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卡皮》卞九欢

1、01

　　人不吃饭就会死。

　　沈清明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她已经饿了足足三天，三天不仅没吃饭，且滴水未进，肚子一开始还会咕咕叫，饥饿感让她死去活来的，但是她现在已经饿感麻木了，只是胃里泛酸水，整个人因为脱水而意识模糊。

　　越是饥饿的时候求生的意识就越强，力气仿佛被时间抽丝剥茧，一点点地削去了。

　　她是主动绝食的。

　　吃饭是为了活下去，不吃饭也是为了活下去啊。

　　就在十天前，她很被动地穿越成为了这个挨饿的主角：沈清明。

　　沈清明不记得自己上辈子是怎么死的了，但是她想肯定是撑死的，不然老天怎么会罚她这辈子做个饿死鬼来投生。

　　事情是这样的：

　　沈清明醒过来的时候，记忆受到重创，她不记得和以前有关的一切，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她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在一群妖怪围着。

　　她被告知自己的名字叫沈清明，是妖界大佬的独女，整个沈家唯一的独苗，美貌无双的千金大小姐，她那个大佬爹掌握着整个妖界的大权，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真的是要什么没有。

　　而且她长得美，妖界没有人世间那么多的规矩，喜欢她的人排在城门外可以环绕妖城一圈，平均十个人里面有仨，真的是千宠万爱，再没一点不好了。

　　然而这种啥也不缺的美人都很悲伤，很忧郁，据说有绝症，反正绝症了两百来年还没死，虽然被人捧在心尖尖上长大，但是自打生下来就没笑过。

　　然后某年某月某一天，这位大小姐忽然想不开，绝食了。

　　她就少吃了一顿饭，整个A城一瞬间炸了天。

　　大概是因为大家都炸了，她很有存在感吧，从此动不动就绝食，导致现在妖城的三大灾难就是天火、地雷、大小姐绝食。

　　沈清明穿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绝食几天了，沈清明自己饿得慌，狂吃了一顿，结果她一吃完，一堆人围着她看，仿佛她疯了似的。

　　接下来的三天里，沈清明了解到这位大小姐的背景，恍然醒悟到：她要是被人发现自己魂穿了这位妖界大佬的掌上明珠，她能被那个当爹的活活抽魂，粉身碎骨，再整到魂飞魄散，挫骨扬灰。

　　沈清明一下子怂了，下定决心要做符合人设的事情。

　　于是她，她，她就很主动地绝食了。

　　……就像大小姐以前每天做的那样。

　　沈清明只绝食了三天，就被饿得死去活来，胃里一阵火烧火燎，偏偏桌子上就摆着美食美酿，那气味飘过来，饿得她都快失心疯了。

　　沈清明真的很想吃东西。

　　作为一个真实饿了三天的妖怪，她可以证明传说中的妖怪不用吃东西都是假的。

　　妖怪不吃东西倒是不会立刻就死，但是真的会饿到死去活来。

　　为了阻止自己的危险行径，沈清明用被子捂住头，开始复习她这几天零零碎碎听到的东西——这位大小姐的人生。

　　原主的那个爹，可谓是权势滔天，把持整座城的生死大权。

　　这座城与人界相交，最近很多妖违背法制，跑到人界去捣乱，且跑出去一只厉害的，她那个爹亲自出去杀鸡儆猴了。

　　但是这位权势滔天的大佬爹，并不是她亲爹。

　　原主姓沈，沈家世代掌管这座城，而这位抚养她长大的父亲，和沈家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当年只是原主生父手下一个打扫的小妖，连名字姓氏也无。

　　好在做妖怪嘛，有没有权势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活的时间足够长。

　　数百载之后沈家受到重创，覆巢之下无完卵，沈清明的亲生父亲最后四面楚歌，无处可逃，只好临死前将女儿托孤于当年那个小妖——就是现在声名显赫的燕仞山。

　　燕仞山为人，啊不为妖残忍血腥，把持妖城的暴政数百年，性格阴鸷可怕，真是妖见妖怕，鬼见鬼哭。

　　他唯一的软肋，就是当年恩人托付于他的孩子，原主。

　　就是那位比较作的大小姐，真的是很任性，被他惯得都快上天了。

　　事情到这里就比较尴尬了。现在的沈清明难过地想着。

　　要是让这位大佬知道他的掌上明珠被人调了包，他不得发疯才怪呢。

　　虽然是被大佬当做掌上明珠捧在手心里，原主和他的关系却一点也不好。

　　燕仞山十分宠爱这个孩子，她要什么给什么，有一次甚至要他一只手，他竟真的砍下来给原主，自此左手一直带着银手套，是妖界赫赫有名的白骨之手。

　　那也掩盖不了砍下这只手，毁了他半辈子修为的事实。

　　沈清明就不明白了，既然燕仞山对原主那么好，为什么原主还是恨他入骨呢？

　　沈清明在屋子里转了几天，原主的东西她也一一翻看了，原主写过的日记笔记也全部看过，可是这位大小姐看着胡闹，其实聪明的很，什么都学，样样精通，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沈清明从下人口中得知，原主自打几百年前就闭门不开，再也不肯见养父一面。

　　别人家庭不和，都是吵架；可他俩家庭不和，冷暴力到连架都吵不起来，还放话他敢来就立刻自尽，好几次都是绝食失去意识昏迷了，燕仞山才闯进来救她。

　　死了好几次，一直没能死成功。

　　燕仞山宠她、惯她、什么都给她，可是偏偏她想要的只是一个死，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许。

　　沈清明饿得要死，还要一边思考这个终极哲学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到哪儿去？

　　她本来是想随意活一活的，但是听了燕仞山这些年的残暴行径之后，她怂了。

　　他杀人，啊不，杀妖的花样也太多了，沈清明想想都怕。

　　……你吓得我都不敢去死了QAQ

　　妖界没有人界的善恶观，弱小的妖被杀，天经地义；无能的妖被杀，天经地义；有妖想杀就给杀了，天经地义。

　　……怪不得这个群族明明能活很久，整体数目却这么少啊！还不是因为相互之间杀来杀去的！

　　沈清明在屋子里困兽一样地转来转去，作为一个普通人，她不得不承认得到这么一个身份是很令人惊喜的，但是与此同时，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只能依稀记得和自己以前有关的琐碎片段。

　　她在这里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这里满是妖怪的聚集地，虽然他们都长得像人，但是他们不是。

　　这里没有她的同族，没有她的同类，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一旦她露出马脚，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沈清明在屋子里翻了一圈，最现代化的一个东西就是——电视。

　　而且是样式十分古旧的电视。

　　是的，妖界也是有电视的，可是没几个台。

　　就那几个台，演的内容也奇奇怪怪的，让人看了很想砸遥控器。

　　据说以前还有个妖怪写了程序做成游戏，结果服务器没过审核，但是人间没过审也就几天，他可好，一没过审就是二十年，等他好不容易过审了，人界那边都升级出来几十代系统了。

　　沈清明房间里那个游戏，到现在都是超级玛丽第一代，还是走私的盗版任天堂货，被发现了要查收的。

　　就她这屋子里，到现在暖气都没通，虽然豪华奢侈，都是到了冬天还是点炉子的，搞得沈清明很是郁闷。

　　她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只好打开电视看电视，结果电视上头两个妖怪一起吃东西，看得她泪流满面。

　　怎么妖怪还流行吃播啊！

　　沈清明又看了一会儿，主播吃到猪肉的时候被猪妖空降喷了个够呛，没过一会儿，猪妖和牛妖在弹幕上撕起来了，羊妖则负责吗主播踩一捧一搞炒作，沈清明实在是受不了了，又关了电视。

　　她刚关了电视，就有人在门上敲了敲，吓得沈清明立刻钻进了被窝。

　　门打开了，一个女孩模样的妖怪走了进来。

　　她形态看起来像是一个人，脸上却有着一道道的纹路，额上一个鼓包，沈清明看了半天，发现是个角。

　　沈清明不认得这个妖怪，只佯作认识她，问道：“你来做什么？”

　　红衣服的妖怪在她床边的地上跪下，俯身在她床畔，轻声道：“小姐，你吃点东西吧，城主马上就要回来了，他要是看见你这么折磨自己，我们几个全得死……”

　　燕仞山这几年和原主之间的矛盾冲突愈演愈烈，他从来不和孩子发脾气，每次都直接处置她院子里所有侍奉的妖怪。

　　沈清明一听要杀人就怂了，假装自己饿糊涂了，看不清面前人的脸，问她道：“你是谁呀？”

　　妖怪哭着说道：“小姐饿得都糊涂了，连我也不认得了，我是鹅毛呀！我照顾了你好几年了，求你了，我不想死……”

　　沈清明差点没当场笑场。

　　你们妖怪起名字都这么随意的哦。

　　沈清明问道：“那院子里还有没有猪毛狗毛啊？”

　　鹅毛擦着眼泪，哽咽着说道：“小姐要见他们，我去叫他们进来。”

　　……

　　还真的有啊！

　　沈清明为了不让她死，只好说道：“好吧好吧，我吃我吃。”

　　她本来就饿的不行，立刻坐到桌子旁边吃了几口，说道：“这样行了吗？”

　　她的胃已经被折腾了好几天了，骤然吃下去东西并没有让她缓解，反而让她一阵反胃作呕。

　　沈清明拼命忍住了这种冲动。

　　鹅毛一看她家小姐为了她的命吃了东西，感动得不行，连忙说道：“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这时候，外面一阵喧闹，一个男人怒吼道：“她不吃你们就让她饿着？都不想活了吗！”

　　他一吼，吓得沈清明在屋子里面就是一缩脖子，我的天好凶啊，这不会就是燕仞山吧！

　　鹅毛——虽然沈清明非常想给她改个像样的名字，但是现在还不能。沈清明见鹅毛跪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问她道：“你说你跟了我几年，还记得我为什么讨厌他吗？”

　　鹅毛下意识道：“谁……谁？”

　　沈清明伸手一指外面：“燕仞山。”

　　鹅毛吓了一跳，在妖城没人敢提他的名字连名带姓地喊，只有沈清明有这个胆子。

　　沈清明见她吓得要死，心想好吧，刚才那个人是挺凶的，但是也没必要吓成这样嘛。

　　鹅毛哆哆嗦嗦地说：“小姐……小姐看不起他血统低劣……”

　　她说完，急忙俯在地上，说道：“不是我说的，是、是小姐同我说的啊！”

　　沈清明：……

　　竟然是因为这个……

　　枉她刚才脑补了半天宫斗戏码。

　　你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妖怪竟然种族歧视！不能忍！

　　太封建了！

　　沈清明竟同情起燕仞山来了，虽然心里头害怕他，但是总和他这么闹下去不是事，她想了想，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还是尽早缓和父女矛盾比较好，不然万一有一天燕仞山受够了，把对原主的气都发在她身上，一刀砍死她可怎么办？

　　沈清明往被子里挪了挪，说道：“你让他进来吧，别在外面喊打喊杀了。”

　　鹅毛一听，整个妖都愣住了，差点被吓得露出原形来，哆哆嗦嗦问道：“真的吗？”

　　沈清明说：“真的。”

　　我还要给你改命，以及猪毛狗毛，我统统要改，这都什么破名字。

　　鹅毛一路踉踉跄跄地推门出去了。

　　这边隔音不好，外面讲话沈清明听得一清二楚。

　　她听见鹅毛哆哆嗦嗦说：“城、城主，小姐说要你进去……”

　　燕仞山一愣：“真的？”

　　鹅毛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一把推开了人冲进来了。他一进屋，一身的血腥气就充斥了整个房间。

　　说真的，沈清明见原主管他叫爹，还以为他是个老头子，最不济也是个大叔了，毕竟辈分摆在哪里，原主要管他喊义父的，谁知道他一冲进来，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样貌神态，怎么看也就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人模样。

　　他肩上披着不知什么动物的白色长毛，一头深红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肩上，侧脸上一道刀疤深入脖子，虽然显得他有点凶，但是身上满满都是少年气，五官英俊端正，若是笑一笑，也是个极为吸引人的英俊男子，只一双眼睛里泛着猩红，带着十足的戾气。

　　然而即便是杀气这么重的人，依旧掩盖不住眼睛里的狂喜，喊了一声：“明儿！”

　　他和原主至少三四百年没见过话了，闹翻的时候原主还是个小孩子，他看着面前那个已经长成的美貌少女，一时间眼里满是陌生。

　　他一动，血腥气更重，熏得沈清明往被子里躲。

　　燕仞山愣了一下，怕自己身上的气味熏到她，倒退了两步，讷讷站在门口。

　　沈清明看着他，总觉得他高兴起来像个大男孩似的，跟别人说的那个暴力压抑的城主不太搭边啊。

　　燕仞山见沈清明看他，笨拙地咧嘴笑了一下，他一笑，嘴边两颗獠牙露出来，他意识到自己还有牙，又笑不出来了，急忙把牙藏了回去。

　　他说：“我……我换身衣服再来，省得熏到你。”

　　沈清明看见他好看的眼睛里高兴的光芒一瞬间黯淡下去，不由得有点心疼他，说道：“你过来吧。”

　　燕仞山犹豫了一下，又怕自己换完衣服回来，沈清明又反悔了，孩子似的小步小步往她身边走，把沾着血的袖子藏起来。

　　沈清明哭笑不得，这就是那个杀伐果断妖见妖怕鬼见鬼哭的燕仞山？这个反差……有点可爱啊？

　　燕仞山在她床上坐下，坐得很拘谨，生怕蹭脏了她的被子。

　　他没有疤的那一侧脸很好看，略带野性的美中带着十足的硬气，此刻又垂着眼睛，长长的眼睫毛耷下来，盖住了那一双过于阴厉的眸子。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沈清明的脸，苦笑道：“都长得这么大了。”

　　手指碰到沈清明脸颊的一瞬间，沈清明被冷得打了个寒战。

　　那是一只满是白骨的手，没有任何肌肤在上面，平时燕仞山都是带着手套盖过去，如今下意识逃出来了，把沈清明吓了一跳。

　　燕仞山被她的眼神伤到，缩回了手。

　　他说：“你以后别再绝食了。”

　　他深深望着沈清明：“你若是死了，我便从此只有孤身一个人了。”

　　燕仞山自嘲的一笑，眸子里血光一闪而过：“有的时候，我都觉得我疯了，人人都怕我，人人都躲着我，我就觉得你若是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呆在我身边，我就还能熬下去。”

　　他哀求似的看着沈清明，仿佛是哄小孩子一样，轻声道：“好吗？”

　　沈清明下意识点点头。

　　燕仞山忽然笑起来，用完好的那只手摸摸她的头，刚一碰到她，这才想起来她已经长大了，被什么烫到了一般缩回了手。

　　他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胸口的伤，猛地一皱眉。

　　他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完，又猛地在门口站住，叹息道：“如果你愿意让我进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