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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贰拾玖章 • 涅磐 [三] ...


  •   “怎么了,夫人?!”

      被惊动的老嬷嬷睁眼却见我半伏在床边,仿要昏死过去的模样,不由惊惶,立时扶我躺平,摸了摸我的肚子,确是临产在即,立刻出外唤人。许是我猝然早产,惟听门外一阵骚动,可已无暇他顾,身如撕裂,痛不可耐,我攥紧身下的褥子,恍若听见身边满是仓皇的女声,却是睁不开眼,勉力清醒意识,顺着稳婆示意呼吸。只是我的洛儿仿已知晓出世后便要骨肉分离,与其降生在这是非颠倒的世界,不如滞在妈妈的肚子里,一起去地下,等他亦然命在旦夕的父亲。间歇清醒,惟见日头西斜,月华轻洒。朝阳初展,夜幕低垂……两天一夜,我这个娘亲已然筋疲力竭,挤不出一丝痛吟,洛儿仍是迟迟不愿落地。恍惚间,我艰难牵起唇角。

      咱们一家三口如能在地下相会,未尝不是一桩幸事,阖上了眼,任意识涣散。可身边的仆妇见我不支,却是惶恐异常,用力拍打我的脸,言语间,似是提到我若有个三长两短,未央便要她们陪葬。为了明哲保身,我的人中被一个手劲甚大的仆妇狠命掐了下,折腾半晌,岔的一口气终是缓了过来。

      “未夫人,用力!”

      听着仆妇这般唤我,出不了声,啼笑皆非。她们皆以为现下候在房外的阴沉男子便是我的丈夫,殊不知这所谓的父亲如不是碍着皇命,早已置我与这孩子于死地。微一苦笑,可又是一波阵痛袭来,周而复始的折磨,直待第三天的黄昏,我苦命的洛儿方才不情不愿,让出母体,呱呱坠地。

      “恭喜夫人,是位小公子。”

      仿是我争气地生了男丁,完成女人传宗接代的光荣使命,房外的那个阴沉男人便会给他们好脸色看。稳婆如释重负,舒了口气,将洗净的婴孩抱到面前,让我看了一眼,便兴冲冲地将孩子抱出去报喜。

      “洛儿……”

      还未瞧清孩子的样貌,便夺走我和苍秋的骨肉。我心中剧痛,亟亟焦唤,可至唇边,却成碎吟,极是不甘地瞠凝匆步离去的稳婆。只是近旁的仆妇不知内情,满面堆笑,声声恭喜,围拢了来给我净身。然此无心之举,却是挡去我凝住襁褓的视线,我蓦得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起身:“滚…开……”

      使力去推离得最近的仆妇,可下腹一阵绞痛,如非其中一人托住我的身子,已然摔下床去。即使愤郁难当,可力不从心,我只能任她们扶着平躺下身,只是绞痛有增无减,咬紧了唇,勉力抬手覆住小腹,但乍一触,心中暗惊,脑海飞掠一个念想,然是容不得我深思,趁仆妇们还未动手给我清理身子,竭力忍痛,恨声发起了脾气:“那么多人拥在这里……看着眼烦……魏嬷嬷……让……让她们走!”

      喜得贵子,不知我为何这般咬牙切齿,苦大仇深。众人不明就里,面面相觑。可骨肉分离,做此反应亦是自然,未央当不会生疑,近旁的魏嬷嬷亦未察异样,见我情绪激动,叹了口气,将仆妇们劝出屋去,端来水盆,正要给我擦身,可冷不防被我攥住手,费力移向仍是微有隆起的小腹。

      “这……”

      老嬷嬷面色蓦变,张口正要唤人,我低声喝止,紧握住她的手,苦苦哀求:“外面的那个人不是我的丈夫……是仇人……要杀我的孩子……”

      茈尧焱反复无常,幽禁的这段时日,我虽是若无其事,可时时惶恐他会出尔反尔,伤我肚中孩子的性命。凝住老嬷嬷惊愕瞠大的眼眸,我悲从中来,怆然落泪,“求求你……救我肚里的孩子……”

      魏嬷嬷虽是未央挑来服侍我起居,可与这佞人无甚瓜葛,乃是在这驿馆做事的当地人,看重她老实本分,从不多嘴多舌,方才安到我身边。如不是万不得已,我亦不愿将这温良和善的老人家卷进这场是非,“孩子的爹爹已让那人逼上了绝路……头一个孩子也已经被他抢走了……求你帮我……保……保住这条血…脉……”

      未央乃是皇都来的大官,开罪不起,如若事情败露,更是杀生之祸。这位老嬷嬷迟疑亦是自然。可见我痛欲昏厥,同为母亲,将心比心,终是一声轻叹,手脚麻利地给我换了身衣裳,用布条将我的双手复又绑在床头,嘴里塞进一方干净的白布,免我出声。即便将染了血秽的衣裳连同一盆血水端出去,佯作清理过身子,告与仍在屋外的未央,已然劝我睡下,打发走佞人,方才亟亟折回,坐在床边,轻揉起我的小腹:“为了这孩子的性命,夫人定要忍着。”

      我费力颌首,即使前一个孩子几已耗尽我所有的气力,可一想到被困山中已有一月的丈夫,强自虚脱的身体挤力,当激痛已成麻木,以为我和这孩子许是难逃过此劫之时,伴着一阵强烈的宫缩,侥幸逃过厄运的另个双生子终是平安降临于世。

      “老身还是头回见到生得那么漂亮的男孩。”

      魏嬷嬷小心翼翼地抱着新生儿,避开他的鼻子,捂住他的小嘴,以免啼哭惊动未央安在屋外的守兵。亦许是孪生兄弟心有灵犀,弟弟降生的刹那,自驿馆另头响起洪亮的婴啼,盖过弟弟此间宛如小动物呜咽的哭声。听着小兄弟二人遥相呼应,我心如刀绞。爹爹生死未卜,哥哥吉凶难料,这孩子怎生比他父兄幸运,可亦是一出世便要与母亲分离。深深凝望劫后余生的小儿子,悲喜交加。想到终此一生,兴许再无相会之期,我磕碰着解开衣裳,向老嬷嬷伸手。她立时会意,尽可能轻地把孩子递到我怀里。凄哀的呜咽在小嘴触到□□的刹那而止。似知这是妈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他喂奶,小家伙几是贪婪地吮着乳汁,直至吃饱喝足,紧挨着我,沉沉睡去。

      “如是个女孩就好了……”

      他始终闭着眼睛,不知一双眸子是如他的父亲那般灿如星夜,还是如现世的我,与生俱来一汪潋滟秋水。只,少儿多如母,五官极是秀气,若是女孩,将来兴许青出于蓝,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可我的洛儿将来当要成为伟岸的男儿,虽是长相略显脂粉气,可不若母亲有双柳月眉,凝望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剑眉,我倾身轻吻,悄无声息,落下泪来。

      “夫人莫要难过……”

      魏嬷嬷摇首黯然,“怎生先给小少爷取个名儿吧。顺道告诉老身,您家里还有什么人,老身好想法子将小少爷带去给他们。”

      我闻言,一时左右为难。囚禁在此,形同与世隔绝,惟是知晓苍秋仍是困身深山,尚无性命之虞,其余诸人,亦或北地情势,任我如何旁敲侧击,未央断不松口,就不能贸然将孩子送去澜翎,请少隽或悦竹代为照应。更未料想我会生对双胞胎,迟疑良久,仍是照苍秋的意思,给小儿子先行定名:“单名一个「洛」字,水各一方的洛字。他父亲姓苍,繇州澜翎人。我姓茈,東莱人。”

      未央曾告诫魏嬷嬷谨言慎行。未曾料想有此转机,我亦未挑明自己的身份。故而老人家听闻我乃天下独此一姓的皇室后裔,瞠眸惊怔。我苦笑:“个中缘故,魏嬷嬷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不过我想德藼亲王茈承乾的名讳,嬷嬷当是听说过的。”

      魏嬷嬷微愕:“您是那位单枪匹马去找倭匪拼命的殿下?”

      不管是真是假,先前德藼亲王现身金沙岛,单入险境,勇斗倭匪,在南方已是妇孺皆知。始料未及,我苦笑点头,见魏嬷嬷诚惶诚恐,就要跪下身去,忙是请止:“承乾已是阶下囚,且对嬷嬷有个不情之请,实在受不起大礼。”

      知我言下之意,魏嬷嬷点头,面露愧色:“如果早知道您就是德藼殿下,刚才老身就该想了法子,将另位小少爷给保下来。”

      我涩然摇首:“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绝非易事。现能保下这个洛儿,已是老天的厚赐。至于另个孩子……”我阖眸,锥心刺痛,“但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吉人自有天象,两位小少爷都会长命百岁。”

      抬手抹了抹泪,魏嬷嬷看向我怀里的婴孩,郑重允诺,“天亮后老身想法子混出驿馆,将小少爷带给我家媳妇。等到殿下得了自由身,老身便带小少爷去東莱寻您。”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会。我未置可否,惨淡笑笑:“劳嬷嬷找根绣花针过来。”

      不知我意欲何为,魏嬷嬷惘然,依言取来细针,可听我令她往我手臂使力扎针,惊大了眸,念叨使不得,断不敢伤「凤体」分毫。我苦笑,拥紧洛儿:“只剩下几个时辰,我不能就这样睡过去……”身已透支,疲惫不堪。可我怎生舍不得阖眼,勉力聚敛渐散的眼神,“当是一个娘亲求你,让我好生看看自己的儿子。”

      扎针不过痛一时,骨肉分离,方是经久的煎熬。僵持半晌,魏嬷嬷终是咬牙,重扎向我的小臂。我微一皱眉,即便欣笑,深凝熟睡的孩儿,每至不支,故技重施,求得一时激醒,直至拂晓晨曦透进窗内,儿子白净的小脸已然深烙于心,纵是不舍,可亦只有望着去了趟膳房的老嬷嬷取出未央命厨子给我备的吃食,抱过洛儿,藏进墨竹篮子。

      “嬷嬷……”

      回宫后,祸福难兮。临去前,我轻唤住她,取下传给苍家长媳的凤玉镯,“这是我夫家的传家宝。如果我们母子此生无缘相见,请嬷嬷告诉他,将来遇到意中人,就赠她这凤玉镯。”

      她微怔,黯声应好,对我安抚一笑:“老身去去便回。”

      我点头,挣扎着起身,半倚床头,耳畔是另个儿子的哭声。到底是苍秋的骨肉,与生俱来,极重情谊,许已隐知弟弟身处危境,彻夜哭闹,此间更是响彻驿馆,听得我极是揪心,脑海飞掠各种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眼不敢眨一下,死死盯住紧阖的门,提心吊胆,分秒如年,约莫三刻光景,老嬷嬷欣然折返,道是已将洛儿平安带出驿馆,交给她家儿媳照管,我如释重负,长舒了口气,笑了笑,颓然倒下身去。

      许是难产伤了元气。许是洛儿得了平安,心防崩泄,当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偶尔恢复神智,便会听到仆妇间的絮语与凌乱来回的脚步,可怎也睁不开眼,日夜昏沉,前生今世的波折坎坷在梦里周而复始,直待有一日,我魂牵梦萦的丈夫毫无征兆,闯进梦来。

      “懒丫头,别睡了。再不起来哄咱们的洛儿,他就要哭了。”

      睁眸望去,他远远立在雾霭彼方,抱孩子的手势笨拙依旧,可神情不复别扭,看向襁褓的澈眸温润如水。我不禁失笑,走向父子二人,却在那片飘渺雾霭迂回徘徊,始终无法近到他们身边,不免心焦:“秋!”

      他抬眸望我,笑容如阳和暖,眼神却如凄凉寒夜:“这个洛儿,为夫就带走了。”

      闻言,顿生不祥之感。我瞠眸,他只淡一笑,似恐孩子受凉,用披风裹紧我们的骨肉:“不论如何,定要记着为夫的话,和咱们的孩子一起好生活下去。”

      黯然垂眸,他背身离开。我一时情急,拼力向前,口不择言:“苍秋,你这个懦夫!如果敢把烂摊子丢给我一走了之,我就去找其他男人给你戴绿帽子!”

      只这一回,他没有捧醋狂饮,回过头来,凄凉一笑:“为夫最讨厌的人是即莫寻,最放心的人也是他。况且你们本是一对璧人,当年如不是先帝阻挠,兴许你早已是他的夫人。如若往后你们二人修成正果,为夫乐见其成。”

      我攥紧了拳,怒不可遏,刚要斥他中了蛊,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胡话,他已然转过身去,走向渐自雾霭现身的娇小女子。望着那个似曾相识的纤弱背影,我怔在原地,直至他们杳去无踪,方才恍过神来,笑得悲凉。

      确是个荒诞无稽的梦,我熟识的苍秋不过是个宠妻怕妻,又爱吃醋的小男人。怎可能如此大度,将我拱手让给他最不顺眼的朱雀守。更有甚者,当着我的面红杏出墙?

      可自冗长的梦魇回醒,近旁略显憔悴的老嬷嬷眸中的欣喜稍纵即逝,面带怆然,望着我欲言又止,却为另个在旁服侍的仆妇抢了先,奔出去知会未央。

      “将屏风支起来。”

      诡谲沉声已然极是熟悉,可右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跳。不知这位京城来的大官意欲何为,适才那个仆妇满脸惘然,折回屋里,依言在我床前支起雕花刺绣屏风。

      “在下有要事禀告,冒犯夫人,妄请海涵。”

      未央向来狂妄自大,这般煞有其事,我轻嗤,让魏嬷嬷扶起身子,半倚在引枕,隔着屏风,淡睨率先走进内室的未央,本是冷笑,可乍触尾随在后的男子,笑容骤凝,思及先前梦境,心中惊震。

      “见过夫人。”

      深躬下身,恭然施礼的男子仿是一潭死水,本清亮的眸子而今只余疏离与漠然。慑住他沉静的脸庞,我似是听到玻瓷碎地的异响,支起身子,想要走下地去,却是双膝一软,狼狈地摔在屏风前。

      “夫人!”

      魏嬷嬷大惊失色,过来扶我起身。我轻推开她的手,隔着屏风,死死盯住那双飞掠过痛楚的墨瞳:“你把本宫的夫君怎么了?!”

      男子不语,只静静相望。我咬牙切齿,恨声重复了一遍,他仍是默不作声,我紧攥起拳,瞠向负手静立在他身后的未央,便见那个该遭千刀万剐的佞人淡扬起唇,志得意满:“禀夫人,罪臣云霄三日前已然出山服诛。”

      见到奉命围山的青龙守的那刻,我便知许已回天乏力,可乍听他的死讯,眼前蓦得一黑,昏死过去。待魏嬷嬷使力掐着人中,将我弄醒,便听她鼓了勇气悲斥:“夫人还在做月子,两位大人怎能拿这样晦气的事激她?!”

      影影幢幢,望见贝辰翾粗鲁撞开上前拦阻的未央,往外走去,我难掩悲愤,恨恨喝住这个在栎城予过我短暂自由,却终是亲手将我打入万劫不复的男人:“你到底使了什么卑劣的手段将他引出了山?!”

      未央素来与我针锋相对,断不会放过任何落井下石之机。只字未提北地情势,当是九皋未撤,尚未收服繇州军。茈尧焱心有忌讳,方才迟迟未对苍秋下手。如不是使何卑鄙手段,苍秋绝不可能出手束手就擒。然若有难言之隐,贝辰翾紧攥起拳,直待良久,似是懊悔,似是自嘲,终是化作晦败,侧眸避开我恨之入骨的瞠视:“皇上命人将淑太妃娘娘请去光黎山劝降,且已答应太妃娘娘,放云大人和侯爷一条生路。总算劝得云大人带余部出山,随微臣前去東莱面圣。可……”冷瞠了眼未央,他轻蹙起眉:“未大人突然带着夫人的随身信物和小公子出现,道是来给云大人贺喜。可小公子路上染了肺疾,请了大夫,一直未有见好。抱给云大人的时候……”神色倏黯,似是于心不忍,“已经没了生息。”

      耳畔「嗡」地一声,脑海遽尔空白。我怔惘以对,勉力回想当初那个当是一言九鼎的男人曾经信誓旦旦地答应我,不会杀了我和苍秋的孩子。可我疏忽大意,竟然忘了他向来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恶魔,素来不屑脏了自己的手,只要经不得长途跋涉的娇弱婴孩受凉,老天自会收了这个「孽种」的性命。且是一石二鸟,“云大人听到夫人被俘,又见小公子断了气,像发了狂似的,大开杀戒。迫不得已,我只得命弓箭手向他放箭,最后……”

      失了听下去的勇气,我抬手掩耳,心如死灰,阖起了眸。

      同为一母所生,茈尧焱对手足的软肋,确是了如指掌。很是清楚苍秋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不会置若罔闻,见到我和他的孩子被人活活折磨死,绝会癫狂。便以淑妃为饵,将他诱出山来,用最残忍的方式,置自己的亲兄弟于死地。一个人竟能心狠至此,我反是无言以对,攥住痛到麻木的心口,轻笑了笑,扶着老嬷嬷的手,勉力直起虚软打颤的膝,推倒隔在彼此之间的屏风,伸出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把本宫的丈夫和儿子还给本宫!”

      贝辰翾低眸不语,未央亦然敛笑,眼神须臾幽邃,即便淡凝我闪烁强烈恨意的眼眸,轻描淡写,如述他人事:“恕微臣难以从命。当日淑妃娘娘已然火化他们父子二人的法身,且趁我们不备,跳进火里一同往生。”

      同是淑妃所出,近在咫尺的儿子视若无睹。远隔天涯的儿子一味袒护,乃至以身殉葬。怎生厚此薄彼。一抹冷茫自未央眸里飞掠而过,即又淡说:“微臣已将三人灵骨迎回驿馆,现正供奉在西馆,等殿下……”

      话音未落,我已挣脱嬷嬷的手,跌跌撞撞,冲向房门。可此间浑身乏力,跨门槛的时候,险些绊倒在地,一人及时扶住我的腰,抬眸望去,正是贝辰翾隐忧的眸。

      “不劳贝大人费心。”

      我冷然一笑,竭力推开杀死我丈夫的凶手,强支起摇摇欲坠的身子,扶着一边的墙壁,亦步亦趋,挪向西馆。不消多时,魏嬷嬷追了上来,不由分说,将我背上了身,往西馆而去。亲眼见证我尚未满月的儿子自呱呱坠地,直到被这对心狠手辣的主仆折磨致死,虽是义愤填膺,可亦无能为力,背着我走进缟素的灵堂,扶我在牌位前跪身时,压低了声,在我耳畔哀声劝道:“夫人定要节哀。就是为了洛少爷,您也不能垮了。”

      老天爷赐我两个洛儿,原是为了拖住我随他离去的脚步。

      心下凄然,我直起身,去捧那灵案上沉甸的瓷瓶。儿时,他遥遥望了眼母亲的背影,而今终是见到她的音容,即使去到黄泉,亦有母亲和我们的骨肉相伴,难怪会这般无甚眷恋,弃我而去。

      捧紧祖孙三人共眠之地,我俯身轻吻冰冷彻骨的瓶身。

      我知你这生过得很累,所以不会再缠着你带我走。和你心心念念的娘亲一起好生歇息,可要记得给洛儿多添一件衣裳,他肺疾未愈,不能再在冰冷的地下受凉了……

      两眸酸涩,我抬手去摸,却未摸到一滴眼泪,扬了扬唇,捧着瓷瓶,摇摇晃晃地起身。回首却见贝辰翾独自默立灵堂外,怔然相望。彼此眼锋相触,愧疚稍纵即逝,可下刻我心口一波剧痛,凝住我嘴角渐然沁出的血丝,他惶然无措,欲要上前,可因是我眸中深切的恨意,生生收了脚步。

      “谁敢碰他们……本宫要他的命……”

      不支坠地的前刻,我厉声告警,即便是旧伤发作,痛不欲生,死命护拥怀里的瓷瓶,不容他们的脏手再碰触我的丈夫和儿子。

      “夫人,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有洛少爷要照应,怎生撑下去啊……”

      往复的痛楚中,度日如年。为了点醒几无生志的我,老嬷嬷带着哭音,不断我在耳边轻道洛儿的近况。

      他第一次开眼笑了

      他思念母亲哭得厉害

      乳娘笑说洛儿是个能吃能睡的乖孩子

      我贪嘴的洛儿成了胖小子,可仍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您若是弃了洛少爷,您家老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是他先弃了我和儿子,我为何要遂了他的愿,苟延残喘?

      可每生弃世之念,耳畔便会响起洪亮的婴啼。哥哥和爹爹已然惨死,怎生不能令尚在阳世的洛儿再失母亲。大仇未报,我亦不能这般一走了之。

      “嬷嬷说的对,我不能死。”

      终,我还是没能去到他和孩子的身边。不若往昔推三阻四,任人将一碗碗补身的药端到我面前,紧抱着丈夫和儿子的骨灰,眉头亦不皱一下,饮尽苦口良药。看着我身子日益见好,魏嬷嬷欣慰,可亦几家欢喜,几家愁。未央虽是不动声色,眸中戒防渐深,乃至那日帝王毫无征兆地悄返宜州探视,纵是主子冷声打发,仍是抗旨不遵,执意留在帝王身边护驾。借着幽明烛火,我凝住屏风外仍是斗篷裹身不露山水的帝王,纵是未曾见其庐山真面,可我不屑看他可憎的嘴脸,翻身向里,冷然一笑:“臣妹身子不爽,今儿个虽不能侍寝,可适巧要和皇兄打个商量,未大人留下来听听无妨。”

      背后的争执消停,茈尧焱颇是不耐,令未央在屏风外候着,径自进里,见我背对向他,不以为然地轻嗤,亦未治我这大不敬之罪,坐在床边,淡说:“有何事,但说无妨。”

      进宫势在必行。可我断不作任他玩弄的禁脔,原打算令未央转告他家主子,既是帝王亲自前来,凝望枕边的瓷瓶,我挑眉扬唇,轻描淡写,道出非分之想:“臣妹要以德藼亲王的身份,名正言顺地进宫。”

      虽是望不见他的表情,可原要触我面庞的手遽尔凝滞,未央更是直截了当地冷斥我放肆,但主子淡声喝止,惟有噤口。彼此良久沉默,终,几不可闻的一声轻笑,凝在耳畔的手轻柔抚上我的脸,冰冷彻骨:“朕凭什么要答应你?”

      已是瓮中之鳖,却是不自量力。可想而知主仆二人此间定是面带讥嘲,笑我异想天开。我轻呵了声,云淡风轻:“凭我手里的半枚麒麟印。”

      惟感轻覆在我面庞的手微是一僵,我闭眼翻过身去,径自看向屏风后隐露惊愕的佞人,淡笑渐深:“我想夫君故世后,未大人定是在他身上寻过那半枚兵符,却是一无所获。”

      麒麟印原是兰沧王朝的国玺,苍氏自降为侯之后,改作兵符,因是苍珥在東莱为质,麒麟印一分为二,且有暗约,如远在皇都的兰沧侯有何变故,他手里的半枚印信便失效用。换而言之,而今苍秋所掌的半枚兵符方可调动繇州军,且防万一,他已将麒麟印藏在一处隐秘之地,带兵突围前,无甚犹疑,将繇州兵权送给自己的妻子。

      “只有我知道那半枚麒麟印的下落。”

      回想临别前,苍秋俯在我耳畔,道出藏匿之地,我心口隐痛,然是扬高了唇,笑凝面色骤冷的佞人:“虽然我栽在你的手上,可莫要以为只有你才会使后着。”

  • 作者有话要说:
    拖啊拖啊拖啊,拖到最后,还是发了。凤凰涅磐,绝境重生。但代价是秋,的确……惨烈。
    尔后的主旨自然是悠然的复仇与逆袭。至于秋……虽然他去了,但在下部还是会回到夕的身边(灵异的方式……)。不过悠然最后的归宿,恩,就是在下部里会成为第一男主角的即同学了。当然,波折重重,其中还会出现一位关键人物(不是BT,也不是以灵异方式回归的秋)。剧透吧,下部修成正果,但因为这位关键人物,成亲要等到这两人中年。
    在此之前,爱秋的大人们揭竿起义吧!阿鲁(顶钢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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