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犯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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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是谁？
每提起这个名字，秦知都有些恍然。
好似那是属于别人的记忆，她不过是代为保存。
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呢？大概就是那种总是穿得脏兮兮的，脸上和手上有好多愈合不了的小伤口的女孩子吧。
可惜了好看的五官。街坊们都说，阿秀长得好看是因为她有个漂亮的妈妈。毕竟是出卖色相来讨生活的女人，长得有几分姿色也都是很正常的。
就是这样一个有姿色的妈妈嫁给了长得同样有几分俊俏的爸爸。
婚姻就是这样的，还没开始的人以为是苦难的终点，开始了以后才领会到这只是个起点。本来想要做良家妇女的妈妈发现爸爸除了长得好看以外，酒量也好，脾气也大，赌瘾又很绝。
总之，从良是不可能从良了，妈妈就连阿秀也顾不上了，仓惶逃离，听说又回到了老本行，过着和从前一样的生活。
爸爸的脾气变得更大了些，尤其是有一天突然发现阿秀不是爸爸的孩子。
于是阿秀有了人生的第一个绰号，是爸爸取的，叫野种。
大家都说，你不是亲生的，你爸都还愿意养你，真是大好人一个。即使你爸打你，也是他心里不痛快，他也难受啊。
总之，爸爸什么都没有做错。
错的是阿秀，就连老师都说，你就是学习不认真，在家里又不听话，爸爸才会打你，不然他为什么要打你呢。
总之爸爸是不会错的，阿秀才会不听话。
所以即使是爸打伤了阿秀的耳朵，阿秀也不能怪爸爸不好。打伤耳朵的是一根木棍，棍子上有好几个钉子。
阿秀没有收拾好屋子，所以爸爸才会踩到棍子，弄破了鞋子。
都是阿秀的错，所以看不了医生也不能怪爸爸。但是耳朵听不见的阿秀害怕极了，她偷偷跑到网吧查询听不见要怎么办。
隔着幽蓝的屏幕和聊天框，阿秀认识了一个叫小熊的人。
阿秀学会了用手机上网。
手机是妈妈用旧了的，插上卡可以连上2G网络，也能上□□。那是是蓝色的聊天界面，来消息的时候小企鹅会在原地一闪一闪跳跃。
每次看到小企鹅原地蹦哒时，阿秀都格外高兴。
街坊们都不喜欢阿秀，学校同学都说阿秀是个坏孩子，爸爸都不要的孩子。小熊成了阿秀唯一的朋友。
吃到了好吃的饼干会和小熊说，看到了颜色好看的花会和小熊说，所有开心的事情都和小熊说，不开心的事情都要藏起来。
好孩子都应该是开心的。
小熊应该也是个好孩子，他从来不会难过，她知道很多动物的名字，海里的和天上的她都知道。
小熊还去过游乐园，小熊每天都有饼干吃，小熊也会自己做饭。
对了，小熊是个男孩子，十五岁。
只有小熊自己知道，她不是男孩子，她也没有十五岁。只有小熊自己知道，小熊是个没有朋友的小熊。一次车祸，她失去了母亲和声音。她生活开始重复单调，每天一个人呆在家里等待晚归的父亲。
她刚接触网络，听说网络上坏人很多，所以她一直以男孩子的身份示外，还说自己十五岁大了，其实她才十二岁。
小熊实在是太想要听人讲话了，所以请求阿秀给她唱歌听。
阿秀唱歌的时候小熊总是静静的，即使在阿秀那天被喝醉酒的爸爸打时，小熊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阿秀一直都睡在柜子里，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床，爸爸看见她也会生气，所以就把她塞在柜子里。
爸爸说柜子是妈妈买的。那个婊子出去和人睡了一觉就赚了这个柜子，刚好用来装你这个野种。
阿秀越长越高，长到十岁的时候就要开始屈着膝盖睡觉了。
不过她一点都不讨厌柜子，她喜欢暗暗的感觉，一点多余的空间都没有，不用担心拳头和棍子。
每次来信息的时候，整个柜子都会跟着亮起来。
那天小熊又打过来电话，她想要听阿秀唱歌，电话一接通，她就在那边敲敲琴键——忘记说了，小熊家的钢琴呢。
琴键响起来，就是小熊想听歌啦。
阿秀会唱的歌并不多，但她上音乐课的时候总是比别人认真，每次回家的路上也不停地的练习，同学们还总笑她。
她一点也不在乎，在厕所的时候她有时候也会小小声唱呢，被同学泼了水。
可是她早就习惯了。反正那些人又不是她的朋友，她要唱给小熊听。可是那天她唱得太认真了，外边在下雨，她没有听见爸爸进门的声音。
爸爸打开柜子，说吵死了。
她连手机都没来得及关，就被爸爸拖出柜子，脑袋狠狠地撞在了桌角上。爸爸又把她拉起来，扇了她两巴掌。
幸好手机没有坏。
阿秀躲回柜子里重新给小熊发信息道歉。她很抱歉今天没有把歌唱完。她想，下次应该在学校里唱完歌再回家才好。
小熊吓坏了。
她让阿秀去找警察叔叔，她让阿秀逃跑。
妈妈也和阿秀说过，妈妈说，如果爸爸打你，你就打电话找警察。
“那妈妈会回来吗？”
妈妈没有说话，所以阿秀没敢找警察叔叔，她害怕警察叔叔把爸爸带走，那阿秀就真成了没有人要的野孩子。
所以阿秀不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就躲到柜子里，这样爸爸回来后看不见她就会不发脾气。她和小熊说：“我和爸爸在捉迷藏，他找不到我的。”
后来小熊不再劝阿秀逃跑，只是会发信息问她：“今天门后是坏爸爸还是好爸爸？”
阿秀总是说：“是好爸爸。”
“说谎不好哦。”
小熊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她知道，如果今天吃肉了，那么门后就是好爸爸，如果没有肉，就肯定是坏爸爸。
“出血了吗？痛不痛。”小熊会发很难过的表情。
每次门后是坏爸爸时，小熊就会和阿秀说：“等我长大后就来接你，不许他再欺负你。”
小熊说有个地方叫平城车站，那里很漂亮，有绿色的长长的火车，平城车站可以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于是阿秀也觉得那是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她们约定长大以后，一定要在平城车站见面，然后一起去想去的地方。
长大后才知道，平城车站其实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火车站，不过仍旧将她们所在的城市连通了起来。
认识的第二年春天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时候小熊告诉阿秀，她要去国外，可能要很久才会回来，她想要和阿秀在平城车站告别。
阿秀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可是现在不见，万一长大以后不认识了怎么办呢？她只有这一个好朋友啊。
阿秀开始很认真地存钱，把每一顿早餐钱省下来，晚上偷偷地出去捡瓶子，一边捡瓶子，一边唱歌给小熊听。
小熊在那边听见了风的声音，她发信息问阿秀：“你在外面吗？”
冬末的风一点也不乖，又冷又凶。阿秀只好承认，她告诉小熊，她买了奶茶来喝，有时候也会换一换，说今天喝的是大瓶的饮料。
风不再凛冽时，春天就开始了，阿秀存了好多钱，她给自己买了件二十块儿的新Ｔ恤，鞋子洗得又白又亮，巧克力太贵了，只好买了一块小些的，还有一盒饼干。
礼物都装在书包里，钱和手机装在最小的格子里。她将要乘坐凌晨的那趟车到达叫平城车站的天堂。
可是回来了，那天他很高兴，带回来一个新的本子，说是工厂里奖励给他的。说他是模范优秀员工，所以喝了很多酒，他醉得晕头转向，从角落里扯出阿秀的书包。
他说把本子装起来，拿给你的同学看，说你爸爸是个优秀员工。
书包的拉链口坏了，阿秀每次拉都要很小心，为了让书包看起来不那么可怜，她在嚯口的地方别了一只别针。
爸爸的大手一扯就把别针扯开，粗鲁地解开了拉链。
巧克力和饼干就这样被发现，爸爸将破败的书包狠狠地甩到阿秀的脸上，没扣上的别针笔直地从阿秀脸上划过。
它们将旧的伤疤划开，它们打开苦难的里边。
手机和钱被一并翻出。
后来的事情，秦知总是要花费许多力气，才能记起大致发生的事情。因为那时候的她实在是太痛了，身上和脸上全都是伤口，旧的新的都有。
她好似看见无数的血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想起小熊前一天给她发的信息。
小熊说：“我肯定能认出你来，你身上那么多伤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秀已经习惯了疤痕的增减，甚至还能很平静地在手机里似自言自语般地和那头安静的小熊细数着疤痕的数目和位置。
血从四面八方涌来，阿秀头脑一片空白，她捡起地上的钱和手机。手机坏了，她没能给小熊再唱一首歌。
她离开家，沿着空旷的马路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看见火车路过，她想起了天堂。
约定见面的那天，小熊很早就到了车站。她背着很大的书包，手里还抱着一个箱子。
箱子里装的都是药，各种各样的药，用来消炎的，祛疤的，应有尽有，书包里有很多吃的，还有一双鞋子。
她希望阿秀可以早一点学会逃跑，可以跑得很快很快，快到谁也追不上，这样就不用担心门后的坏爸爸了。
她还特地戴了顶黄色的帽子。因为原本想要扮成男孩子的，这样就不算说谎。为此她还特地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像极了男孩子。
可是这还不是最大的谎言。她没有告诉阿秀，她没办法说话的事情，不过爸爸说了，可以治好，总有一天，她能开口说话。
等到可以开口说话的时候，她一定会亲口和阿秀说对不起的，她还要和阿秀说，你不要担心，我长大了，我不会让坏爸爸欺负你的。
车进站了。
可是没有人下车。
来了很多穿制服的人，他们封闭了整辆火车，开始一节车厢一节车厢排查。不过是几分钟的时候，车门开了，人们涌向四方，将短暂的寂静悄然抹去。
从早上等到晚上。
郑善郁一直记得的那天的天气，很明媚，西下的太阳刺眼而冰冷，硬生生地将她遗弃。阿秀的电话再也没有通过。
开口说话是十五岁那年的事情，她和外婆通电话，外婆突然提起她出国那天的事情。她说你怎么会在平城车站呆那么久呢，回来还哭了一晚上。
外婆说，你走那天平城车站还出了大新闻，说有个女孩子网恋，为了见男朋友差点杀死了自己的爸爸。
外婆说，现在坏人很多，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在网上不要乱和人交朋友。那个女孩子就是小小年纪还和十五岁的男孩子谈恋爱。她爸爸不让她去，就打了她，她就把爸爸推倒了。
爸爸摔在了放废料的墙角。
墙角堆着很多废弃的板，其实就有上次打伤阿秀的那块。爸爸的头撞上了上面的钉子，他大张着嘴，一动不动地任由鲜红的血慢慢渗出。
是工厂的一个阿姨，在路上看见阿秀那么晚还在路上走，叫了也不应人，路过的时候进家里看了下。
于是爸爸得救了，成为了一个再也没办法打人爸爸，连饭都不能好好吃的爸爸。
不满十四岁小姑娘网恋的新闻闹了好些天，报纸上，网络上都有。阿秀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不断地回答她们的问题。
“你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吗？”
“奔现以后呢？有想过要怎么办吗？”
“爸爸伤成了那样，也还是要去见过他吗？”
“是不是你偷了爸爸的钱，所以他才打你？”
只有问到这个问题时，小小的人儿才会抬头，原本黯淡的眼眸分外清明：“我没有偷他的钱。”
“那么多钱你哪里来的？”
“是我自己的钱。”
“你怎么可能会有自己的钱。”
没有人相信她曾经拥有过属于她的东西，因为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在冬天和春天之间听见过几种风的声音。
所有人都深信，她的一切属于爸爸。
……
连妈妈也说：“再怎么样，他也给了你口吃的。”
后来她再也没有过朋友，也再没有想过去平城车站，直到她成为秦知。
新闻出来有半年多的时候，一个叫杜本源的人找到了阿秀，他说，我可以让你完完全全地变成另外一个人。
镜头和手术刀不停地在她五官间变换，将她身上所有旧的不完好的部份去除。
她像只破败的蚕蛹，一点一点地被人剥出来，成为了另外一种形态的存在。
新的身份带来了财富和新的自由。秦知开始不由自主地向着平城车站靠近，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个属于过去的人，她偏执地喜欢上了和小熊这个词有关的所有。
小熊是她的过去，也是她的唯一，所以当郑善郁出现在平城车站说在等人开始，她便有所警觉。
二次相遇，郑善郁以医生的身份出现在医院时，秦知想到的是小熊的梦想。
小熊说：“你不要害怕。疤痕也可以治好的，我长大以后当了医生就可给你治，不收你的钱。”
当郑善郁执意寻找平城车站的房子时，秦知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她找了小熊很久，久到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当人站在面前时，她在意的不是小熊的性别，她更在意的是，小熊究竟在等待怎样的阿秀。
她身上已经没有多少疤痕需要小熊来治，她甚至已经开始相信阿秀永远地死在了那场事故里。所以她把爸爸关在屋子里，不让任何人知晓。
她买了很大的房子，前了很重的债，可是仍旧不知道真正的家应该是什么样子。她开始做储备，开始存钱买越野车和各色装备，学习户外知识。
【就有点活不下去了。】
这辈子，到此处都已显得过于漫长，她想要找到真正的天堂，然后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唯一留恋的就是那么多好吃的东西。
所以格地外地珍惜每场饭局，听见好吃的必定要及时吃上才好。
郑善郁的出现让计划有所变动。
仿佛从前所有的漫长，都为了一个郑善郁，于是往后所有年轮，都将为了一个郑善郁。
郑善郁以为的阿秀，是胆小的，懦弱的，脸上和身上都有疤痕的小女孩。
回国后，借助弟弟在地方电台上班的便利，她四处寻访当年那个叫十三岁女孩。少年时的亏欠长久地在她心里沉积出一座大山，难以憾动。
当秦知和阿秀划上等号时，郑善郁变得犹豫和懦弱，唯一坚定的，是守护郑善郁的信念，不要让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还要让她得到更多的的阳光和雨露。
营养的早餐，美味的午餐，健康的晚餐和美丽的天气，都想要给她准备好。郑善郁甚至想像着，秦知穿上婚纱和相爱的人天长地久的画面，可是她没想到，到头来，她仍旧克制不住地，想要成为秦知身边的那个人，永远永远地守护下去。
可是她害怕，害怕做不好。
“我害怕我的爱，不能补全这个世界对她的伤害。”
秦知：“可至少，你的爱，能让我活下去，和你一起长命百岁，终老此生。”
后来有人再问起秦知当年。
问：“爸爸在流血，为什么不帮帮他？”
答：“因为突然觉得死也是件好事。”所以后来才会一直很向往。
问：“爸爸瘫痪以后心里会有愧疚吗？”
答：“不会，觉得这样的爸爸很乖，很好。”就像当年的阿秀一样，挨了打总是会被表扬很乖很安静。
连老师都说：“不听话爸爸才打你。”
奶奶也说：“你不要惹你爸爸不开心，他不开心还不是因为你。”
爸爸现在这样很乖，秦知很喜欢。
问：“为什么后来还一直牵挂平城车站和小熊？”
答：“想证明天堂是真的存在的，也想和小熊重新再离别一次。”
问：“你更喜欢小熊还是郑善郁？”
答：“小熊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像阿秀一样，消失在了那场没有偶见的奔赴里。现在在眼前的，是郑善郁：一个再也不会离开的人。
后来的后来，秦知也终于达成了愿景，成为一名小学老师，她总在提醒孩子们，要好好地保护自己，她告诉孩子们：“不是每个大人说的话，都是对的。”
大人们也会犯错。
《了结》【没能终始，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第12章 犯错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