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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归来 ...

  •   一阵秋雨过后,御道两旁的桂花落了一地。

      扫洒的宫女收拾起细蕊,正要往回走,石板路的尽头便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香风浮动,她还来不及思索,何人胆大妄为至此,竟在宫中纵马,那股风就狂烈地吹过去了,只留下一骑绝尘的背影。

      宫女在原地愣怔许久,唤起某些久远的记忆:“长公主殿下回来了?”

      皇宫向来冷清寂寞,唯有那位殿下在时,才有这般热闹喧腾的景象。也只有那位殿下,被特许过御前不下马,可以肆意驰骋。

      赵姮的马,比负责通传之人的脚程要快得多,不等消息送达,她已闯到了御书房。

      守在御书房门外的,是最得天子信赖的秉笔太监徐公公,与赵姮十分相熟,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小殿下。

      他先是欣喜,后又慌张。

      因为赵姮半点寒暄的意思也没有,目不斜视地跨过台阶,一脚踹开了门!

      “殿下!”徐公公没敢硬拦,碎步跟在侧边,“殿下,使不得呀!”

      他急声道:“陛下正与人商议要事,交代了不得打扰。长公主殿下便是思亲心切,也请先移步他处,稍作等候。”

      见赵姮恍若未闻,他又和软了声气,想以情动人:“您说您这回来了,怎么也不支个人报声信,好让奴婢去迎接您呢?瞧这一身风尘仆仆的,路上怕是累坏了吧?不若喝口水,梳洗一番,换身衣裳再与陛下相见……”

      “报什么信?”赵姮瞥了他一眼,“给你们做戏的机会?”

      追赶之间,已听到里面传来的絮絮低语,再转过一道弯,越过一面屏风,便能与天子直面相对。

      徐公公知道拦不住,只能却步在屏风之外,纠结地跺了跺脚。

      听到外面的声音,天子的交谈也戛然而止。

      一时之间,空气沉寂,赵姮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里间有两个人,一坐一立。

      坐在桌案后的天子,看到她时微微一笑,虽有些病弱的苍白,精神尚算不错。立在桌前的臣子,着一身红色的朝服,背对着赵姮,始终恭敬的背脊看着有些眼熟。

      “我当是谁呢,”赵姮漫不经心地越过,并不打量那人,“原来是太常寺少卿。”

      “舍舍伽回来了?”天子用她儿时的乳名唤道。

      “见过长公主殿下。”站在旁边的太常寺少卿亦偏过身子,躬身向她见礼,似一支折下的红梅,垂得很低很低,“长公主殿下久未归京,想必与陛下有许多话说,微臣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天子颔首:“江大人且去吧,此时容后再议。”

      江凌的脚步声轻得像尘埃,擦着徐公公的边离去了,留下一片低气压。徐公公低眉敛声,连气都不敢喘了,只等着主子们的召唤。

      “陛下与江大人,果真君臣相得,惺惺相惜。”赵姮压着唇角,“病得只剩一口气了,也要打起精神,召人相商……怎么,怕自己的后事无人料理?”

      她怀里仍揣着那封信。

      展开信纸的时候她全身发凉,如堕冰窖,想也不想地就跨上马,从千里之外奔袭回京城。然而越靠近故地,她的心就越冷,称得上是松懈的城门查验和繁华喧嚣如常的皇城大街,都昭示着她被愚弄的事实。

      及至此刻,天子安然出现在她面前,这份愚弄终于酿成无边的怒火:什么缠绵病榻,什么命不久矣,都是骗人的把戏。

      “这是谁传的话?”天子微讶,“孤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吗?”

      扑通一声,徐公公跪行着走过来,匍匐在天子脚边,滑稽地痛哭:“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自作主张,写了封信给长公主殿下,央求殿下回宫看看您!”

      “只是写信,为何舍舍伽以为孤生命垂危?”天子痛心疾首地摇头,“徐六,你这可是假传圣旨,要杀头的!”

      徐公公连连磕头:“陛下饶命!奴婢只是见陛下思念成疾,夜不能寐,怕陛下熬坏了身子,才留下些许夸张之语!万万没有诅咒陛下之意啊!”

      “依你所言,是舍舍伽自己误会了?”

      “不不不,怎能说是误会?”徐公公殷殷地看向赵姮,“应是常仪殿下日夜忧思,时时将陛下的康健挂在心上,才会将任何一点小问题,看作是天大的事儿呀!”

      赵姮冷眼看戏:“放屁!”

      两人呼吸突然一窒,被这粗鄙之语搅乱心神,忘了该怎么唱和。

      “你当我不识字?”赵姮抖开信,甩到桌上,“不是说病得下不来床了?这不是叫我回来收尸是什么?别想狡辩不是你写的,我认得徐公公的字,但信是密使送到我手上的,没有你的命令,谁能调遣得动?”

      天子神色复杂,压根没听进去:“舍舍伽在外面,似学会了许多市井俚语。”

      “别转移话题。”

      “咳咳咳。”天子忽而掩嘴,猛烈地咳了两三声,再抬头时眼角微红,让人不忍拒绝,“孤耗了一上午,觉得有些饿了,舍舍伽应该也没来得及吃饭吧?传膳吧。”

      “是,陛下!”徐公公忙不迭地起身,挡开赵姮的视线,扶着天子坐上龙辇。

      之后,他落下半步,向赵姮示意借一步说话。

      “陛下千叮咛万嘱咐,莫要让长公主殿下晓得,可奴婢想了想,这事总归是瞒不住的,稍微打听一两句就知道了,还不如先与殿下说一声,免得您与陛下翘气。”

      徐公公压低嗓音,细细道:“新年那会儿,陛下染了一场风寒,病情反复数月,仍不见好。病得最重的时候,是真的卧床不起,连笔都提不起来,只能让奴婢代写呢!”

      “你是说,那封信?”

      “是!”见赵姮愿意听,徐公公越发热切,“那封信,是奴婢执笔,也是陛下亲口所述。写了以后,却没寄给您,说平白让您担心;反倒是身体好些了,才让人送过去,玩笑似的说要吓唬您!”

      “那你交句实话,”赵姮像猎人一样地盯住他,“他还剩多少时日?”

      “哎哟,我的小殿下啊!”徐公公惊得差点跳起来,环顾左右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话可不能乱说!”

      他的表情透着后怕,却不像是害怕泄密,只是被狂言乱语所惊:“陛下自然是好了的,只是亏了底子,身体有些虚弱,但早就行动如常了。若非如此,也不会与您开这等……玩笑。
      “就是之前把所有人都吓到了,直至现在,朝臣都会时不时上书表忧,让陛下多加休息,害怕天气转凉之后,病情再一次复发。”

      “哦,是吗?”

      徐公公叹息一声,回想起沉疴的天子,就觉得酸楚:“陛下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怕也是颇多感慨。有一次睡得昏昏沉沉,将奴婢当做了旁人,一会儿叫着元昭皇后的闺名,说‘你终于来接我了’,一会儿又叫着殿下的名字,说再也不会有人欺辱您了。
      “奴婢那会儿,真怕陛下就这样去了。好在是挺了过来,醒来后还与奴婢说,这人呐,只有临到头,才知道世间什么最重要。唯一亲近之人都不在身边,是天子,更是孤家寡人啊!”

      赵姮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前方是天子乘坐车辇的背影。

      张牙舞爪的金龙绣在他的衣上,映着阳光熠熠生辉,叫人不敢直视。然而华贵沉重的冠冕之下,是清减到有些羸弱的身形,偌大的衣裳穿在身上,竟有些挂不住似的。

      赵姮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是她不在的这六年,还是更早的时候?

      永安十八年,元昭皇后旧疾复发,后宫却传出妃子有孕的喜讯之后,她就再没正眼瞧过他一眼。

      为了不让皇嫂担心,病床前她总装出一副兄妹和睦的样子,即便言语间和天子对着来,也像是小女孩闹脾气的撒娇和不满。

      但只要出了椒房殿的大门,她脸上所有的表情都会冷下来,天子若不召她,她扭头就往相反的方向走;若是叫住她,她便敛起眉垂下眼,客气疏离地问他有什么吩咐。

      赵姮虽极力掩饰,元昭皇后还是看出了端倪,摸着她的脑袋叹息:“傻孩子,你这又是闹的什么别扭?”

      她伏在皇嫂床边,难过到掉眼泪:“您身上的旧疾还是替他挡箭落下的,凭什么您在这生着病,他却在外面逍遥快活?”

      “有什么替不替的,夫妻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里算得这么清楚?”元昭皇后宽慰她,“我知你为我不平,然而我都想开了,你又何必苦了自己?他是天下之主,不独是我一个人的夫君,能守着我这么多年,我已无怨了。”

      “就再没别的办法了吗?再把那些王爷世子召过来不行吗?我保证这次不让他们滚了!”

      “你呀……你这么小气,你皇兄又哪里是什么大方人?你们这对兄妹,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谁和他一样了!”

      “是是是,我们舍舍伽是个实心眼,和那种人才不一样。”元昭皇后又变着法子笑话她傻,“你皇兄有孩子不好吗?那是你亲生的侄子,你是他嫡亲的姑姑,我和你皇兄若是不在了,他也能继续护着你……换作外人,就说不准了。”

      赵姮捂住耳朵,一个字都不想听。

      “我们毕竟比你大那么多呢。”元昭皇后一边叹气,一边无奈地笑,“舍舍伽的心意我领了,可是,不要再怪皇兄了好不好?他不是不想遵守承诺,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呢?

      微凉的风拂过,像是元昭皇后那时梳理着她碎发的手,细致地、温柔地将每一缕发丝,顺到她的耳后:“他只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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