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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拾壹章 • 水月 ...

  •   这羲和国的女人不但可以位极九五,更能堂而皇之地喝花酒。

      一番寒暄,豪放不羁的女州牧背倚横榻,席地而坐,仰首半枕美人玉腿,和美娇娘卿卿我我,把酒言欢。我大开眼界,转首反观,登徒子难得正襟危坐,然见房中另二人你侬我侬,很是艳羡,巴巴瞅我,作势拍了拍腿,谄媚一笑。我不屑冷哼了声,回奉白眼一双,暗自慨叹,物以类聚,登徒子的这两位红颜知己亦非池中之物。

      “苍官人得此如花似玉的夫人,奴家往后可是要寂寞了。”

      淡望我们二人一冷一热,佳人巧笑倩兮。我微是一愕,既是知晓苍秋的本名,两人自然交情匪浅,回眸,登徒子虽是眉眼含笑,清润澈瞳略微黯淡。须臾间,心中滋味难述,我兀自怔忡,却是教人窥了空子,腰间一紧,待是恍过神来,已然稳坐登徒子怀里,睨瞠他扬扬得意的笑脸。

      “也不知道这小子使了什么手段,拐了那么个脱俗的小美人回来做媳妇儿。”

      女州牧浅笑吟吟,仰睇千娇百媚的佳人:“连苍大爷都要娶亲了,你何时赎了身,随本官回去做小娘子?”

      悦竹莞尔,慵恬柔说:“若能与大人朝夕相对,实乃奴家之幸。可惜奴家天生福薄,只盼着春妈妈早些回乡颐养天年,将这满芳楼交给奴家打理。”

      青楼女子飘零身,无不盼着得遇良人,洗脱风尘。可这位绮年玉貌的悦竹姑娘不若玩笑,目烁精光,俨然打从心底觊觎这鸨母的位子,志在必得。我叹服,似有了悟缘何登徒子对她另眼相待。看着两个相得益彰的佳丽旁若无人,打情骂俏,我醋海不兴,慨然浅笑。兴许不甘遭人冷落,背后的登徒子郁郁腻了上来,与我耳鬓厮磨。素来畏痒,即刻效仿他家师姐,笑着撂起一拳告警。登徒子装模作样地捂面闷哼,重重一叹。许是定要两相公平,瓮声瓮气,打断那边厢燕燕于飞:“東莱现下情势如何?”

      闻言,如胶似漆的二人皆是一窒,各自直起身子,悦竹轻摇团扇,意兴阑珊,女州牧慵散自饮,然是眸渐深沉:“你这一路就没听说永徽宫的那位女御娘娘故世,帝储落发出家?”

      我和苍秋俱是一愕。宫中谣传愈渐耸人听闻,纸包不住火,皇帝给归女御发丧,尚在意料之中。可帝储茈尧烺无缘无故遁入空门,实是平地惊雷,震得思绪纷乱。

      如若当初派人行刺的便是皇后客氏,极有可能是皇帝已然捉到那个刺客,知晓谁是谋害归氏母女的罪魁祸首,欲要严惩。帝储为保母后与外祖一门,落发出家,代母赎罪。

      如若不然,便是小人得志。眼下帝储出家,真正的德藼亲王流落民间,借此良机,失宠多年的愨妃梵氏许可东山再起,胜算甚微的懿妃应氏亦是柳暗花明。更有甚者,储位悬空,对其余皇嗣而言,更是意外之喜。除了德蓉公主位低言轻,难与几位兄长一争高下。愨妃所出的宁、景二王,懿妃所出的敬王,乃至成日游手好闲的定王茈尧焱,因是这虚空的帝储之位,许会平起纷争。女州牧和我不谋而合,眉眼隐忧:“客氏大势已去,这梵相和应相便忙不迭暗中笼络朝中官员。虽不比客相控制了兵部,归相父子握有吏部大权与东边的二十万大军,可听说梵相和应相在连州与昆州的宗家各有为数众多的子弟兵,加上三王在各自封地的兵力,若真闹起来……”

      女州牧摇首,苍秋若有所思,面色沉凝,低眸看了看我,目光杂陈:“德藼亲王和归家呢?可有听说他们的事?”

      身作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女州牧往日若与茈承乾在宫里打过照面,亦是自然。可适才在街上听她之言,像是苍秋私往東莱,不告而别,她毫不知情。再者,德藼亲王眼下应是在東莱郊外的祗园,给母妃祈福。许是未有弄清来龙去脉,不敢贸然相认,女州牧不动声色,平静道:“归相父子近来忙着打点女御娘娘的后事,门下官员也不见有何动静。倒是皇上至今未有下旨,将德藼殿下召回宫去,反是往祗园增派驻守的紫麾军,许是怕殿下现在没了亲娘,在宫里反可能遭人谋害吧。”

      也不知道皇帝如何向这位国丈交代归女御之死。可派重兵把守祗园,定是提防德藼亲王失踪的消息外泄,引来朝堂大乱。我低垂眼帘,心绪复杂,若是德藼亲王从此隐姓埋名,退出皇位之争,茈承乾的这些兄姐少一劲敌,定是斗得愈加激烈。只怕到时兵戈相见,天下大乱,不但事与愿违,未有求得安宁,更会自责当初袖手旁观,令事态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亦如当初和枢木立下一年之约前,我茫然何去何从,兀自深思,可许是察觉我内心动摇,冷不防登徒子低首吻住了我,亟亟挣脱,却被他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真是没羞……”

      惟闻女州牧啧啧有声,我赧极,可听尔后之言,啼笑皆非:“不过一对璧人倒也相得益彰。我说悦竹啊,咱们也来段悱恻缠绵可好?”

      余光瞥见女州牧说风便是雨,当真挺起身子,欲行轻薄。悦竹抬袖掩面,然是半推半就,娇羞无限。我既是好气,又是好笑,趁苍秋终是松了桎梏,起身飞奔而出。守在房外的苍祈微是一愕,然未拦阻,只是隔着数步尾随在后。我偏首淡望了他一眼,也便听之任之,顺原路折去前堂。

      适才初来乍到,便见前堂人头攒动。我驻足镂花雕栏前,淡望搭起的花台前摆了几张大宴桌。华衣锦服的风流客们左拥右抱,尤不自足,偶有抬手指向花台,交头接耳,兴致盎然。忖着许有乐子可图,扫见近旁有一男子低首慵倚廊柱,澹然自酌,随口请教:“敢问兄台,底下怎得这般热闹?”

      男子闻言,徐徐转眸。面如月华皎洁,犹胜娇娥。薄唇轻抿,不点而朱。眸若秋水,然是寒光潋潋,眼锋淡扫,乍触我面容,须臾惊艳,眸波微澜,如狼阴黠。我立时敛容,心中顿生戒防,更是惊诧这毫未阴柔之气的漂亮男人直起身后,竟比颀长挺拔的登徒子尤高几许。阴霾笼身,我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力持淡定:“打扰兄台雅兴,很是抱歉。”

      很是自然地敬而远之,我作揖告辞,低眸匆步,与他擦身而过。然闻一抹很是熟悉的桃木清香,我脚下一窒,即又往前疾走,刚至楼梯口,忽闻身后沉声清冷:“听说今晚有位清倌□□,过会儿她便要登台献艺。”

      回眸一顾,男子神色疏漠,眸烁异芒,负手信步而来。我暗惊,颌首回礼,即便疾步下楼,深低了头,匆匆穿堂而过,立身廊檐偏角,却见那个漂亮男人随后而至,落座不远处的一张大宴桌,微微偏首,似有若无,朝我的方向轻勾起唇,意味深长。我见状暗恼,侧过头去,眼不见为净。然未多久,忽是有人轻拍我的肩,忖着是不是那人穷极无聊来搭讪,瞠眸转首,冷不防迎面撞上坚硬的胸膛。

      “唔……”

      往日许是练过金钟罩,我揉着酸痛不已的鼻子,狠瞠了眼神出鬼没的登徒子。他置若罔闻,反是偏首望向那个貌比娇娥的漂亮男人,银面具淡泛寒芒:“带你去见一个人。”

      不由分说,将我揽入怀中,扬长而去。亦不知他口中与我颇有渊源的是为何人,满心疑惑,随去一处僻厢,便见他的两位红颜知己亭立外间,另有一位俏丽侍女手捧一尊古琴侍立在侧。见苍秋勾肩搭背,拐来适才落荒而逃的佳人,女州牧爽朗大笑,正要揄揶,先前打过照面的鸨母春妈妈挑起珠帘,领着一个粉霞罗衣的少女徐步而出:“赶紧谢过悦姑娘。这凤瑶琴跟了她八年,从不借与外人,听你身世飘零,才破例借你一用。”

      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弱柳扶风,我见犹怜。可眼锋相触,忧愤哀凉,我微是一愕,这个看似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缘何有此愤世嫉俗的眼神。那粉衣少女望清我的容貌,亦是怔了一怔,然在鸨母催促下,不卑不亢,朝向悦竹盈然福身:“多谢悦姑娘。”

      淡凝清妍娇丽的少女,悦竹颌首柔笑:“昨儿个经过姑娘的厢房,听你抚琴自唱,很是动容。只是风尘中人,难免有此一天,惟望这凤瑶琴可助姑娘寻到怜香惜玉的知音人。”

      语辞恳挚,粉衣少女面色稍霁。只是沦落风尘,难见天日。神情微黯,欠身施礼,小心翼翼地抱过精雅古琴,低眸转身匆步走进里间试琴。

      “说来这孩子也怪可怜的……”

      凝望清丽倩影,春妈妈摇首慨然:“还没及笄,便要让人糟蹋。如果不是得罪不起归家的孙少爷,奴家也不想造这个孽,只盼今儿个给她破身的是位有德的官人。”

      难怪登徒子道是颇有渊源,原是归氏中人所为。抬望登徒子,他会意,眼神清冷,道起这粉衣少女的来历:“这位裴小姐原是禺州州牧裴映矜之女。半年前裴州牧被诬通敌,与倭匪勾结,已于上月在東莱问斩。虽不知裴小姐缘何落到归敬和的手上,可裴州牧生前是客相的得意门生,归相的这位好孙儿想是借此机会,给客家难堪。”

      我闻言黯然,隐感惭愧。因是归女御专宠,德藼亲王亦然圣眷隆重,威胁储位。客、归两家素来水火不容,借此机会落井下石,亦是不无可能。虽是与我无甚干系,可茈承乾的这位表兄弟若是做出这等逼良为娼的勾当,怎生不能置若罔闻。只是苍秋断不可能放我去找归家人,况且鲜少有人知晓德藼亲王的真身现已流落民间,即便我狐假虎威,找到归敬和,令他放过这孩子,估摸反会当作冒牌货扫地出门。

      睨向登徒子,冷眼瞪了半晌,看他锦缎衣袍,灵光乍现。拉下苍秋,倾身近耳:“你应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吧?”

      他惘然,我挑眉一笑:“能不能借我笔银子,以你的名义竞下这位裴小姐?当然,有借有还,我断不会白要你的银子,日后自会想法子凑齐了还你。”

      这登徒子非富即贵,拍个清倌当是绰绰有余。可既是归氏中人惹是生非,我亦不愿假他人之手。等安定下来,看是能不能出外谋份差事。幸尔苦出身,往日奔波生计,初到东京,一度身兼数职,除了服装设计,尚有其他技艺傍身,若这登徒子犯了疑心病,恐我借机逃回東莱,至多允他的手下走东跟西,亦或腆了脸皮央他马首是瞻的师姐说情。惟是可惜……

      “不成!”

      他斩钉截铁,断然拒绝:“你当我畏惧权势,瞧不起我也罢,归敬和现就在这满芳楼里。我和少隽都是兰沧侯府的人,不便自行出面,免与归家人交恶。”

      听闻他是兰沧侯的亲信,我微愕。几许凛冽寒意骤生,可未及细辩个中缘由,苍秋将我紧拥在身前,灼灼凝睇:“你也莫打歪主意,就算不是那人的意思,我既已下决心娶你,便不会让你见归家人。”

      脑中空白,惟是怔凝相望。隐有知晓歧途在前,路的尽头,许是万丈深渊。可森冷的银面具掩不住他痛郁杂陈的眸中,似有若无一丝惶恐,无关掳劫亲王许会给兰沧侯府带来灭顶之灾。

      星火燎原,欲将一切阻在我们之间的人与事付诸一炬。

      间或几许无奈苍凉,俨然避之不及的命运终是莅临。

      直至后来我们相爱至深,却要生生分离,我方才知晓此时此刻,他缘何这般愀怆而视。若非我的出现,他本可安度余生,但孽缘使然,我们仍是相遇,他终因我而万劫不复。

      然,无悔。

      “我别无他想。只是那位姑娘的遭遇教人同情,我实在不忍见人辱她清白。”

      良久,我很是自然地环上他腰际,相拥相抱。他蓦是一僵,猿臂渐紧,几是要将我揉进自己的身体:“夕儿,你要体谅我的难处。朝堂势力错综复杂,尤是兰沧侯乃降王之后,更要谨小慎微,免与权臣交恶。”

      我轻应,仍亦怅然。可天无绝人之路,见我们毫不避嫌地亲昵,女州牧在后调侃了一番,即便温言笑语:“我原打算找人代竞,只是俸禄微薄,我还愁身价若是竞得太高,许会倾家荡产。现敢情好,既是小姐有意代劳,本官却之不恭。不过好人做到底,还请小姐明儿个再替裴丫头奉笔赎身钱可好?”

      根本心知肚明,最后掏银子的金主乃是自家师弟,我回首望去,女州牧果是笑弯了眼,幸灾乐祸。我失笑,点了点头。以为我不过空口说白话,定是有借无还,登徒子略是沉郁,唉声叹气:“娘子之命,为夫岂有不从之理。只望明儿个赎身的时候,春妈妈手下留情。”

      鸨母失笑,袅袅施礼:“奴家讹谁都成,就是不敢讹您云大官人。”

      闻者欣然,众人笑作一团。许是得了一桩心事,我豁然开朗,将登徒子独自撇在外间,和另两个女眷随春妈妈进里。端坐案前调弦的粉衣少女听我们有意为她赎身,起初茫然,直待女州牧取玉牌示身份,微是惊诧,怔愕半晌,终是相信有人愿救她于水火,目渐盈泪。即便先前力持镇定,可到底不过涉世未深的少女,抿白了唇,跪身行了大礼:“旖如多谢州牧大人再造之恩。”

      “呵,你甭谢我,我不过举手之劳。出银子的是那位小姐,她现在可是因为你,欠了人家一屁股债。”

      许是省了一大笔银子,女州牧欠身扶起少女,言笑晏晏。我无奈苦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虽是争脸,断不让那登徒子看扁,可照此情形,苍秋许会将我软禁在他的府邸。看是要寻机会与他谈判,若是不允我出去工作,赚银子还债,婚事免谈。

      轻挑了眉,兀自暗忖古人的生财之道,粉衣少女步至近前,便要拜倒:“小姐再生之德,旖如铭感在心,请受一拜。”

      古人动辄跪地叩首,怎生别扭。我忙是抬手去扶,四目相接,许是我此刻俨然风雅文人,少女霞生双晕,然亦开怀展颜,明眸皓齿,煞是好看。尤记得往日在孤儿院,亦有一个这样清新可喜的女孩,比我小两岁,向来姐妹相称,时而缠着我给她买零嘴。望着面前的粉衣少女,便是想起当年我不告而别,女孩正是这般年纪,顿生惆怅。阖了阖眸,温润一笑,偏首看向轻烟缭绕的琴案,且听近旁的女州牧悠声问道:“裴丫头可想好过后登台的曲子?”

      兴许女州牧声名显赫,少女恭然颌首,甚是崇敬:“《水月》。”

      “哦?”

      通晓音律的悦竹听闻乐名,微是动容:“可是多年前乐圣为令姐所谱的那首曲子?”

      少女点头,须臾黯然。回眸,见我不明就里,她怅然一笑:“悦姑娘所说的是小女的长姐旖月,与她的夫君水慕影。”

      缘分便如密织的网,无处不在。未承想少女所说的这段几经波折的苦情,乃是缘起当年客、归两家的权势斗争。因是归女御专宠多年,接连生下德藼公主与昭王两位皇嗣,客氏一门渐感储位不保,欲送一位年轻貌美的世家女子入宫,侍君夺宠。然自归氏进宫,皇帝未再广纳妃嫔,乃至八年里极少召幸归氏以外的后妃。任皇后与其父客平如何旁敲侧击,君心未动。惟有退而求其次,将择中的禺州牧之女裴旖月召入宫中,出任皇后侍从女官。可纵然裴旖月风娆绝色,能歌擅舞。皇后费尽心机,逢皇帝驾临常宁宫,便令之侍奉御前。然是自始至终,未能引得君王侧目。乃至效仿归氏当年一舞倾动東莱,借皇帝生辰,精心排演歌舞贺寿,最后惟得赏赐,迟迟不见召幸。却是无心插柳,裴旖月因此结识宫廷乐师水慕影,两人一见倾心,情投意合,可因是裴旖月乃客氏处心积虑献给皇帝的后妃人选,若是心有旁骛,父亲前程尽毁,家门遭祸,惟有万般无奈,忍痛割爱。与此同时,水慕影亦是郁愤在心,以为他们二人便如那镜中花,水中月,有缘无分,谱曲自伤。

      然,峰回路转。裴旖月进宫的第二年冬天,归妃所出的昭王夭折。因是毫无原由地暴病而亡,不日又有宫人密告愨妃梵氏在其延禧宫行巫蛊,果是搜出书有德藼公主与昭王生辰八字的草人。皇帝因此雷霆震怒。可愨妃力陈无辜,恸诉遭人陷害,其父梵恺之亦然数度进宫,为女伸冤。事有蹊跷,查无实据,此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可从此愨妃失宠,皇帝体恤归妃丧子之痛,比之往昔更是垂怜。亦因是风口浪尖,后宫诸妃互相猜忌有人借此一石二鸟,皇后自然不敢再提纳妃之事,风波平息后,便将裴旖月打发出宫。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当是苦尽甘来,白首偕老。可天不遂人愿,这对男才女貌的恩爱夫妻惟是相守四年,裴旖月因是难产,诞下一女,香消玉殒。失去爱妻,水慕影万念俱灰,携女出走,从此杳无音讯,惟是留下一曲《水月》,广为流传,引为绝唱。

      “月姐姐和姐夫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旖如黯怅,若有若无,几许自嘲:“尤记得儿时见到他们在合欢树下一人抚琴,一人曼舞,宛似神仙眷侣,美不胜收。可惜我琴艺不精,也无人伴舞,恐是要糟蹋姐夫的这曲寓情挚深的《水月》了。”

      女州牧闻言,若有所思:“裴丫头,我这念想,你听了以后可别恼。今儿个咱们拔头筹,这价码自然压得越低越好。若是裴丫头你故失水准,咱们再找位舞技精湛的姑娘,喧宾夺主。便能替小姐省笔银子,你看如何?”

      其实省不省银子,于我倒是无妨。只是旖如到底是官家出身的小姐,被人当众叫卖,实是莫大的羞辱。更因是戴罪之身,若是教人认出,后患无穷。许亦明了女州牧的良苦用心,旖如动容,忙不迭颌首。可已是酉时,即要举行这清倌竞拍,临时找位一拍即合的伴舞着实不易。然见女州牧成竹在胸,看向身畔的佳人,悦竹淡笑,欣然应允。可正要起身,静立在后的侍女忽道:“小姐,今儿个你身上带红,可不能……”

      悦竹回眸淡睇,冷冷清清。侍女欲言又止,女州牧见状,愧然一笑,怪己思虑不周,转首请陪坐在旁的春妈妈代为安排。可春妈妈须臾面露难色,想是这满芳楼里的姑娘舞技无人堪比悦竹,正是赔笑。我看了看窗外天色,淡说:“看时辰怕是来不及了。如果裴姑娘不嫌弃,我愿一试。”

      众人闻言一惊,尤是女州牧已然隐知我的身份,轻蹙起眉。我摇首,以示无妨:“往昔我曾学过一种舞蹈,北方的人当是没有见过,可惜我舞技平平,让人图个新鲜尚可。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许是见女州牧隐现忧色,旖如迟疑。我笑了一笑,望向鸨母:“可请春妈妈先行打点舞台?”

      听我细述舞台的布置,女州牧方才渐许释怀,待是鸨母依言前去置办,轻搂过悦竹,意味深长:“小姐何必为了那个浑人,放下身段,抛头露面?”

      我摇首,避重就轻:“那种小人可请不动我在大庭广众卖弄舞姿。只是现在欠了你家师弟一大笔银子,适巧借此机会投石问路,看是能不能在这满芳楼谋份报酬不错的舞娘差事。”

      女州牧微是一愕,即便拍手称绝:“难怪能让那抵死不愿成亲的犟小子动了心,果是百闻不如一见。”

      近旁悦竹亦是澹澹而笑,毫未妒意,反是欣柔渐深,如释重负。我一怔,即便了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叹了一叹,不论登徒子现在爱是不爱,这位悦姑娘往日想必亦是不堪其扰,颇是有些同病相怜。然忖着自身难保,我擅自请缨,虽不会教人瞧见真面目,可那个既小气又善妒的登徒子定不会善罢甘休。幸有师姐仗义,领悦竹同去以柔克刚:“有悦姑娘在,他再窝火,也不敢对当众闹场子。”

      我苦笑。待是两人卿卿我我,相携离去,怎生须先磨合,旖如坐到琴案前,素手抚琴。曲调哀婉,闻者黯伤。我静怔聆听,一曲终了,竟是隐有潸意。镜花水月,前生的两段情何尝不是如此,慨然抬眸,旖如忧然相望,笑了一笑,我摇首:“不负乐圣之名,感星闭月。”

      旖如点头,莹然而笑:“小姐这般出钱出力,旖如实在无以为报,惟求出了这烟花地,给小姐做牛做马,随侍左右,妄请小姐成全。”

      怎生听来,像是以身相许。我摇首浅笑:“我替裴姑娘赎身,乃是另有隐衷,可不是为了揽个贴身丫头。何况姑娘一介大家闺秀,更是不能屈待了你。等赎了身,滕州牧自会替你安排去处。”

      若是知晓我是归家的外孙,兴许这位裴小姐早已怒目相向。我惟是笑笑,起身舒展预热。来此异世之前,因是工作愈渐忙碌,辞了舞蹈教室的兼职已有两年,除了一时兴起,极少抽空练舞,难免生疏了些。所幸茈承乾平日许是有随母妃习舞,腰肢柔软,松了口气,排练起舞步。然未多时,春妈妈匆步进里,赔笑请催。反是临时抱佛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到屏风后换了身艳软秾丽的霓裳,可身子未有见好,衣衫一下单薄,轻咳了几声,旖如在外焦切问道:“小姐,您没事吧?”

      若让苍秋瞧见这身薄衫,许是横眉竖眼,斥我自作孽。苦笑了笑,若无其事,走出了屏风,却冷不防瞧见一班红衣绿裳的姑娘已然候在外间,围拢了来,争着给我上妆。曾有听说这古代的胭脂水粉石膏成分居多,瞅了眼浓妆艳抹的姑娘们,我敬谢不敏,连连婉言笑却,幸有旖如上前解围,方未教人涂成一代妖姬。只是没了心结,这妮子的小嘴像是涂了层蜜,实在腻得慌:“小姐不施脂粉,已是天人之颜,上了妆反会坏了这绝色娇颜。”

      望着娇憨不拘的小妮子,我摇了下首,取方薄纱蒙面,待是打点妥当,挑帘走到外间,不无意外,对上一双森寒的眸子。无甚好气,对我打量片刻,登徒子冷言冷语:“回去后看我怎么整治你。”

      话虽如此,隐逸一丝无奈怜惜,展披风将我裹在怀里,避开众人,悄然来至昏暗的舞台后方,然是余怨未消,登台前,他低首掳唇,半晌待我气急,方才敛怒:“再多的银子我也给得起,你只管差强人意便是。”

      我挑眉,偏生要好生表现一番。可惜这时代没有足尖鞋与塔里奥尼裙,否则单是见到那坦胸露背的芭蕾舞裙,这满楼的花客许要鼻血成河。轻嗤一声,走上舞台。台前大宴桌上烛火轻摇,步至中央,布在台缘的青莲灯自前往后,由密渐疏,徐缓映亮台上的倩影。

      旖如静坐前方,琴案两端各摆一盏琉璃灯,从容自若,娴雅端庄。

      我亭立台中,轻纱盈面,人影绰约。

      琴音徐起,微扬下颌,踮起足尖,唇逸雅笑。今世前尘抛诸脑后,此时此刻,我只是季悠然,一个孤寥的芭蕾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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