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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边缘 ...

  •   我叫念卿,男,大二本科生在读。今年暑假由于参加一次社会调研活动,跟表哥和他的同学一起去了一个边陲小镇。

      一开始是乘飞机,到达离它最近的机场,再转火车(非常旧式,黑烟直飘的那种),又坐大巴行了八小时的山路,最后才到达小镇的外围。

      我素来体质就不好,一下车就扶着树吐得稀里哗啦;表哥本来只是干呕,这下也完全控制不住了。等我调整好面部表情,转身一看,得,一个个全都腿软发虚,活像是肾亏八百年。

      晕乎乎的表哥带着晕乎乎的我们,在这个并不大的小镇上七拐八拐,来到一幢有点小洋气的别墅前。表哥轻咳一声,整理好仪容,扣响那扇门。

      一声拖长了的“来喽——”,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门向内拉开,门后的老太太慈眉善目,亲切地对我们说:“你们来啦?快请进。”

      这是出发前表哥通过特殊渠道找到的民宿——你问我是什么渠道?抱歉……我不知道。我问过表哥,问他是怎么联系到人、怎么确定下来的,他很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我自有方法,你就别管了。

      在他的心里我就是个累赘,如果不是我父母拜托他带我出去走走,说你这个好表哥拉弟弟一把,恐怕他也不会让我加入他们的调研小组。

      可能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累赘吧。

      但是不是的。他们只是,从来不愿意了解我。喜欢的事情,我会尽力去做;不想做的事情,逼着我也会做,不过积极性不要指望。

      他们总是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

      “哎,孩子们,来看看,这是我给你们收拾的房间啊。”老太太说着,推开一扇门向我们展示内在构造——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透着清爽的气息。

      看得出老人家确实很认真地打扫过了。

      老太太把钥匙交到表哥手里:“来,钥匙拿好了。你们自己分一下吧,一人一间——我去做饭。”她本来已经要离开了,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叮嘱我们,“晚上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出来。”

      表哥微微皱了眉头。我意识到他对这种听上去唬人的话感到不爽,忙接过话头:“我们知道了,谢谢您。”

      老太太闻言笑了起来。看着她的面孔,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因为这个笑容,我想到已经去世五年的奶奶。

      老太太进入厨房后,表哥突然推了我一下。我不明所以,就见他面色不太好看:“有什么好道谢的?我们又不是不付钱,她提供服务是应该的,而且还讲那种不明不白的话,以为是恐怖小说呢?”

      服务换取报酬,难道就不能获得感谢吗?我这样想。但是我没说出来。跟表哥讲道理,没用的。我的道理不是他认可的道理。

      “你家孩子心挺好,就别说他了。”他的一位同学劝了一句,我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跟他说了声“谢谢”。

      “还孩子呢,他已经20了!”我不抬头都知道,表哥一定面色阴沉地看着我在,“多大的人了,还沉迷游戏,什么都做不好,话也不会讲,娘们兮兮的——拿着,你就住这间房。”

      表哥把钥匙扔给我。他讨厌我,只要我们的家长不在旁边就会这样。小时候我跟父母说过,但是他们不相信我,只相信他们眼中表现良好、谦逊有礼的假象。

      我也……不喜欢他。

      ***

      说实话,我并不清楚表哥的社会实践到底是什么内容。他不告诉我,当初我追问的时候还被父母呵斥“闭嘴”。好吧,那我就不要知道了吧。

      他交给我的据说是“最简单”的任务,就是发调查问卷。我看了几遍,明白了他们的主题大概是“研究边缘小镇经济发展现状及未来”之类的,但是问题都是诸如“您觉得这里的经济情况怎么样”“您对全国以及世界经济的关注程度大概是……”“您对小镇未来的经济发展方向有什么建议”这样,假、大、空。

      没关系,我不用提建议,发问卷给居民回答就好了。

      可是……

      我没去过多少地方。比起四处走动,我一直更喜欢自己待在房间里的感觉。但是我敢说,这个小镇的居民是我见过最奇怪的。

      两三年前为了高考,猛做过很多阅读理解。一半的小镇居民,如沈从文笔下的淳朴善良;另一半,则愚钝落后,满身市侩气息。

      这里的人,不属于以上任意一种。

      他们就像是——

      幽灵。

      冷冰冰,刺骨,不舒服。跟他们说话,感觉不到“活着”的力量。仿佛灵魂被抽取了,只剩下空空的躯壳。

      不过……没关系。我现在的这种感觉,大概就像外面的人跟我打交道时的感觉吧?换个视角,有助于帮我了解别人有多讨厌我。

      这些人让表哥也非常不好受。第一天做完工作碰面的时候,他们一群人脸都是黑的,只有我手里填了约三分之一的问卷还能看。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感觉表哥的脸色更难看了。

      ***

      老太太的房子很大,在我们来到之前就接纳了几个游客。其中有一个男游客,好像脾气有点差的样子,有时候会突然发很大的火——我才来两天,已经三次被他的大嗓门吓到。

      这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似乎是情侣或者夫妻关系。来这边旅行是女人决定的,但是这边的情况……嗯,正如我之前说到的那样,比较奇怪,男人就总拿这事来说女人——其实我怀疑他们积怨已久。

      晚饭是大家在老太太的房子里,围在一张桌子旁吃的。老人家做的都是家常菜,味道比较淡,不算山珍海味,但也很好吃。

      可能饭前刚吵过一架,男人脸上还是生气的表情,女人则蔫嗒嗒的。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女人主动给男人挑了一大块肉夹到他碗里,哪想到这个动作又刺激到男人了,只见他把碗往地上一摔,冲着女人大骂:“这么难吃的东西你还给我吃,是想弄死我?”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可是女人只是低着头任他骂,唯唯诺诺,和我之前见到的那几次一模一样。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反抗——如果表哥也这么对我,我是不会忍耐的。

      我听过一个说法,是讲如果和一个人吵架,对方总是不理人,那想吵的那一方也会觉得无趣。也许男人是深有体会,于是把炮火对准老太太:一会说租价贵,根本不符合常理;一会嫌弃饭菜难吃,怀疑是故意的。

      老人家心态很好,自始至终没有吭声,也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反倒是一直笑眯眯的。这个反应似乎进一步激怒了男人,对方夺过女人手里的碗,重重地往地上摔去。

      一瞬间,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大型动物的呼吸声,非常轻的一下,似乎在我的心上蹭过去,叫我惊惧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四处张望,只收获了表哥看神经病般的眼神。

      那男人被同行的人劝住了,但我看他眼神还很凶巴巴的,怒视着无动于衷的老太太;就在他从激动的站立姿势,重新坐下时,老太太突然放下手中的碗筷,对着他露出了一个……也许不能称得上是笑容的,“笑容”。

      ……我从没见过人类的嘴巴可以咧得那么大。

      “大家都吃好了吗?”闹腾的人好像都被吓到了,无人吱声,“既然吃好了,那我就收拾了。大家早点休息,千万记住:晚上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出来。”

      从我们来的第一天,到昨天晚饭后,到现在,我听到老太太的这个提醒已经有了三次。前两个晚上并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我其实挺好奇,为什么她要说这话。

      “阿婆,我来帮您收拾吧。”我说。

      “好孩子,谢谢你了!”

      表哥又对我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了。他觉得我多管闲事。

      我帮老太太收拾好饭桌,又主动提出帮她洗碗。她有点诧异,但是很开心。我越看她那副慈祥的样子,越觉得刚才那种可怖的笑容是我的错觉;再一看,感觉她身上有我奶奶的影子。

      “阿婆,我觉得您做菜很好吃,您不要听那个人瞎讲。”我说。

      老太太笑得脸上皱纹加深:“是吗?那后面几天阿婆多烧几道菜,你多吃点。”

      “好。”

      没见过阿婆的家人,也没见有人跟她联系,阿婆可能是独居老人。我想大概很少会有人这么哄阿婆开心,她看起来更亲切了。我心里一痛,再次想起自己的奶奶。父亲对奶奶并不关心,那年我一放假就去看奶奶,发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客厅冰冷的地板上,已经去世两天了。

      “阿婆,你为什么要叫我们晚上别出来呀?我好像也没听到什么声音?”

      阿婆的笑容还在,可是,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好孩子,前两天没听到,不代表以前和以后不会听到呀。”她说。

      我寻思她说得有道理。但她还是避开了我的一个问题。

      帮阿婆把厨房也收拾好,我就准备回房间休息了。阿婆在我身后叫住我:“晚上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出来。这是为你好。”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阿婆。”

      ***

      我拿出手机,打开游戏。

      表哥说得不对,我并不沉迷游戏。前两天,我碰都没碰这个图标——他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因为以前每次家庭聚会时我都在玩游戏。可是他们所有人都没想过,或者想了但不愿承认:我在他们面前玩游戏,是因为不想和他们说话。

      游戏一直在加载中,就是无法进入。我去官博查了一下,不见今日有更新的通告。不死心地重新打开游戏好几次,死活都进不去。我又检查了网络,一切都好,就是打不开游戏——我手机上所有游戏都打不开,哪怕是微信小程序。

      不开心。

      我戳了戳手机屏幕上人的脸。他叫神丐绿竹,是我的游戏《梦间集》上的一个角色。

      《梦间集》是一款女性向游戏,但我一直很喜欢。从它开服到现在,我始终热爱它。这个角色是我唯一“爱”着的,从他出现开始,我就每天都要和他说“晚安”。

      我不是同性恋,也不是纸性恋,我只是爱着一个人。

      ***

      今天晚上的梦境不太平。我记不得是什么内容,只感觉一开始有细碎的小声音在耳边絮絮叨叨,怎么努力也听不清它们到底在说什么;然后这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突然变成一个男人凄惨的叫声,在我的梦境和脑海中撕扯,上蹿下跳。

      我竭力想要醒过来。但一直到那声音完全消失,才猛地做起来,满身冷汗。

      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外面安安静静只有蛐蛐时不时的叫声,连那个坏脾气男人前两天的鼾声都听不到。可是梦里的声音困扰着我,此刻依然在我脑中回荡。

      我闭上眼睛,调整呼吸,渐渐再次陷入睡眠——接着那可怕的叫声又疯狂地响了起来,在它停止后我再次惊醒。

      我打开手机,看着我爱的人。那个声音让我惊恐,但是看着他,我就能平静。

      我真的好喜欢,好爱他。

      后半夜我强撑着没睡,反倒是在天刚微微亮的时候实在控制不住睡着了。这一次没有什么再来困扰我,我一觉睡到了闹铃响。

      “早安。”我一边打哈欠,一边对表哥说。他看起来也是神色殃殃,连平时早上瞪我的心思都没有了。

      我这个人体质很奇怪:在大多数睡眠不足的情况下,我都是蔫掉了的状态;只有极少数时候,会出现一种极度兴奋的“反弹”——比如说,现在。

      “表哥,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表哥的面皮抖了抖,好像有些惊恐,连声音都跟平常不一样:“你也听见了?”

      “嗯,一睡着就有人尖叫,怪吓人的。”我说,“这会不会就是阿婆说的‘声音’?”

      表哥干咳两声:“别瞎想,就算是又怎么样?梦里的东西,还能伤到我们吗?”

      可能真的被吓到了吧,他的语气比起往日缓和不少,我心里与他做对的心思也就淡了些——对,我认为梦境是可以影响现实的。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绝不能死在梦境里,否则现实中的我也将死去。

      吃早餐的时候大家都面色凝重,只有阿婆还是一如既往的笑容满面,不紧不慢地喝着自己煮的皮蛋瘦肉粥;我学着她的样子小口喝着粥,心情很好地眯起眼睛:常年喝学校食堂那种大锅炖的粥,我已经记不得“家人”亲手做的是什么味道了。

      ***

      我之前说,觉得这个小镇很奇怪,它的居民给我感觉像幽灵。但如果不跟他们打交道的话,我还是很喜欢这里的。

      我已经掌握了和他们交流的方法,就是把纸笔递给对方,笑着说:“您好,可以麻烦您填一下吗?”我发现没有人会拒绝我。我只要静悄悄地看着他们回答完毕,从他们手中接回填好的问卷,礼貌地对他们说“谢谢”就可以了。

      他们不是讨厌我,只是不喜欢跟人说话(对自己人,他们也是这样的)——这个发现让我很高兴;而且我也很喜欢这样:不必过多说话、交流,做完事抽身即去,就很好。

      就这样,我每天完成“额定作业”的速度越来越快;相反地,表哥一行人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我想他们现在一定后悔把这里作为采样点了。

      鉴于此次调研还带有一定的游玩目的,我在完成每日任务后,就十分愉悦地享受起独自一人的观光时光。

      单说镇子,其规模的确不大;然而实际上,这个镇子还有一块及其广阔的田地。那里种的基本是水稻,这个季节还没有成熟,多是绿色的,有独特的草木气息。我看见青蛙、倾听在田地间,有时候还会蹦出一两种我不认识的动物。

      我问阿婆晚上在田地里会不会有危险,她说没有;于是我问那我在田地里待一晚上行不行,她有点惊讶,然后笑眯眯说,当然可以,注意别着凉了。

      于是我躺着地上看星星。边陲小镇没有大城市的污染,星空清晰明亮。我一晃回到了二三年级,晚上和表哥坐在房顶,抬头数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

      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了呢?

      ***

      脾气很不好的那个男人,最近脾气逐渐好了起来;不知道是他女朋友还是妻子的那个女人,也逐渐多了笑容,会主动跟人攀谈;表哥等人的神情一天天清爽起来。然后这群人统一决定再留一个月。

      魔幻,实在魔幻。

      不过我没多说。因为逐渐开始喜欢这里,甚至生出了“以后都在这里度过吧”这种想法。可是我终究还想读完大学,或许那时候再来到这里,在阿婆家住着,然后到镇子上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就很好。

      我一个人在小路上走着。天黑下来,身旁的树木枝叶横斜,有点阴森森的,但又不那么可怕。我踩着脚下的影子,心情愉悦。

      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那个声音有点耳熟,但我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我迷茫地四处张望,没见到熟悉的人,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正准备继续走,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念卿!念卿!”

      声音的主人在向我靠近。我分辨出方向,朝对方看去。这一看,我就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念卿,你也在这里呀?诶,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十分之精彩:

      因为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分明是我游戏里的绿竹。

      ***

      我拿出从小商店里买来的面包,给了绿竹一个,然后撕开另一个的包装,小口小口地咬着,一边偷偷看绿竹的神色。

      他与游戏里的形象没有太大区别,也不过是头发看上去更乱一些;衣服也还是我常见的古装,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然而大街上竟然没有一个人感到奇怪。

      “绿竹你,知道我是谁?”

      “哇,念卿,你说这话真叫人伤心啊。”他做出捧住心口的样子,“我当然知道!你是我的寻梦人呀!”

      ……玩家抽卡获得角色的过程,在游戏中被称作“寻梦”;因此,玩家除了自称主角名“无剑”,也可以自称为“寻梦人”。但是,这是剧情中不曾出现过的词,也就是说,作为游戏角色的他们不会知道这个词才对。

      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可能意味着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真实存在的人了……不,他本是神兵化成,即便在剑境也不是“人类”……他也许已经明白,自己原先的世界是……的了。

      “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我问。

      “不知道,好像突然一下我就出现在这里了,我感觉你好像也在这里,就顺着这种感觉来找你,然后真的给我找到啦!”

      “心灵感应么……绿竹,剑境怎么样了?大家……怎么样了?”

      他看着我,突然很开心地咧嘴笑道:“哈,念卿你啊,真是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呢——你放心,剑境很好,大家也很好。”

      我感到不解,不明白为什么他说我“跟他想的一模一样”——他以前想的我是什么样呢?

      “我以前想的念卿啊,在我们的世界是很强大的保护者,但是在另一端可能是一个善良但腼腆的男生,喜欢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做自己的事,或者漫无目的地走着,想些千奇百怪的东西——是我最喜欢的样子啦!”

      好像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但是很高兴。我偷偷瞄着身边的绿竹。听到这样的评价我很高兴。

      我不自觉地晃动起双腿,悄悄勾起唇角。

      “对了念卿,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大家?他们都很想见你。”

      “我……”我不知道要不要去见他们。说实话,我很想见见自己异世界的同伴们。但是这件事太奇怪了,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得了的样子。

      然而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会形成现在的局面:他们到底为什么会来到我的世界呢?如果是恶作剧,谁会费那么大精力,而且我居然看不出纰漏;如果是真的,那他们又是通过什么方式来的呢?

      见我不回答,绿竹露出失望的表情,仿佛被主人抛弃的大狗狗:“念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同伴们吗?”

      看着我的少年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心一软:“怎么会?我当然很想见到他们,我一直都想见到你们所有人,尤其是你。”

      我感觉绿竹这个人都明亮起来。他拉住我的手,带着我在路上奔跑起来。

      “那我们快点去找他们吧!大家都等不及啦!”

      “慢、慢一点!”

      我们奔跑在有人的大街上,没有人对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好像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依然是正常的事情。

      很久,都没有这种“自由”的感觉了——那种风在耳边呼啸,力量在脚下迸发的感觉。

      在学校,我半死不活地跑一千米,跑着跑着开始走的时候,所有人都露出鄙视的眼神。

      而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在大街上,表哥也是这样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跑向游乐园。

      那些年我们肆意的笑声,与此时绿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我数过相同的时间,然后停在一座看起来略显破败的木屋前。

      我愣住了——因为那正是我想象中剑冢内木屋的样子。

      绿竹拉着我的手,他看着我,把他的另一只手放在门上:“念卿,来,看看我们的同伴吧。”

      “吱呀——”一声,他推开了那门,我看见无数熟悉的面孔,都属于和我并肩作战的友人。

      ***

      我今天回来的晚,但是心情很好。我哼着歌敲了敲老太太的家门。打开门的却是满面暴风雨的表哥。

      “去哪了?”他低着声音问。

      “在街上转悠,没去哪——怎么了?”表哥的声音带着怒气,我不明所以。

      “在街上转悠?回来迟也不知道说一声?给你打电话也不接?你想干什么?”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十几个未接电话,全都是表哥打来的。我抿着唇:“开的静音,忘调回来了,也没看手机。”

      我惯常开着静音。小时候表哥带我看恐怖故事,我被吓到了,好不容易睡着,父亲的手机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充电,半夜不知哪里的营销广告打来电话,直接把我吓醒;我睡眠浅,中考后有了自己的手机,夜间也是基本上开静音,不然就算震动也会把我直接闹醒。有时候白天忘记调回震动,消息接受得就不是很及时。

      “开静音开静音开静音!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开静音!消息接收不到怎么办?”

      我和很多人一样,属于生理盐水过盛的那种。按照通俗说法,就是“别看我哭得说不出话,老子心里早就把你祖宗十八代问候了遍”。

      但是我的控制力还可以,只是眼泪在打转,也不想骂他——因为没必要。

      “我没想到会那么迟回来,就没提前跟你说;我开静音是因为什么,表哥你不知道吗?还有,你自己也说了,我都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我能照顾好自己,不劳费心。”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顶嘴(这种行为,是从来没有过的),一时愣在原地,只摆出难看的脸色。

      “借过。”我从他身边挤了过去,看见和他截然相反的,满脸担心的老太太,“阿婆,我回来了。”

      “哎,回来就好。”

      晚上继续帮阿婆洗碗。心情不好,我一直没有说话。阿婆看看我,突然说:“孩子啊,你表哥也是担心你。”

      我停下手中洗碗的动作,想了想,对阿婆说:“我真的,不喜欢他。”

      不知道为什么,阿婆在我身后走过,我感觉她好像是用一种“原来如此,那就可以放心了”的语气,轻轻说了声:“原来,不喜欢啊……”

      当天晚上我又听到了那恐怖的叫声并在梦中惊醒。我冷汗直冒,就感觉那声音像极了表哥。

      不敢出去找他,又怕吵到他,于是我给他发了一条微信,问他可还好。

      再次闭上眼睛,一夜无梦。

      ***

      “小卿,你昨天晚上给我发的那条微信是什么意思?”早上起来,表哥这样问我。

      我一时怔在原地。

      他有很多年,没有叫我“小卿”了。

      “没什么。”我低下头,感觉到一丝不真切,“就是……昨天晚上又听到奇怪的声音了——你听到了吗?”

      “奇怪的声音?我没听到。”表哥的神情有些疑惑,不过他很快舒展眉头,“做噩梦了?别怕,下次把灯打开睡吧。只要晚上不出来,不会有危险的。”

      我猛地抬头,看着表哥那张表情再平常不过的脸,感到手脚发凉。

      他怎么会……

      收集问卷的任务已经完成。我没在阿婆家里多待,跑去找了绿竹他们。他们是我非常熟悉的朋友,和他们在一起我就心安。尽管出现的方式过于怪异,但是搞不清楚又怎样呢?总比某个熟悉的人突然改变了性格好。

      在和伙伴们的交谈中,我知道了自己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寻梦人,把他们召唤到无剑身边的人。也就是说,在他们的认知里,我其实并不是无剑;他们好像把我当成了与无剑共生的一个异世界来客,并且知道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就是我的来处。

      “哎,这个世界真是无聊,切磋的话会被当成扰乱治安的人,我的武道要荒废了!”说话的是屠龙,他曾对“我”说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追求,然后一直想更进一步。在剑境里,大家可以自由切磋,但在这里,要是居民看到他们拿出刀剑打得飞沙走石不得吓死……

      倚天用胳膊捅了他一下:“能在这个世界与真正的念卿相识,也是我等大幸之事。”

      我笑了笑。倚天这是顾及我的心情呢。别看他以前冷冰冰的,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主。

      “木剑和他的势力现在有什么动作吗?”

      绿竹回答我:“你知道的呀,上次无剑重伤了他的势力,他最近在养伤,没有大动作,不过不排除他有在暗地里谋划什么的可能。”

      我猛然想到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等等!你们都在这里,那么……剑境怎么办?”

      “还请主公放心,我们在这个世界的这段时间,剑境的时间是静止的,木剑也没有来到这里。”六爻,我的军师回道。

      “嗯?你们是怎么知道那里的时间是静止的?”毕竟我对此事一无所知,而他们反倒像是了如指掌的样子。

      六爻用食指指了指上方,又将食指放在嘴唇前,做出“嘘”的动作。

      我歪了歪头,一时不解。不过他不说,意思应该是不能说。我的军师,是不会隐瞒我的。

      “你们都出去转过了吗?”我问。

      出乎我的意料。除了绿竹,其他人几乎是同时摇头。

      “为何?总待在这里,不感觉闷得慌吗?”

      “我们毕竟是外界来客。在这个镇子上,只有这个屋子来自剑境,可以隐匿我们的踪迹。如果大家都出去,留下太多的踪迹,很容易被察觉。”金铃摇头。

      我看看他,看看绿竹,又看看大家:“那,分批次出去呢?”

      我能想到的东西,他们自然也能想到。所以当其余人眼神黯淡地看着我时我并不惊讶,只是纳闷这种限制的原因。

      只有绿竹可以自由活动?什么鬼道理?我在思考。难道是因为,只有我最喜欢的一个人才可以获得自由吗?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但是,好像确实只有这个说法成立——这是我所属的世界,他们与这个世界本没有连接,是因为我在此地,所以他们也来了。

      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崽崽们,在我待在这个小镇的剩下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感受到我热切而真挚的目光,灵蛇尊上在旁边发出不屑的冷哼。

      ***

      我又一次听到了恐怖的声音。但是这一次跟之前的不一样。

      没有了因惊惧发出的尖叫声。取代它的,是黑暗中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撕扯声、滴水声、咀嚼声。就好像午夜时分空无一人的大教室,那声音空洞幽邃,藏着黏腻的血腥感。声音忽远忽近,不晓得躲在暗中的怪物究竟在何处。

      然后耳边突然响起惊雷般的叹息。

      我再一次因惊惧自睡梦中乍醒。我满身冷汗,止不住地颤抖。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呜咽,哦,还有无法平静的心跳。

      有些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有些人,你朝夕相处,熟悉到已经可以预测他的下一次行动。如果没有按照这个套路来,那会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要说“晚上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出来”?那响彻了、贯穿了整个梦境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就像“表哥”说的,梦境怎么会成为现实?

      可是那么真实的,仿佛就在耳边的声音,真的只存在于梦里吗?

      到底哪一个是梦境,哪一个是真实?

      ***

      但或许,没必要揭穿。就像跑不下去的一千米,累了,那就不跑。顺从这股诡异的感觉,或许还能带来点“打破了什么”的快感。

      可是我抑制不住地要去想一些事情。洗碗的时候,我一个不慎摔碎了一个瓷盘,被划破了手指。并不在意地将指尖含进嘴里的时候,我好像瞅见了老太太的双眼在一瞬间迸发的贪婪的精光。

      前人的话是对的。有些事情,越不想去想,就越会想到。

      “孩子啊,干脆从此以后,就留在这里吧?”老太太说。

      ……

      “小卿,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不回去了,怎么样?”表哥说。

      ……

      “虽然很舍不得念卿,想要念卿永远留下来陪我,但是,念卿在那边也有重要的人和事吧?所以,我不会挽留念卿,如果你要走就放心离开吧,反正你是我的寻梦人,怎么也不会离开我,不是吗?”绿竹说。

      ……嗯,好,听你的。

      于是听到我终究要离开的决定,老太太和表哥明显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从老太太脸上看出了惋惜)。即便我安慰他们“以后会回到这里定居”,他们的表情也没有变化。

      但是绿竹告诉我:“念卿如果决定要走的话,就千万不要再回来了。”

      我问:“为什么呀?”

      他似乎露出了伤感的神色。我看见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可是我肯定是要回来的。回去只不过是要完成在那里的最后一点事情。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此刻就在我身边。

      “绿竹,你说,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个梦境?我并没有来什么边陲小镇,你也没有来到我身边。等梦醒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看着我,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

      “那就趁梦没结束,好好地享受梦境。”

      ***

      “哥,你身份证带了吧?”

      到达火车站我才想起提醒他。一般来说我觉得他不需要我问,鉴于最近他态度良好,我就顺便提了这么一嘴。

      反正……就要回去了。

      “当然带了。怎么会担心这个问题?”

      我看着他从口袋里拿出身份证,本来还纳罕这么重要的物件怎么随手乱放,但在看清那东西的下一刻就瞪大眼睛——

      并不是我们平常的身份证那样,主体呈蓝白色,写着国家户籍姓名生日等等信息;他手中的“身份证”,看上去似乎是塑料制成的,整体泛着一种老相片的黄色,更诡异的是,本该印着头像的位置是空的!

      我勉强笑笑:“哥,你的身份证怎么跟我不一样?”

      “问题不大,能用就行。”他说。

      我抿了抿唇,暗地里注意其他人的动作。进站前刷身份证的时候,其他人也把身份证拿了出来——跟表哥的那张一模一样。

      检查人员把我的身份证在手中多拿了一会:“嗯?”

      我感到紧张:“那个,不能用吗?”

      “可以,没有问题。”她说,凝视我的面孔,突然露出笑容,明明挺正常的,但在我眼里就显得特别狰狞,“反正,马上我们也就一样了。”

      什么……意思?

      “马上就一样了”,到底指的是我和他们的身份证,还是……我和他们?

      我扯了扯唇角,对她表示感谢,然后拖着我的行李箱进入大厅。就好像“拖家带口”主动进入怪物的腹中。

      “先在这边坐着等吧。”一行人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这里太偏了,火车站的人也很少。

      “哥,我去趟卫生间。”

      “嗯,我们在这等你。”

      这小地方的卫生间也很简陋,每个隔间都没有门,只是有半堵墙挡着。我在其中一个隔间,靠墙站着,抹去额头上的汗。

      我还回得去吗?我在想。从一开始就不强硬的挽留,到听我稍微坚持就松口,是不是因为,他们早就知道我离不开这里?

      “咚——咚——咚——”

      后面的隔间传来沉重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就是落在我心上。听起来就像……小时候母亲用力剁着砧板上的排骨的声音。

      蔓延开来了,浓重的血腥味。

      我靠着墙,身体滑下来,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脚下的水池,从传来声音的方向蔓延来蓝色的东西。颜色不一样,但我心里就是明白,那是血。

      在这个卫生间,和我待在一起的,是一个杀“人”犯。

      一张身份证顺着血流漂了过来。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捡起来。后面剁东西的声音还在响,我的心脏就要冲出喉咙。然后我鼓足勇气,冲出这里。

      我把“身份证”上的血和水在衣服上擦干净,走到表哥身边坐下。

      卫生间里发生的凶杀案我谁也不敢告诉。这个地方什么东西都有,就是没有“人”。他们谁都可能跟谁一伙,独独不可能站在我这边。

      刷身份证进去后,火车已经停在跟前。所有乘客都上了车,但火车却没有开动,反而是检票员来向我们一个个地要身份证查看信息——他说这是他们这里的规矩。

      我没有给他自己的身份证。相反,我把捡到的那个给了他。

      他看看身份证没有照片的那一面,又看看我:“你的?”

      我表面强装镇定,然而手心已经冒出冷汗:“当然。”

      他像进站时的那个检查人员一样,凝视了我一会,露出狰狞的笑容:“好的,您的身份核实完毕,请您收好身份证。”

      那人走后,我对一直默默看着我的表哥说:“刚刚顺便去这边的工作台办理的,反正以后也要回来,入乡随俗,我提前搞好。”

      他同样扭曲地笑笑,不说话。

      到火车出发的点了,但依然没有启动。我预感到不详,闭上眼,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表哥突然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我睁开眼,看着他。

      “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他说。

      一个巨大的身影突然从旁边走过——那已经不是正常人的体型。他轻轻松松拽起坐在我两排前的男人,男人惊恐而愤怒地大叫,其余所有人却冷眼旁观。

      表哥突然用手蒙住了我的眼睛:“别看。”

      紧接着,跟噩梦中一样的撕扯和尖叫响起,不仅在这个车厢,还有一两道声音同时出现。因为恐惧,我反倒失去了闭上双眼的能力:透过表哥指间的缝隙,我看见男人的身体被撕碎,血肉横飞,他的血液是鲜红的,这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类。

      然后怪物抓着男人的胳膊送进自己嘴里咀嚼起来。我想我一定抖得跟个筛子似的。表哥猛然把我按进他的怀抱,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说:“小卿别怕,很快就过去了,然后我们回家。”

      回家?回不去了!这辆车永远都不会开了!

      把“外来者”处理完毕,车上其余的乘客几乎是同一时间起身,排着队下了车。

      鼻尖还能嗅到浓郁的血腥味,但是血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干净。

      “走吧,我们回家。”

      表哥拽着我下了车。他的同学们也高兴地走在我们两侧,欢呼到:“走吧!回家喽!”

      我回头匆匆瞥了眼那辆永远不会开动的火车,仓皇逃离。

      ***

      老太太看到回来的我们并不惊讶,只是在视线转向我的一瞬间露出明显的……悲伤的神色:“都回来啦。”

      “嗯。”表哥说,“都回来了,不走了。”

      “好,好,都回来好。”她说,然后她看着我,“你看,之前就叫你不要走了,现在不也就回来了吗?以后啊,就永远住下吧。”

      是永远住下,还是永远走不了了?

      我回到之前住的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身体滑下去。

      好疼……头突然好疼,就像要炸开了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劲地在往里钻……

      好疼!

      握着“身份证”的右手猛地用力,手心的剧痛暂时将对头部疼痛的注意力转移。我看向右手手心,立刻受惊地把那张“身份证”甩开!

      我的手心,被坚硬的塑料刻出了一条极深的口子,疯狂地往外流血;然而那道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很快就消失了。

      如果不是地板上与“身份证”上尚且残留着红色的血迹,我一定以为只是幻觉……

      原来……根本不需要使用强硬手段将我清除。在他们看到我捡到的那张“身份证”时,他们就明白:无需动手,附身在上的怪物必然主动将我侵蚀。

      我已经不再是人类,还将逐渐被夺走意识。

      我会由内而外地烂掉。

      ***

      我想在自己彻底“死亡”之前,再去看看他们,再去……给他们带些话。

      一个人走在街上,整个身体传来的痛感越来越严重了。我感觉自己的皮肤像是被划了千万道,每一道都有鲜血渗出来;好像在刀尖上行走,这时候我还能想起那个不算是童话的童话《小美人鱼》……

      我停在那件间屋子前,却没有推开门。我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既然‘他’回来了……那就说明,现在的‘他’已经不是我们的念卿了……”

      “我知道,但是也有可能他还在啊!”

      “你清醒一点!他已经死了!”

      “我也想清醒啊!可是我怎么清醒?你们口口声声叫我接受现实,难道你们就清醒了吗?”

      死一般的寂静。

      我屏住呼吸,连身上的疼痛都忘却。

      良久,才有一个艰涩的,已经听不出是谁的声音说道:“但……反正也已经无可奈何了,不是吗?”

      好疼。

      哪里都好疼。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好疼。

      好疼!

      门突然在我面前打开。我看见绿竹明显憔悴的面容。他对我说:“进来吧。”

      嗯,以他们的本事,应该早就知道我在门外了。

      “我……”刚一开口,我自己都愣住了——那嗓音哑得不像话,“他有东西要给你们,我只是代为转交。”

      那种……看着杀死了自己在意的、爱着的人的凶手,但又卑微地乞求对方告知爱人遗言的,目光。

      我的心脏好痛,好像在往外渗血,嘴里也尝到了一丝铁锈味。

      好疼。

      “你这样的怪物,哪里来的善心还知道帮我们的朋友传达遗言呢?”

      好疼。

      “别虚情假意了!滚出这里!”

      好疼啊!

      我把实现写好的书信塞到绿竹怀里,低声说了一句“保重”,就匆匆出门。

      好疼……

      不过,很快就感受不到了吧?

      无论高兴、悲伤、愤怒、疼痛,很快,所有的这些感觉,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就再也感觉不到了吧?

      ***

      “念卿!”

      我听见绿竹在身后叫我的名字。理智告诉我应该一直走,一直走下去,彻底跟他们一刀两断,这样对谁都好;但是情感却让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看,我就没能断绝成功。

      绿竹直接把我拉进怀里,狠狠地抱着我——也不说话,就是抱着我,仅此而已。

      我感受到他紊乱的呼吸和心跳,突然就很没出息地哭了出来。

      非常没出息。我从来就没有这么没出息过。

      身为男孩子,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哭的话会被父亲拿竹竿抽。所以有任何难过或者委屈的事情,向来只能憋着;哪怕眼泪已经要冒出来,都得抬头看天,再把它逼回去——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明明,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只要我露出一点委屈的表情,只要对事情稍有犹豫,就会被揪着耳朵骂“娘炮”。

      所以,像今天这样哭出来……是第一次。

      因为接受了所谓男子汉教育,所以哭得很羞愧,闷着声音不敢抬头;但是好像痛快又更多一点,是反正马上就要死了,能够卸下一切重担的报复性快感。

      绿竹的手在我的背上轻轻拍着,我听到他轻声说着“没关系,我在”一类的话。一直等到我哭得眼泪都流不出来,啜泣的声音也几乎消失,他才用手掌托着我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擦去我脸上残留的泪水。

      “念卿,念卿,不难过了呀念卿,我在呢。我知道你是念卿,你是我的寻梦人,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我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了。”

      “嗯。”

      “我快消失了。”

      “嗯。”

      “我不想消失,我想和你们在一起。”

      “嗯,我知道,我也想和念卿在一起。”绿竹让我直视他的眼睛,“一定会有办法阻止的,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好。”

      悲伤,温柔的悲伤。这是他眼睛里的感情。

      其实“眼神是什么样”,这样的表述并不准确。判断一个人的眼神,如果仅仅只是通过“眼睛”,那是很困难的;除了眼睛,还要加上面部的一些微表情,才可以初步判断对方的感情。

      我的少年啊,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

      为什么,明明你已经那么难过了,还要强颜欢笑来安慰我呢?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在被什么东西切割,割成一片一片,从心脏渗出来的血液,就这样流出来。

      尽管我知道这只是幻象,尽管我知道这幅怪物的身躯即便受伤也会迅速愈合。

      尽管我知道所谓的“一定会找到办法”可能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好,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成功的。”我说。

      为了你,我的少年,我决不放弃。

      ***

      斗争。

      我在跟身体里的怪物疯狂地斗争。

      绿竹把我的情况先告诉了倚天、六爻等人,然后他们一起说服了其他人。现在他们正一同为我在这个世界奔波。

      对,这个“世界”。

      也许是已经变成了半个怪物的缘故,在某一处痛苦地蜷缩在床上过了一夜后,我的脑子里突然“轰”的一声,瞬间就多了许多对这里的了解——这个世界,好像已经把我当成了它的子民。

      这里并不是我原先所在的世界的祖国里一个所谓的“边陲小镇”:不清楚行程中具体出了什么差错,我们被传送到了,一个与那小镇空间重合的地方。这里的“人”看上去与我们外形相同,实际上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物种?抱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它们寄居在我捡到的那种“身份证”上,实体对它们来说并不重要,但是有些人类会莫名其妙闯入这个世界(像我们一样),于是它们就会把人类(在它们看来是入侵者)的身体据为己有。

      我隐约知道,如果闯入者自己决定留在这里,身体应该不会被入侵;可一旦试图离开,这里的原住民就会使尽手段把人留下来——至于留下来的还是不是人?呵呵……

      当然不是。

      也挺可悲的。当我想到我们这些人根本是入侵者,破坏了它们的生活,以后可能会给它们的世界带来威胁,我居然还站在它们的角度思考了一下,觉得我们活该死去。

      想到了《桃花源记》呢。

      这样的话……当初劝我留下来的,曾在我决定离开时露出惋惜神情的老太太,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

      “阿婆,我有些事想问您呀,您有时间吗?”

      “哎,孩子,有什么问题过来问吧。”

      我跟着老太太走进她的房间。这个房间的摆设与我的没有什么区别,除了放在桌子上的一个相框。

      我注意到它是因为老太太进来以后就把相框按倒,没有让我看到那上面的照片。我想那上面也许有老太太的家人。

      总感觉对这个世界而言,老太太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有任何问题,就趁现在问吧。”老太太示意我坐下。

      “阿婆,我想知道……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

      “这是一个意念的世界。你所见到的一切都是意念的产物:房屋、树木、行人……与你们原来的世界相反,这个世界原本只有意念,但是意外与别的世界相连,从别的地方获取了物质,于是这里的某些事物才拥有了实体。”

      “为什么这里的原住民要拿走我们的身体?”

      “这个世界真正的居民很少,大多只是一些游离的意识。那些意识,出于本能会夺取你们身体的,但即使这样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居民。只有拥有属于自我的‘思维’才会被这个世界承认。”

      “被侵占了身体的人还可以恢复吗?我们还可以离开这里吗?”

      “可以。”

      “怎么做?”我看着老太太的眼睛,恳求道,“拜托 ,请您告诉我。”

      “找到维持了这个世界、承载了这个世界的意念的东西。”

      “是什么?”

      老太太没有说话。我意识到这不是可以说的事情,于是换了个问题:“这个世界的意念,具体是什么?”

      老太太看着我,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我的身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是思念。”

      我猛地站起来。

      老太太看着我,还是一脸慈祥。

      我想她从来就没有想阻止我离开。她只是遵从我的意志,哪怕知道我后来会面临什么,却还是尊重我的选择,因为也只有到我也被世界承认的时候,她才能直接为我提供帮助。

      我走过去,翻开了那个被老太太按倒的相框,看清楚里面的照片。

      ***

      我一直在刻意忘记跟奶奶有关的一切。我把她曾经给我的东西压在箱子最下面,再把箱子塞到床底下。这些东西里也包括我和她唯一的合照。

      我在自己的生活中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无聊的事情,这样忙起来的时候就可以少一些空想,少一些自我感动的机会。

      五年前奶奶去世,不是寿终正寝。小偷摸进家里,正在我房间里的奶奶听见声音过去查看,还没呼救就被小偷打昏。小偷拿厨房的刀具杀死了奶奶,卷走家里值钱的东西,临走前挖去了奶奶的眼睛。

      被逮捕后那个畜生说,他听说人死前眼睛里会留下凶手的影像,于是挖走了奶奶的眼睛,没想到还是没逃掉。

      后来只要想到奶奶,就会想到那张失去了眼睛、只有两个黑窟窿的、血肉模糊的脸,然后恐惧、恶心、愤怒、悲伤,会把我吞没。

      为了摆脱这个阴影,我看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医生。

      我以为把这一切都压下去就可以了。我真的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奶奶。谁能想到这一次意料之外的旅行,可以让我刻意想忘掉的那么多事情一下子翻出来?

      原来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东西,早已堆砌成了一个世界。

      一个思念的世界。

      一个回忆的幽灵。

      ***

      那张照片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奶奶,与被我藏起来的那张合照一模一样。

      在我试图拿起它的时候,相框外面的玻璃突然碎裂、炸开,在空中化为齑粉;与此同时,我好像听到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传来玻璃碎开的声音。

      “奶奶,奶奶……”

      我跪在奶奶身前,抱着她的膝盖痛哭。

      奶奶的手掌在我头顶温柔抚摸。我想起年幼的时候,冬天奶奶和我搬出凳子在庭院里晒太阳,我趴在奶奶的腿上,她揉揉我的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我的后背,然后我很快便能睡着。

      但是这时候的我,很清醒,很清醒。

      “奶奶,我真的很想你。”

      “哎,奶奶也很想小卿……”

      正在我和奶奶即将开始叙旧的时候,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

      “念卿,你在……”

      表哥怔怔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我,我在我应该也是很茫然地回望他。

      啊,他也恢复了吗?速度有点快啊……

      ***

      表哥一个劲地劝我离开,但我已经决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

      “我送你们离开,回去以后就忘记这个世界,忘记我吧。”我对他说。

      当然忘记我是不可能的——奶奶说既然这是我的世界,那我可以轻松让他们忘记在这里发生了什么;然而“我”在原世界是客观存在的,所以凭我自己不能让他们忘记我。

      表哥看着我,欲言又止。

      “真的不用再劝我了,我在这里会好好的。”我说,“我会想你们的。”

      他看了看站在我身后的奶奶和绿竹——对,绿竹这家伙也来送行的行列里凑热闹了。

      绿竹将我往他怀里一带,对表哥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表哥格外凝重地看着我俩,然后深深叹了口气。他直接越过我们对奶奶说:“奶奶,拜托您了。”

      表哥是见过我奶奶的,大概每年春节见一次的频率。因为小时候我跟表哥玩得好,奶奶每年都会给表哥包一个大红包。

      表哥是最后一个上大巴的,在车门后他还停下来又看了我一会,在转身的时候我喊住他:“表哥。”

      他用一种“你玩我呢”的表情看我。

      我笑了:“哎,表哥,我跟你说,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很久以前,是喜欢;后来,是不喜欢。但是,从来没有过讨厌。

      他转头嘟囔了一句“我也没有”,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见了。

      我看着他们远去,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们。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的世界破了一个口子,他们从这个地方出去了,然后口子自动合拢。

      后来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被打搅过。有时候我会想起那边的人,但思念的感觉并不强烈。

      我逃避了现实,躲进一个穷乡僻野的思维小镇,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囚笼里。

      可我不后悔。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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