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孩子》扶子不好吃

40、Part.40

　　付奶奶大概知道缘由，一直没来打扰我们。

　　我跟付朝岳一起趴到床上，他闷闷不乐地把整张脸埋进枕头里，小声说话的嗓音透着稚嫩的沙哑：“……黎渡，我应该怎么办呀？”

　　“你问过姑姑还有奶奶吗？”

　　“我想问的，但是她们好像不愿意告诉我。”说到这里，付朝岳顿了顿，“我现在才发现，之前我问爸爸能不能来看我们比赛，姑姑的表情就好像不太……不太……”

　　他思考着措辞，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嗡嗡的几乎融进枕头里。

　　我接着他的话说：“不太自然吗？”

　　“嗯，对，就是不太自然的。我觉得可能……可能姑姑也是不想让我难过吧。”

　　我轻拍他肩膀，在心里思考安慰的话。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

　　因为我骤然发觉自己似乎已不具备这种能力，我无法理清有关亲缘关系的难题，付朝岳也还无法理解复杂的道理。就算耗尽两个三年级小学生的所有想法，想动摇长辈的感情生活仍然是天方夜谭。

　　况且，父母该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站在不同的角度，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由和无奈，不能简单用好与坏来评断。或许我应该说一些宏大的、有关于未来的畅想，羡慕又郑重地对一个孩子说——不要因为现在伤心，你可以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可我体会过未来，未来很难变得更好。
　　越长大越会觉得不用很远，只明天能发生一点点开心的事，那就很好了。

　　正想着，付朝岳忽然扭头看向我，我也学他的姿势趴在床上，侧脸扭过去看着他通红的小脸。紧接着，付朝岳朝我伸出手，掌心朝上，眨了眨红肿的双眼。

　　我意会，把手放上去和他相握。

　　“黎渡。”付朝岳吸吸鼻子，“你觉得，人长大会变成什么样吗？”

　　闻言，我喃喃道：“会变成什么样呢。”想了又想，一声叹息忍不住脱口而出，“会变成一个心事重重的普通人。”

　　.

　　等到下午该去上学的时间，付奶奶才轻轻敲门走了进来。她看过来的眼神担忧，欲言又止了半分钟，最后只是提醒我们时间到了，不要上课迟到影响学习，更不要想东想西，大人的事情他们大人会好好解决。

　　付朝岳的眼睛肿成一条缝。

　　为了不让奶奶担心，他把头又埋回床上，哑着嗓子闷声回答：“知道了，奶奶，我和黎渡再过会儿就去上学。”

　　我也附和道：“对，奶奶，我们马上就出发。”

　　“欸。”付奶奶语气和蔼，“晚上回来奶奶给你做糖糕吃，小黎也来吃呀。”

　　我点头：“好。”

　　在校门口等待开校门的时间，付朝岳一直缩着肩膀，从后面趴在我肩头，小黄帽的帽檐完全遮住了他哭红的眼睛。有同班同学过来，他就闷声打两句招呼，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上半张脸。

　　其他同学只当他在跟我闹着玩。

　　下午的课，付朝岳相比以往听得更加认真，坐的笔直端正。他的眼下红肿消了一些，但还是能看得出来，幸好正是男孩子调皮的年纪，哭一两场并不那么引人注意。

　　讲台上的王老师提问：“哪位同学还记得一年级的时候，咱们学过的一首和数字有关的诗？”

　　付朝岳参与感十足，高高举起手。

　　王老师向来细心，关心学生，课上几次瞟过付朝岳的脸，想必也对他哭成花猫的脸很在意。但她向来也在意学生的自尊，。

　　获得回答的资格之后，便站起来摇头晃脑地背诵：“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王老师夸奖了他几句。
　　付朝岳腼腆笑笑，除了鼻红眼肿，看不出情绪上的任何异常。

　　那天我没能去吃付奶奶做的糖糕。

　　中午我从家里离开的时候，妈妈就不太高兴，如果晚上还跟中午一样“贪玩”，她又该生气了。上次她因为弟弟哭闹不止，我没能哄好他而生气，就把我推到了下楼的台阶上，提着嗓子骂了许多村子里常说的不堪入耳的脏话，邻居都在看我们。

　　我不是真的小孩，已经学会把那些话当耳旁风，但不好再影响邻居。

　　付朝岳明白我的处境——尽管我并不想用“处境”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如何置身于家庭。各自回家之前，他抓着我的手，我们在我家楼下站了五分钟，却沉默无言，心照不宣地为彼此打气。

　　直到林晓晨路过，问我们晚上要不要一起玩捉迷藏，跳格子也行。

　　付朝岳摇头拒绝她，松开我转身往家里跑去。

　　.

　　之后几天，付朝岳再没提过有关付爸爸的事。

　　每每我有想问的念头，他都会打个幌子绕过这个话题，反过来向我请教数学和英语。他甚至比以往话多了一点，还是经常会笑、会闹、会搞怪，可我知道他并不开心。

　　我怀疑付家又有事发生。

　　偶尔见到付姑姑，她不经意间露出的神色略带着沉重，尽管会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遮掩，可大概见我还是个孩子，所以顾忌不多藏得不深。

　　日子不再像轻快的童谣，时间与空间都罩上沉闷厚重的盖子，上课、放学、做操……都仿佛蒙了一层我熟悉的灰雾。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付朝岳和马家实在走廊尽头的楼梯间说话。

　　眼前场景令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付朝岳贴着墙站得笔直的身体，以及微微低头的无表情侧脸，跟前世逐渐重合——前世他开始刻意避开我之后，我曾不止一次像现在这样看见他和马家实站在一起，周围经常跟着其他整天捣乱的家伙，嘴里嚷嚷着刚学来的大人发言。

　　可这辈子不应该这样。
　　没理由这样。

　　因为王老师还在带我们班级，就算马家实羡慕古惑仔里的“侠气”，也还不像前世似的不服管教，没来得及搞成群结队不着五六的小团体。

　　我有意压低声音，站在楼梯间视线的死角。

　　马家实的声音一如既往张扬，蹩脚地学习电视剧里老大说话的强调：“付朝岳你要是听我的，以后别再跟黎渡说话，好好当我跟班，我以后就不让兄弟们动你们。不然的话我就让全班都别跟他说话，就算你不怕我们，但我们可以欺负他，扔他的作业本！”

　　付朝岳抬头用力瞪他一眼：“你们不学好，不怕我告诉王老师吗？”

　　马家实得意地笑：“哈哈哈你还不知道啊，王老师怀孕四个月，下学期就不教我们了，咱们班班主任马上就要换人了。”

　　闻言，付朝岳先是愣了一秒，难掩的伤心一闪而过。
　　“就算是这样，也不会没人管你们的。”

　　“怕个鬼，我们可不会给别的新老师面子。还是说你和黎渡准备告家长？黎渡他们一家都是外地人，在咱们这儿根本说不上话。你呢，你没妈就算了，我听说你还不是你爸亲生的。”

　　马家实插兜的动作嚣张，幼稚里透着一股纯粹的独属于孩子的恶意。

　　“一个没爸没妈的人，告家长不是更没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