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爱十五年》徐丹瑛

2、2

　　（十）辜负

　　发表成绩的晚上我坐在门槛上流眼泪，家里的老黄狗似乎发现了我的悲伤，趴在我脚边舔我的脚跟。它通情达理了一辈子，从来没有朝我吼叫，就算新年也没有问我要过一口好吃的食粮，它那样情真意切地安抚着我，我却打了它。那是我第一次打它，因为当时我坚信自己在它面前失去了尊严——它年迈浑浊的双眼看过这世间的一切，怎么会看不透我眼泪背后的不甘孤独……和浮于现实之外的过分野心呢。它都知道。

　　我是走定了的。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跟父亲说。

　　他没问我去哪儿，只是一声不响地坐在床沿，说：“要走就走吧，走了就别回来。”

　　我不知道这算威胁还算挽留，也顾不得以后是否真的有家不能回，惊人的执着洗刷着我的大脑和血液，我没有多看他一眼，生怕自己看到他年老的色斑和皱纹就会心软下来。我告诉自己，欺骗自己，父亲身体已经好多了，不需要我在洗衣服做饭伺候着。能走就走，除了自己的幸福，还有什么是更重要的呢？

　　为了坐清晨第一班大巴，我起了大早坐在院门口守着愿意载我去镇上巴士站的三轮车。风见缝插针地吹着我，我没有躲，冥冥中预感到也许我再也吹不到这夏天清晨凉爽的风了。我在院子里兜兜转转，试图记住家的每一个角落，转到厨房的时候，看到桌上有一碗新做出来的红烧肉和白米饭。肉和饭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回头望了望大黄，它端坐着，用最乖巧的表现讨好着我。

　　看到肉的时候我就哭了，眼泪哗哗直下。是什么时候做的呢？难道父亲早就猜到我会铁了心地离开他吗！

　　活了十五年，我似乎从来没有在意过父亲对我有什么殷切的期望，也没做成过一件让他真正满意的事。当我要负气远行的时候，他照旧体贴我，纵使一句话都不说，但他的行动却给我最深的感动。

　　桌上信封里有他给我的路费，也是一千块。我没要，走的时候还放在桌上。只是给大黄碗里添了两块肉，它好像发觉了什么，因为舍不得我，迟迟不肯下口。

　　我俯身摸摸它的颈项，它伸出了舌头，却不敢舔我。因为昨天打了它，我的心某一处还在隐隐地痛着，我怎么能打它呢？自我记事起，它就是我的好伙伴好卫士，我的记忆每一处都有它，而现在，我跟它的缘分就要断在这里！

　　我赶紧跑了出去，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上路，赶去路诠所在的城市，他也在等我盼我。为了他，我背弃家庭，背弃故乡，背上像是有跟弦在拉扯着我为数不多的欲 | 望。我相信，只要见他一面，我这一年以来的辛苦和牵挂都将在这场深深的辜负中变得值得。

　　（十一）六年

　　到了上海，我联系名片上类似助理的人物，才得知路诠已经出国念高中的消息。他已经去了一年了，还剩两年。加上大学，也许一共还有六年。

　　在此之前，我从未听他说要出国。

　　我坐在火车站的电话亭里，有点痴呆地听着对面传来的“嘟嘟——”声，心凉了半截，同时又有种被欺骗的气愤。六年，六年是什么概念？红莲乡一只猫一只狗的一辈子，也就不过几年，我母亲一辈子，也没有几个六年。我跨越大半个大陆一路追来，即将面对的，居然是如此漫长的六年。

　　呵……我坐着苦笑，我该怎么等呢，等到那时我已经21岁了，他还会喜欢不再青春的我吗？我又拨通电话，告诉对方我是刘萍，看能不能亲自联系一次路诠，好听听他的想法，可是对方拒绝了。他的语气淡漠到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打骚扰电话的骗子，他冷冷地说：“少爷留学期间禁止与国内通信，您请自便。”

　　这一回，我的心彻底凉透了。我父亲说的对，凡事没有肯定的。我开始后悔自己一天一夜之前的冲动，看着汗湿的疲惫的身体，愈发觉得自己像“逃难”。我又开始有了其他猜测，如果一年前在红莲乡发生的一切只是梦境，如果他只是因为无趣逗着我玩玩……我简直不敢往下想。

　　在火车站转悠了一天，我浑浑噩噩拿不住任何一个有可能悠关生死的决定，后来天渐渐变黑，我不得不找个落脚的地方，找了个便宜的旅馆，结果却要80元。

　　我浑身上下，连同我这张不太好看的皮相，加起来总共都没有多少钱，住宿一夜加上吃饭，一张粉红的票子瞬间没了。我乱了概念，在红莲乡，我甚至从来没有过零花钱。

　　上海的物欲横流是我无法想象的，它巨大，黑暗，像红莲乡幽深的水库一样有致命的可怕。但在不安地睡过一夜之后，我还是下定了要在上海继续等待的决心，哪怕六年后换来的是失望，我总得见上路诠一面，否则我的背井离乡将不会有任何意义。

　　我不知道我是以怎样可怕的决心和耐心在倔强着，这六年里，我凭着让人瞧不起的初中生学历尝试过各种工作，也遭受过四处白眼，但我坚持了下来。我在用血泪和漫长的时间撕斗。

　　第四年的时候，我在酒店工作存了些小钱，想把钱寄给父亲。打电话到莲花乡，却被村长狠狠骂了一通。他说我没有良心，白眼狼，我都听着，可我怎么想也想不到他会跟我说我父亲已经时日无多。

　　我瞪着眼睛流不出眼泪，内心巨大的震惊让我的思维发生了停滞：我的父亲，他还没等到我衣锦还乡，就要死了吗……

　　他留给我的那碗红烧肉，我一口都没吃；临走的时候，我也没来得及跟他告别；我对他的残忍，还没有机会忏悔和补偿，他就要离开了？他不等我了？我真是坏透了，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么坏的女儿！

　　很快我就发现为了遥不可及的爱情，我究竟错过了什么，牺牲了什么。我哭着给他打电话，求他入院治病，后来亲自回镇上医院把他带到上海，可医生说已经无力回天。陪他的最后一个月，我每天以泪洗面，想嘶喊，却未喊就声嘶力竭。我父亲为我活了一辈子，而我只为他哭了一个月。自那以后我便明白，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就真正地只剩下我一个人。被抛弃的人。

　　（十二）团圆

　　细细算来，我等待路诠的时光似乎比我们在一起的时光要长得多。我和他点点滴滴的记忆变得弥足珍贵，多想一点，就会少掉一点。

　　那六年里我甚至不敢多想他，我尝试着愤恨他，恨他为什么要改变我人生的轨迹却又不给个交代，我在孤寂难眠的夜里一次次想起，恨着恨着，却会突然心疼为什么他的轮廓会在我脑海愈渐模糊。

　　爱他多一点，内心的矛盾就多一点。等待他的漫长岁月里，我从一个不懂爱情的黄毛丫头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还好，辛苦工作的日子过得比单纯发愁要快得多，我终于迎来了期待的盛夏，这个夏天，是他约定回来的季节。

　　助理的电话一直没变，这给了我希望，令我感恩戴德，并且在长久而固定联系中，我的某个部分似乎软化了对方。某一天我礼貌性地给他打电话问候，本无意探听什么，却得知了意外的好消息。路诠要回来了，这个周末下午的飞机。

　　我顿时欣喜得像六年前收到糖果的小女孩，再次沉浸在了爱情的甜蜜里。我告诉自己，苦日子已经到头了，他要回来了，我日夜期盼的爱人终于要回来了！我不就渴望着这天吗？我即将胜利了！

　　周末那天我换上了最漂亮的白色连衣裙，化上淡妆从中午开始在机场等候，焦心的等待期间我一遍遍幻想路诠和我重新相遇的样子。我变了许多，他会不会认不出我？会不会直接与我擦身而过？会不会……手里挽着另一个女人有说有笑？想到这里，我恨恨地咬紧牙关，如果他这么做，那我就答应酒店卫生部经理的求婚。

　　等到天黑下来，靠近八点，我的高跟鞋已经撑不住抖索的双腿。但我还是绷着一丝希望等待着，并维持住我最优雅的姿态。他会出现的，六年我都等了，还差今天这一天吗？

　　又等了许久，当日的最后一批乘客出来，我探头探脑像一只着急进食的白鹅，人流在我眼前汹涌而过，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牵挂的家人亲友，而我却是一次次气馁地垂下脖子。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一个身材形似路诠的男人身上，他快步跑向候客区一角，抱起一个甜笑的女孩。那一刻，我感觉心死了。

　　“哭什么。”

　　一只手落在我的脸上，我呆呆地回过头，对上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那只手抹去我冰凉的眼泪，那手的主人低下头亲吻在我的眉间。

　　我几乎立刻抱住了他，心里满是不言而喻的惊喜，各种复杂的感情汇成了两个字：“路诠！”

　　“哎！”

　　这就是我六年以来最幸福的时刻。所有的委屈和心酸都能在一个拥抱之中得到圆满。

　　他变了，变得强壮，能轻而易举把我拎起来；他又好像没变，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温和，短短的头发硬硬的，眉毛黑而浓密，鼻梁高挺就像路诠坡。

　　我丑丑地把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他抱着我转圈，直到注意到有人在看才放下我。这时我脑袋里不知闪过什么，就怕他叫出一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小萍，你变漂亮了。”

　　他抹着我的眼角，我破涕为笑，原来他还记得我。

　　（十三）一起

　　我跟他相恋，相爱，一切都行云流水般自然。中间空白的七年，只要我不提，它就不复存在。所以我忘记过去的所有苦楚，把现有的欢愉无限放大，路诠已经回来，我再无任何抱怨。

　　回国后，路诠的第一件事是回家拜访父母，虽然我没跟他一起回去，但我是支持他的。我的父亲也曾在家无力地等待过我，我知道作为儿女，最怕的就是长辈的惦念和牵挂。

　　回去团聚了一天，他回到父母给他准备好的房子，我跟他一起住了进去。当天晚上，我给了他我的第一夜。那是我准备已久的东西，这辈子只能给他。成年男女的爱情中，性 | 事是给感情升温的完美催化剂，我喜欢他占有我时那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没错，他就是我失而复得的男人，而我也是他的女人。

　　不久，路诠进入家族企业工作，我开始慢慢了解路氏家族的庞大，庞大到我望而生畏——在知道路家资产的那一刻，我就打了退堂鼓，也许我这辈子都没资格嫁给路诠，但我想得开，要求也简单：只要有一天相爱的时间，我就是幸福的。

　　为了更好地工作，他的生活被规划得井井有条：三餐有时，工作有时，运动有时，休闲也有时。我辞去工作专心在家“伺候”着他的完美生物钟，唯独夜里的蜜事我无法管制他。二十出头的男人，精力旺盛，有使不完的力气和说不完的情话。我被他折磨得欲哭无泪，只能任由他胡作非为。也亏得他第二天能正常起床，可是早饭就成了问题。

　　他体贴我辛苦，在同居一个月后家里来了一个阿姨，听说是从老宅调过来的，她清楚地知道路家每一位家庭成员的口味。她来的第一天，礼貌地叫我少夫人，我一惊，连忙摆手说：“我算不上的。”可她执意那么叫我，连路诠都默许了。

　　我跟他的日子过得很像新婚夫妻，周阿姨这么跟我说。我一想，稍稍有些羞涩，说：“感情其实很久了，现在还这么好，也真是超过我的预期。”

　　我说的是真话。在等他的这六年里，我有段时间很迷茫，几乎分不清对路诠残留的是爱还是不甘心，最终值得庆幸的是，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的迷茫得到了解救。我还是一如以往爱他，现在，我爱他更甚。

　　就像他说过的，我遇到他是个巧合。我心里也有自知之明，不是每个女人都能碰到这样的巧合。所以我感念命运，感念他，感念在痛苦的周折之后，我跟他的感情历久弥新。他爱我有多少，我从来不去问他，也不会撒娇任性让他想法子哄我高兴。只是每次他提起过去的时光的时候，我都会分外感动，他还记得那么多年前我对他好的细节，足够证明他对我的爱了吧。

　　（十四）婚姻

　　可能是我的努力感动了上苍，在与路家接触一年之后，路家主母决定接受我这样一个出身卑微的儿媳。这是一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幸事。我幼年丧母，青年丧父，落得孤苦无依，如果不是路诠和他的家人心疼我，包容我，恐怕这个世界再无留我之处。我所受的苦难都有了最好的补偿，老天爷没有亏待我。

　　接下来的一年里，我充分接受了成为名门儿媳的训练。从文化礼仪到社交经验无一不精通。等到婚礼的那天，我昂首碎步从教堂的一端走向另一端，那种恍若飘在云端的幸福感久久不能褪去。谁会想到我刘萍，来自红莲乡的农村女孩会在朝夕之间登上枝头，台下的女人们羡慕我的幸运，却没看到这么多年我付出的努力和坚贞。

　　“小萍，我爱你。”

　　路诠平日里反反复复对我讲的情话，在婚礼那天把我弄得泪如雨下。

　　我还记得那晚我捧着结婚证，因为害怕是一场黄粱美梦而不敢睡觉，路诠就一直抱着我，陪我醒着，讲给我听他思念着我的那些年，听着听着我就哭了。他不怎么提起那空白的七年，但只要一提，我就心痛得厉害。

　　我是那么地一再笃定他深深地爱着我。

　　婚后我们并没有住回老宅，还是按照以往的日子继续在过。我和他，还有周阿姨，甜蜜宁静得不受任何外物的打扰。在适应奢华的社会之后我渐渐忘记在红莲乡的日子——仿佛我从来不是那里的人。

　　婆婆心急，经常打电话给我让我好好养身子备胎，我跟路诠商量了这件事，但他却好像不急。他说他还年轻，正致力于工作的关键时期，不方便一心二用。我想想也对，在婆婆和他之间选择了听他的。

　　我现在很庆幸，还好我当时做了正确的选择，结婚六年都没有过孩子，在全身而退的时候也能退个彻底干净。

　　虽说现在我再想起来路诠这个人，是表面云淡风轻里面蚀骨之痛，但在婚姻存在的六年里，我对他的爱始终执着而单纯。

　　工作得心应手之后，路诠经常带我出席一些公众场合。由于不间断的学习，我在社交方面渐渐有了灵性。他帮我打入上流社会的贵妇圈子，并且给我物色了几个“好朋友”。

　　我自然是不缺朋友，光伺候他一个，已经够我忙活的了，但他总是担心我在家会不会无聊，会不会闷出病来。后来他又给我配了司机，让我时不时地出去逛逛。

　　记得有一次我单独外出买菜遭遇了飞车强盗，狼狈回来之后路诠居然大发雷霆说要辞退周阿姨。我也挨骂了，但还是通过保证获得了他的信任。我也好言相劝了许久让他不要辞退周阿姨，他耐不住我软磨硬泡最终同意。他对我的安全问题有很强的控制欲，在他的世界里，好像除了他之外每一个男人都是坏人。

　　我跟他之间，像极了灰姑娘与王子。如果这个王子没有摘下面具，也许我真的会幸福无忧地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