啧,你怎么就没想到来投靠我啊……”失望的语气溢于言表。

      投靠你,仙道在心里暗暗想,只怕我会被你给卖了。

      “我和田冈教练连军令状都立好了,只等你往上按手印……唉,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机会啊……”

      电话这头,仙道顿时满脸黑线。

      还好没有一失足成千古恨。

      正所谓“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宁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越野。”(植草语)

      而电话那头,他腹诽的对象还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喋喋不休,仙道按捺不住有种想摔电话的冲动。他平日是坚决抵制暴力行为的,可此刻也忍不住开始想象自己把越野按在洗手间角落里暴打的情景。

      “仙道,我说……”语气忽然一转。

      “嗯?”

      “跟流川一对一没问题,但以后的训练你也多上点心吧。我知道你不愿意听,但没办法,我还是要说——你是队里的王牌,田冈教练一直对你寄予厚望不说,大家也都看着你,”停了停,又道,“而且,今年的全国大赛是鱼住前辈最后的机会了。他那个人,你再清楚不过的……”

      “我知道。”

      “哎,昨晚你真的是在朋友家?实话告诉我啦~~~~~”

      “越野宏明,你给我闭嘴!!!!!”

      真是个美好的早上啊。]

      ——作者插花~~~~

      日子像猫一样,迈着优雅的步子踱来又踱过去。一只看不见的手也开始将盛夏将至的气息缓缓涂抹在世界每一个角落。

      此时,仙道正坐在陵南高校二年(2)班教室的后排昏昏欲睡,手边摊放着一本《日本近代史》。尽管用左手撑着脸,头却还止不住一点一点的。午后四点的阳光里,有肉眼看得见的灰尘在空气中不知疲倦地飞舞。而讲台上教师的声音也如同灰尘一般,在耳畔沉沉浮浮,怎么也听不真切。

      说不累是假的。自从上星期开始特训之后,每晚回到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着痛。这套被称为“终极魔鬼训练”的方案是为了同湘北争夺全国大赛最后一个席位而制订的。田冈教练这回铁了心要挑战手下球员的极限,纵使体能良好如仙道,一时也有些吃不消。

      真该把那小子也一起拉过来练练体能,搞不好他会进步得更快,仙道迷迷糊糊地想。因为自己曾经说过要练好体能的话,五月一过,流川干脆将自行车弃之不顾,每晚一对一结束后小跑着回家。看得他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思维触及流川那一刻,原本已经处于停滞状态的大脑又开始缓缓运转。他将头转向窗外,看梧桐树投在地面的斑驳树影,微微眯起了眼睛。已经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呢?七天?八天?一百六十八抑或是一百九十二个小时。

      特训开始后,田冈教练也随之对他进行了特殊“关照”,——每天训练结束后由越野“护送”他回家。换而言之,他被变相地禁足了。还美其名曰“确保王牌队员在赛前不出任何意外”。也不知道田冈老头儿从哪听来自己每天跟流川一对一的事。

      “他还不如直说‘仙道你不要被敌队的王牌给拐跑’算了。”越野来跟他摊牌时,他恨恨地说。转过头,用能杀人的目光瞪着越野。“说!这里面是不是也有你一份?!”

      “我要说跟我无关你信么?”

      “你……”

      “别瞪我,”越野无奈地叹口气,“你瞪我也没有用。到了这个关头,大家整天都想着怎么打赢湘北,你却还惦记着给那小子当陪练,田冈教练不采取点手段才怪。你就忍忍吧,我说。”

      “算了,”他闷闷地挥了挥手,“也只能这样了。”

      流川出现在陵南时正赶上他们训练结束。更衣室里没了平时的喧闹,一群大男生累得东倒西歪,各自收拾好东西就三三两两地往外走。越野三把两把换好衣服,坐在长凳上看仙道光着个上身不知在东翻西找什么。本来就不大的橱柜已经被他翻得底朝天了。

      “咦,到哪儿去了?明明记得有放在这儿的……”

      “什么东西啊?”越野拖着步子上前问道。真是累得不想理他,可要任他这么磨蹭下去,估计天明也回不了家。

      仙道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门外走廊上有人喊了一句什么,然后,看到先前已经走出去的植草又匆匆折回来,一脸诡异的笑。

      他和越野不禁面面相觑,额头上同时冒出几滴冷汗。

      “流川啊,仙道前辈,”紧接着是彦一的大嗓门,“流川来了!”

      “呃?”他听后一愣,T恤也忘了往身上套。只伸了两条胳膊进去,大半个后背还暴露在夜晚微凉的空气里。对上植草笑得越发邪恶的脸,语气一转,“是啊,我约了他。那小子还真挺准时的。”

      表面不动声色,可内心却已是翻江倒海。

      之后的一连串动作完全乱了套。T恤几乎是拉扯着套到身上的,翻乱的东西三把两把捡起来就胡乱塞进橱柜里。准备上锁的时候,听到越野在背后凉凉地说,“你这个样子会让我觉得你们在谈恋爱,而且是罗密欧和朱丽叶。”

      “是么,你是这样觉得的?”仙道随口道,将背包甩到肩上准备出门,“那你呢?”

      “遭遗弃的苦命人啊……”

      “去你的。”

      原先一直不理解陵南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地方选址建校。与其他学校不同,陵南高校的大门正对的不是平直的水泥路,而是一段长长的斜坡。体育馆就建在斜坡的尽头。也难怪彦一他们隔了那么远都能把流川认出来。之前曾不止一次抱怨过学校的设计,而现在却发现了这种布局独特的好处——至少是在今天。

      仙道几乎是一路跑到校门口的。外衣敞开着,背包也只顾背了一根带子在肩上。停下脚步后,一时觉得胸中气息不稳,只能抚着胸口冲对面的人笑。

      流川也不说话,微微挑起眉,眼神敛着柔软的弧度。月光斜斜地映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一小片浅浅的阴影。

      “等很久了么?”片刻之后,终于找回了声音。

      少年听了,垂下眼睫淡淡地说,“还好。”

      习惯了流川穿运动服的样子,现在看他一身制服地站在自己面前,一瞬间,仙道觉得非常的陌生,和英气。

      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拿目光一点一点勾勒出少年清冷的轮廓。垂到额前的刘海,乌黑的双眸,挺直的鼻梁……直到因为衬衣扣子没扣好而露出的两条笔直的锁骨。

      瞎看什么呢,仙道在心里暗暗骂自己。

      “彦一上星期过去的时候,有告诉你我最近不能跟你一对一吧?”

      流川点点头,心想彦一岂止告诉自己,大嗓门一扯开,吼得整个湘北的人都知道了。于是在被樱木碎碎念了两天“通敌”后,忍不住又动手跟他打了一架。

      “诶,这里怎么青了一块儿……”忽然有手指抚上自己的脸颊,带着微凉的湿意,“跟人打架了?”

      他下意识地偏头躲开,用沉默代替回答。

      “我说你啊……”语气里有温柔的无奈,边说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不要总像只刺猬一样。走,去吃东西吧,我快饿死了。”

      带流川去的是学校附近熟悉的小餐馆,东西大份又好吃,因此格外受男生欢迎。服务生问他们喝什么,流川面无表情地说水。他听了有点好笑,想,要是“加蜂蜜的红茶”之类的词从流川嘴里说出来,搞不好会为难死他。

      一口气喝掉大半杯红茶,顿觉身上的疲惫被赶走大半。抬起头,看到对面的流川还在跟手中印得密密麻麻的菜单搏斗。眉头拧得紧紧的。孩子气的表情。

      “诶,对了,找我有事么?”

      “也没什么事。”流川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应道。

      没什么事。

      只是突然很想见你,就来了。

      是不是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特别容易产生错觉。有那么一瞬,他觉得流川的表情几乎可以用“窘迫”二字来形容。

      就像小孩子被大人戳穿了心思一般。

      他了然地笑笑,也就没再说什么。

      那一餐,吃得安静而漫长。

      酒足饭饱后,两人没有直接按原路回去,而是肩并肩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晃。眼看要拐弯时,流川指着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音像店说,“进去看看吧。”

      “好。”他微笑着点点头。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劣质印刷品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喘不过气。他向来对音乐没什么兴趣,又不忍心扫流川的兴,便抄起手在货架间兜兜转转。货架上杂七杂八地堆满了各种CD,有些则干脆摞在地板上,可品种却出人意料的丰富。

      回头看见流川手里提了个塑料小筐,里面装满了刚刚挑好的碟片。然后走到店里提供的CD机前,一张一张开始试听。表情专注。

      结账出门以后,他看清了流川手里的CD。不是重金属摇滚,也不是最新的流行歌曲,而是一张略有年岁的合辑。

      包装的纸盒被压得皱皱巴巴。估计市面上已经很难买到了。

      流川从背包里掏出CD机打开,小心翼翼地将碟片放进去,按下“Play”键。注意到仙道的目光,便扬了扬手中的耳线,“听么?”

      他微笑着接过来戴上,然后耳畔响起年轻女子的歌声,她唱“ねえ,爱してるから ,爱してるから(是啊,因为爱你,因为爱你)……”

      那是水一样的歌声,像月光下汩汩流动的甘泉,清澈透明,百转千回。

      缓缓地闭上眼睛,在女子的低吟浅唱中,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还没落到地面就蒸发的雨。还未结束就已经被人遗忘的事。浩瀚无垠的宇宙中,抵达地球的光芒也不过是星星前世的记忆。

      可是,会不会有两颗星球,各自穿越几百万光年之遥,在未来不可知的某天相遇。

      就像我在夜晚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只是为了见到你。

      因为爱你。因为爱你。

      ——“找我有事么?”

      ——“也没什么事。”

      其实,前天父亲来过了。

      小时候也曾经哭闹着问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哪儿,眼泪随着抽泣声把一张白净的小脸蹭得脏兮兮。略略懂事以后反而不问了,什么都不问,所有的感情通通被封存在心里,不给任何人窥视的机会。

      就这样成长为别人眼中冷漠倔强的少年。

      而眼前的男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再像自己的父亲不过。轮廓鲜明的五官,犀利的眼神,冷淡沉默的表情。高大的身材因为步入中年而微微有些松懈走样,可整个人还是英俊而敏锐。

      他的母亲因为爱这个男人而为他生下孩子,然后注定一生要为他守口如瓶。

      “我今天来,是想谈谈关于你的事。”

      “……”句子听起来让人有几分难以置信的突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沉默着等待下文。

      “你母亲去世前给我写过信,”说到这里,男人的神情不禁有几分黯然,“她希望我能为你提供最好的大学教育。”

      “不需要,”他霍然抬起头,眸中有火焰烈烈燃烧,“我不需要。”

      男人挥手示意他不要打断,喝了口茶,毫不介意地继续说,“我近几年从一些朋友那里听说,你对篮球很有兴趣,也希望在这方面有所成就。所以我觉得,你到美国读大学是不错的选择……”

      平静中不带半点犹疑的语气。

      “你也没有必要立刻作出选择,只要在高二结束前将你的最终决定告诉我就可以了……”

      之后的对话只能模模糊糊地从耳边掠过了,因为大脑从刚才起就被“美国”两个字紧紧攫住。

      美国。

      美利坚合众国。

      大洋彼岸遥遥相望的国家。

      篮球之国。

      曾经不止一次想象过,那里的空气会不会都跟日本不同,散发着篮球让人血液沸腾的味道。

      而自己拼着命的埋头苦练,也不过是梦想着将来能在美国的篮球界占有一席之地。站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中央。

      自己的理想终于有机会实现了。

      是吧。

      哨声响起时,仙道有片刻的失神。头顶记分屏上的数字红得触目惊心。

      结束了。

      是么。

      一切都结束了么。

      这样也好。

      终于都结束了。

      身边的鱼住福田他们都哭了。

      为什么要哭呢,他想,不过是一场比赛结束了而已。不是么。

      他在一片茫然压抑的气氛中转过身,默默穿过长长的走廊,想去更衣室换衣服。身后有人喊他,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好像是越野,又好像是彦一。

      换衣服的同时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在头脑中慢慢梳理了一遍,终于领悟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他们输了。

      陵南以四分之差输给了湘北。

      无缘全国大赛。

      尽管对胜利的执念没有鱼住福田他们那样强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坦然地接受失败。走出县体育馆的大门,汹涌的阳光在瞬间洞穿了他十七年的岁月。

      一切从头再来吧,仙道在心里对自己说。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过身,看到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但此刻又最不想见到的人就在眼前。

      跟已经穿戴整齐的自己相比,流川仍是刚打完比赛的样子。浑身上下湿淋淋的,球衣紧紧贴在后背,头发上还挂着一缕庆祝用的彩条。

      流川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地看向他,一时间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脸上的笑容也快要挂不住了。

      于是伸手替他把头发上的彩条摘下来,又拍拍他的肩膀,“赶紧回去吧,别让大家等。”

      手将要缩回去的时候却被流川反手牢牢地抓住了。

      十指交缠,掌心相抵。

      年轻男生的手,骨架修长,掌心有细小的茧,和没有干透的黏湿的汗水。
      流川的手跟他人一样,看上去冰凉,握住以后发现其实粗糙而温暖。

      “嗯?”半晌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出声打破沉默。

      “仙道,”流川仍然紧紧抓着他的手。抬起头时,他的眼睛里有光芒一掠而过,然后迅速熄灭。“我要去美国了。”

      “是么?”不用刻意听也知道此刻自己的声音有多么干涩,“什么时候?”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脑海中恍恍惚惚只在对自己说同一句话:流川要走了。

      他要飞去大洋彼岸追寻自己的理想了。

      多好啊。

      可是一去几万公里,万一你飞得累了怎么办,飞得不想再飞了怎么办。

      曾经下定决心要让你不再寂寞的。可到头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你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去。

      胸口传来什么东西砰然破碎的声音。一只看不见的手随后紧紧捏上来,力气大得像要把那些碎片一直嵌进心里。

      痛楚难当。

      他在阳光下又一次伸手揉乱少年的头发,“那以后也要加油啊。”

      笑得一如既往。

      后来的日子不再慢条斯理,变得紧张起来。眼看期末考试在即,田冈教练难得给队员们亮起绿灯,训练也因此变得有一天没一天的。

      “夏天终于来了啊。”仙道感慨说,口气颇为大叔。他和越野正一起躺在体育馆后面的草地上,两人手边各扔了一个喝空的易拉罐。为了跟炎热的天气抗争,仙道开始每天消耗掉1000ml的可乐。听着知了歇斯底里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他想疯了,这个世界全疯了。

      “诶,你小子到底是不是认真的啊?”越野的语气里半是疑惑半是埋怨,“哪根筋抽了,居然要去读什么会计……你当时真该亲眼看看田冈教练的表情,一听说你不想继续打篮球,老头子整张脸都绿了……”

      “没办法啊,总不能将来一辈子靠篮球吃饭吧……”仍然是那种能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口吻,“不过说实话,长这么大,还真没有一样东西能让我一心一意地想抓住它。”

      只有一个人除外。

      现在,他应该如愿以偿地向全国大赛的舞台进军了吧。

      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记住他的名字,记住这个少年在球场上迸发出的光芒。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你可以不喜欢他,但绝对不可能不被他吸引。

      拼尽全力一步一步向梦想靠近的人。

      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但这些已经是自己无法继续参与的部分了。好比独自一人走进漆黑的房间,关上门,光明和温暖就通通被隔绝在门外。

      瞬间置身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只剩下满心温柔的酸楚和无奈。

      想到这儿,仙道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被越野看在眼里,当下愤怒地给了他一记胳膊肘,“仙道彰,跟你说正经事儿呢!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你……”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你再说也就这样。”仙道揉了揉被撞痛的地方,不以为意地说,“也别只顾着说我,你呢,你倒是怎么想的?”

      “我当然想靠体育特长保送进东大,”说到这儿,越野不由自主地带上几分酸溜溜的口气,“你说怎么会有你这种人,白白送上门的机会都不要……”

      “这叫‘弱水三千,我独取一瓢饮’……”

      “切。”

      一阵风吹过,头顶的梧桐树叶便摇曳着沙沙作响,散发出植物特有的清香。

      有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流淌下来。

      闭上眼睛,感觉眼皮上暖暖的像被人拿蘸满温水的棉花棒涂过。红色的视野里开始有五颜六色的光斑在跳动。一闪,又一闪。

      十七岁短暂又美好的夏天。

      仙道打个呵欠,想,如果能够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

      整个世界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日升月落,沧海桑田。

      可我只想与你一起沉睡在这个充满幻觉和迷惘的季节。

      夏日终年。

      (“对不起,我睡过头所以迟到了。

      “仙道,跟我一对一吧。”)

      再见到流川是在东京。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有一个多月。

      午后的街道行人寥寥。阳光带着熔岩般的温度倾泻而下,似乎能看见水汽夹杂着灰尘一缕一缕蒸腾。仙道边走边在心里抱怨绿化部门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路边的树都长得像鸡毛掸子。当他看见流川远远地走来,恍惚中觉得眼前的人好像是真的,又好像不是真的。

      这段时间,他有意无意地屏蔽了关于流川的大部分消息。听到彦一大呼小叫地宣传流川要去美国的“独家内幕”时,他也只是淡淡一笑。

      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相遇,流川的脚步也是明显一滞。那天他穿了件白色T恤,米色长裤,一双眼睛藏在阴影下。

      他瘦了。这是仙道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个子好像也长高了。

      隔了半条街道,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愣愣地站着。

      头顶有纵横交错的电线切割天空,影子横在两人之间,像用粉笔划了一条条线。

      唇角倾斜四十五度,他挂上惯有的招牌笑容上前招呼道, “嗨,好久不见。”

      “嗯。”流川简单地应了一声,头也不抬。

      就算流川平日再怎么面无表情,仙道也从抿得紧紧的嘴角看出他此刻正在生气。

      生气了。

      是在生自己的气么。

      这个想法让他迷惑不已。

      “刚刚去了一个朋友那里,”他摸摸头发,笑得有几分尴尬,“你呢?我还以为大中午只有我一个人在街上窜……”

      “签证。”

      “哦。”果然是这样。

      “午饭吃了么?要不要找个凉快的地方坐坐?”

      沿着巷子七拐八拐到了附近的麦当劳。仙道一直对这种油腻腻的美式快餐没什么好感,之所以会来,是因为这里的冷气开得特别足,买一杯可乐就可以在店里消磨一个下午。

      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流川也犹豫了一下,手在弹簧门上短暂地停留了两秒钟。心想,你小子以后到了美国,要是吃不惯这种东西可有罪给你受。

      他点了一大杯可乐,流川要了一只脆皮甜筒。为他们点餐的服务生推荐说是这一季推出的新品。接过来以后,发现也不过是在原先的奶油上加了层薄薄的巧克力而已。还害得小女生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两个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明亮的阳光透进来,暑气却通通被阻挡在窗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便边吸可乐边将杯子里的冰块摇得哗哗响。

      流川吃甜筒的方式很特别。不像一般人那样从上往下顺着吃,而是转着圈儿先把脆皮啃掉,再一心一意地对付剩下的奶油。表情惬意得像冬天睡在阳光里的猫。

      于是忍不住有了想亲吻他的冲动。

      “喜欢这个啊?”

      “嗯,还好。”明显缓和不少的语气。

      “诶,小心不要滴到身上……”

      后来他们坐了摩天轮。想不起是谁的主意。应该不是自己。这么少女的情节。不过后来再回想时觉得,假如这个建议是自己先提出的,流川多半也不会拒绝。

      排队排了很久。身边等候的大多是情侣,一对一对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两个男生的组合因此显得格外突兀。

      流川避开身侧女孩上下打量的目光,回头问他,“你上次来娱乐场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他遗憾地笑笑说,“平时除了打球就是钓鱼,这种地方还真没怎么来过。”

      听了他的话,流川慢慢转过身,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傍晚起了风,从东京湾的方向凉凉地吹过来。开始还没怎么觉得,可跨进摩天轮以后,随着吊舱越升越高才发现摇晃得厉害。也就没什么心情欣赏风景。仙道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椅背,另一只手伸出去抓牢流川的手腕。

      “怕么?”

      流川摇摇头,却也没有将手缩回去的意思。

      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默默对坐,呼吸声此起彼伏。最后汇成同样的节奏,缓缓流动。

      “仙道,”流川开口道,“你听过摩天轮的传说么?”

      “没有,”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子,有几分好奇。能听到流川讲的传说,这件事情本身就如同传说一般。“你从哪听来的?”

      “彩姐讲的。”

      “这样啊,”忍不住换上很三八的语气,“她跟宫城现在怎样了?”

      “谁管他们。”典型的流川式回答。

      他被流川的话逗得笑起来,随后收起笑容,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说吧,我想听。”

      流川沉吟了一下,将脸转向一边,缓缓开口道,“他们说,摩天轮的每一个盒子里都装满了幸福……如果你在它升到最高点的时候许愿,天使就会听到,你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幸福。仙道恍恍惚惚地想,思维在少年带着金属质感的声线里起起伏伏。许下的愿望一定会实现。是么。

      如果可以的话,自己此刻会许下怎样的愿望。而他又会许下怎样的愿望。

      流川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攀上他的手。不是简单的十指交握,而是用拇指一下一下缓缓摩挲他的掌心。动作轻柔又温存。

      很久以后他都记得那个夜晚。他们双手交握坐在摩天轮狭小闷热的吊舱里,聆听着彼此的心跳声,看点点星辰在蓝色丝绒般的天幕上闪烁。星光璀璨得像要一直落进流川的眼睛里。

      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关于摩天轮的传说,流川只告诉了他一半。另一半是进入大学后从同班的女生那里听来的。

      一起坐摩天轮的恋人最后会以分手告终。

      但是,当摩天轮到达最高点时,如果与恋人亲吻,就会一直携手走下去。

      这些部分,流川是同样不了解还是刻意忽略掉了,已经不得而知。

      而流川也永远不会知道,当他们一起坐在摩天轮上的时候,自己真的很想亲吻他。

      假如。

      假如我当时有勇气亲吻你。

      那么我们的故事会不会就此改写,像童话里常说的那样,“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因为流川要赶着回去,他便陪他到车站搭地铁。两个人一路上都默契地不提去美国的事。

      “听说你们第二场比赛就遇上山王了。”

      “嗯。”

      “那个北泽,应该很强吧?”

      “是泽北,”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我会打败他。”

      少年脸上决然的神情让他愣了一下。

      流川的眼里只有前进的路。

      只有比他强大的对手才会被牢记于心。

      那么流川,我之于你,又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风沿着地铁通道涌入,流川的头发便被扬起来,露出白皙的额头和乌黑的眉眼。真好看,他想。

      从第一面起就觉得流川好看,可具体又形容不出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就那样愣愣地盯着流川的侧脸。

      车子来了。正对他们的车厢里空无一人。流川握一下他的手,转身,上车,然后车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

      他看着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他的头发在灯光下变成深墨绿色。他的眼里像有潮水涌动。他将脸紧贴在玻璃上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他说,再见。

      再见。

      无数个失眠的夜里,他都会想起他们在地铁站的最后一面。空荡荡的站台,只有明亮的灯光照在苍白失血的心上。流川的脸在地铁的呼啸声中一闪而过。

      高三一年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仙道退掉了所有社团活动,过起“家——学校”两点一线的标准考生生活。越野偶尔会拉着他大吐苦水,抱怨训练有多变态,他听了只是笑。

      篮球已经是离他很遥远的东西。

      流川是在开学后第一个月末走的。像有心灵感应一样,他在登机前一刻拨通他的电话。那头传来少年压抑的呼吸声,他说仙道,我走了。

      然后空姐甜美的声音响起来,提醒他关机。

      通话就此结束。

      他茫然地握着听筒,听铃声一直一直,长长久久地响下去。可长长的铃声在另一只耳边音乐的衬托下,显得无比落寞,像另一个无法到达无法进入的世界。

      女子的声音还在唱,“ねえ,爱してるから ,爱してるから……”

      飞机起飞不久流川就觉得困。将头靠在椅背上,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后打起瞌睡。半梦半醒中,他看到有人向他走来,那个人的脸一会儿是外公,一会儿是仙道,模模糊糊重叠到一起又分开。他们都在对自己微笑,一个叫他“小枫”,一个叫他“流川”。可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去,他们就消失不见了。

      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睛。

      有温暖的液体顺着下巴缓缓滴落。眼泪抛撒在两万五千米的高空,真豪迈。

      你看,仙道,我的世界里,终究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高中生活最大的亮点出现在离校那天。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仙道的课本,笔记和复习资料被蜂拥而上的女生们抢得干干净净,连塞在桌洞里的校服都没能幸免于难。

      什么跟什么嘛,他望着眼前极为戏剧性的场面,摇头苦笑。

      毕业第五年,同学聚会上不知是谁提起了这件事,在场的人听后个个东倒西歪,笑得脱了形。越野一口啤酒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噗嗤”一声喷了出来,边笑边咳嗽。仙道拍拍他后背,有些无奈地想,这些家伙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植草笑过以后伸手给了他一拳,“你小子有没有搞错,当年明明那么受女生欢迎,怎么现在还光棍一条啊?”

      “缘分未到。”

      大学毕业以后,因为没什么继续深造的打算,他便在学长的推荐下到一家合资企业工作。由于做事干练,人又一贯的脾性温和,他在同事当中人缘甚好,连向来刻薄的外籍老板也对他青眼有加。常常有大胆的女孩子邀他喝咖啡,看电影,参加舞会,他微笑着一一婉拒。

      在东京重新租了房子。平日是朝九晚五的生活,周末到父母那里,有时也会被越野他们拉出来小聚。每次都听彦一把众人的情况详细汇报一遍,从当年翔阳的藤真到湘北的暮木,无一例外。除了流川。

      流川到美国以后就再没跟他联系过。别说E-mail,电话都没有一个。他就像一只风筝,为了努力飞得更高,只能咬牙扯断所有牵绊他的线。

      能够依靠的只剩下媒体。靠着每天浏览体育新闻,知道他进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渐渐在联赛中崭露头角,毕业后又顺利转为职业球员。

      虽然暂时还没有达到流川本人期望的高度,但对于美国篮坛本身就少有的亚洲选手来说,成绩已经很可观了。

      散场之后,鱼住拉上当年球队成员到他家续摊。仙道想了想,说他有事要先走,一出门就打车直奔陵南高校。

      正值暑假,但因为有高三学生补习,校门仍然敞开着。他绕到体育馆,穿过走廊,缓缓推开更衣室的门。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虽然早就从球队退出,但出于后辈对前辈的尊敬,他的橱柜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直被保留着。拉开橱门,看到里面空荡荡的,球衣,护腕之类的东西早已被女孩子们拿走。只剩下几本残破不堪的体育杂志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里。

      他伸手将杂志掏出来,抖掉上面的灰尘,倚着墙一本一本翻看起来。红色的龙飞凤舞的笔迹,是鱼住对各场球赛所作的战术分析。歪歪扭扭的“仙道彰你这个混蛋”,不用想也知道是越野写的。还有福田剪掉他喜欢的图片后留下的空白,这一切重叠在一起,看起来既粗糙,又亲切。

      这些好像是公共财产吧,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会跑到自己这儿。 翻到最后一本时,凹凸不平的手感告诉他杂志里一定夹着什么东西。打开来,看到一个包装精致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了一对样式简单的皮圈,约有一指宽,一红一蓝。

      然后想起来这是自己很久以前在一家精品店买的。在鱼住家看NBA直播时,曾看到有些球星在手腕上佩戴这种东西。

      却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要买,又为什么会把它们遗落在这里。

      所有的已知和未知,在无限扩大后被时光的洪流呼啸着卷走,一同埋葬在两万米的海洋深处,无迹可寻。

      仙道将塑料袋握在手里,用力到骨节微微泛白。恍惚中听见潮水缓缓退却的声音。沉睡许久的岛屿浮出海面,有人鱼在月光下宛转地歌唱。

      记忆被拉回到十七岁那个春末夏初的夜晚,在梧桐树下等候他的流川,白色衬衣,黑色制服,月光淡淡地洒满他的肩膀。

      讲到一半就挂断的电话。

      地铁。

      摩天轮。

      绝版CD。

      蓝白格子睡衣。

      单车。

      公园左侧的小篮球场。

      湘南海岸上,怀抱橘红色篮球的少年说,仙道,跟我一对一吧。

      想起来了,一切都想起来了。

      之所以会把它们买下,是因为觉得红色那条很适合流川。赛场上他穿一身红色球衣,衬着白皙的肤色,整个人明亮得像要燃烧起来。

      最美好的时光总是一去不复返。

      下意识揉揉眼睛,片刻之后,感觉有温暖滑腻的液体包裹住指尖,然后滑落到掌心,慢慢浸湿了那一小块皮肤。

      温柔得如同流川抚过他掌心的手指。

      [后来]

      日子像水一样安静地流淌过去。在这个被称为城市的巨大的石头森林里,仰望天空时,能听到体内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

      流川第一次传出绯闻,是在他到美国的第七个年头。对方也是亚裔,家境良好,祖辈或经商或从政,与政府往来密切。

      仙道在一家国外体育杂志上看到这个消息时,两人据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旁边还有狗仔队偷拍的照片。很普通的牵手的姿势。流川戴着棒球帽,一张脸隐藏在阴影下。

      他死死地盯着照片,想凭借记忆勾勒出眼前流川的脸,却发现隔了七年的时光,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媒体对这段恋情似乎并不看好,绵里藏针地用了鄙夷的语气。但他知道,聪明骄傲如流川,定不会找一个不爱的人敷衍。他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幸福。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么我们是不是也终于可以微笑着,相忘于江湖。

      [再后来]

      谈过几次恋爱,结果都无疾而终。

      最后一个与他分手的女孩子说,仙道彰,你知道么,你的眼睛里从来没有我的影子。

      他知道她并没有说错。

      [后来的后来]

      某天下午,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翻出那本杂志,重新看照片上幸福的两人。先前只顾着看流川,倒没怎么注意女子的长相。然而目光一落在女子的脸上,就再没能移开。

      他知道了女子笑容里那种奇异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原来,电影中讲述的故事,并不完全是虚构的。

      有次他从邻居女孩那里借来《情书》的DVD,硬拉着流川到家里看。流川骂他白痴,但最后在他的死缠烂打之下还是乖乖地被牵着走。他们拉上窗帘,并肩坐在宽大的沙发上看博子在茫茫雪地里奔跑。她跟另一个叫藤井树的女子有着一模一样的容颜。看到一半时,觉得肩膀一沉,回过头发现流川已经倚在自己身上睡着了。他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将少年揽进怀里,过了一会儿,又把另一只手轻轻环了上去。

      并非真正意义上,却是他们唯一一个拥抱。

      仙道望着那张照片,感觉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的世界撕裂了一道口子。汹涌的潮水瞬间涌入,没过心脏,最后顺着眼角慢慢溢出来。

      努力张了张嘴巴,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像一条在水底默默流泪的鱼。

      [最后]

      哐啷。

      篮球入网的声音。

      身穿11号球服的少年,跳起来将橘红色的篮球灌入篮筐。

      然后哨声响起。

      结束了。

      都结束了。

      他安静地看着流川走近。少年周身清冷的气息一如从前。他俯下身,带着淡淡的微笑伸出手,温柔地描摹起自己眉目的轮廓,“仙道,一起走吧。”

      “好。”毫不迟疑地,他紧紧回握住少年的手,“好。”

      那一刻,内心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宁。

      让我们一起走到世界的尽头。

      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一周以后,报纸上刊登出一则社会新闻。某公司职员XXX独自在家时突发心机梗塞,由于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该男子次日被房东发现时已经身亡。

      ——站在崭新世界的入口

      ——回过神来发现已经不是孤单一人

      ——闭上双眼

      ——你就在我微笑的眼眸

      END

  •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提到的歌是KOKIA的《从恋爱开始》,初听时的震撼无法言喻,所以就把它写进来了。耐心读完的筒子,请原谅我的少女和狗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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