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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新君 ...

  •   “父皇——”

      “陛下——”

      扰攘的哭声打破室内的沉寂,鱼贯而入的宫人也冲淡了死亡的朽气,分开两位陛下交握的双手,彻底地划下生与死的间隔。

      “玄女陛下,节哀。”徐公公在耳边提醒,“陛下的后事还得您来操持。”

      赵姮转动了一下眼球,似从噩梦中醒转过来。

      先是落在张皇无措的小皇子身上,他紧紧地抓住天子的衣袖,低哀地喊着父皇,好像明白自己失去了最重要的依靠,心中满是惶恐。

      叫得更大声的却是宁嫔,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悄悄地覆上小皇子的后背,隔着衣服掐了把:“哭啊!快哭出来。”

      赵姮瞥见她的小动作,冷不丁道:“宁嫔。”

      宁嫔猛地抬眼,对上赵姮冰冷的视线,瞳孔一缩。她在门外时叫得嚣张,进门以后却不敢多放厥词,或许是觉察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了赵姮那边,她手中的筹码一时半会却顶不上用处。

      “长公主殿下莫要见怪,”宁嫔小意地低下头,摆出她最擅长的柔弱姿态,“臣妾对陛下的安危过于在意,一心只想求个明白,才会口不择言,险些激怒了长公主殿下。”

      赵姮神色幽冷:“是吗?既然如此情真意切,不如一并殉了吧?”

      “殿下……不,玄女陛下……”宁嫔吓得改了口,跌坐在地上直往后缩,似乎还想蹲到小皇子身后,拿他作挡箭牌,“百官还在外面等着的!我是新君的亲生母亲,他们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您这样肆意妄为!玄女陛下也不想被说滥杀无辜,声名尽毁的吧!”

      赵姮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把她看得直打哆嗦,才转过脸去:“我还嫌你脏了皇兄的地。”

      宁嫔捂着狂跳的心脏,好一会儿才确信赵姮不会拿她祭刀。只是也不敢再做小动作,连装模作样的嚎哭都止住,生怕自己的呼吸再引起赵姮的注意。

      天子对自己的去世早有准备,宫中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布置起灵堂。白幡阵阵,天下缟素,文武百官并朝廷命妇都跪在灵堂的殿外,要为先帝哭灵三日。

      跪拜的人群,自然还有先帝的妃嫔。

      “我倒不知,宫中还有这么多人。”赵姮扫了一眼那群身披丧服的女人。

      她们脸上尽是麻木,左右在宫中也是守活寡,并无多少存在感。先帝活着还是死了,对这些人来说别无二致。

      徐公公低声与她道:“陛下并不重欲,更是勤政之君,甚少在后宫走动。这些妃子,都是为皇家开枝散叶所纳。”

      赵姮却不听这些粉饰:“你不必替他辩解,我知道这是他什么时候造的孽。”

      那些人跪的位置很远,甚至连皇子的生母都没有什么特殊待遇,一并打发进妃嫔的队伍。而最靠前的,还是赵姮与尚未登基的小皇子赵祐,两个蒲团并排摆放,跪坐着一大一小两个白影。

      照顾小皇子的奶嬷嬷许氏,在进去前就叮嘱了赵祐:“先帝去了,殿下而今能仰仗的只有玄女陛下。那是殿下的亲姑姑,看似面冷实则心善,方才唤住宁嫔娘娘,不也是心疼殿下吗?殿下要记着她的好,与她多亲近些,您是个小孩子,总不会太难为您的。”

      皇子的生母是个急功近利、不知道心疼人的;数年才得以归京的姑姑,也态度冷淡,熟视无睹。

      许氏没得法子,只能教小皇子讨好大人。

      那位起码看着不会害人,至少是不屑于害人的,又是宫中最有权势的主子。人心总是肉长的,对着一个倾心信赖她的孩子,多少能生出一些怜悯吧?

      便是未来的皇帝陛下,也还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孱弱孩童。上位者稍稍施予些关注,他的日子都更有保障些。

      穿堂而过的凉风,惹得白烛摇晃不已。

      因着许氏的教导,赵祐悄悄地将蒲团往旁边挪了挪,快与赵姮挨到了一块,活人的温热气息大大抚慰了他的不安:“姑姑,我怕。”

      赵姮在灵前抄写经文,而后一张张地扔进火盆,看着它们焚烧殆尽。

      她不信神佛,不信鬼邪,偏有人非要信,她便难得做出一副虔诚姿态,希望他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听到孩童的呢喃,她平静道:“你怕什么?睡在这里的是你的父皇,就算变成鬼,也只会护着你,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不算多温柔的语调,但也足以叫孩童安心。

      跪的时辰久了,连身体康健的成人都会浑身疲惫,更何况是一个精力不济的小孩。

      不知是不是养得太静,赵祐的身子骨比同龄人来得更弱些,未及入夜,就歪着身子开始往赵姮那边靠。偏他还知道不能在姑姑面前放肆,每每察觉,又极力地将自己掰回来,如此挣扎反复,与自己的意志力做斗争。

      赵姮第三次感觉到手臂传来的压迫时,把照顾小皇子的许氏叫了过来:“把他抱下去吧。”

      许氏不敢做这个主:“小殿下为人之子,这会还在守灵,不好下去吧?”

      “这么小的孩子,骨头还软得很,跪坏了身子谁又担当得起?”赵姮不觉是什么大事,“休息好了再继续过来,又不差这一时半会。”

      后面的宁嫔看得暗恨,又不得动弹。

      所有人都在这儿看着呢!赵常仪就是千方百计地给阿尨下套!想叫她的儿子还未登位,就落得个不孝的名声!

      但任她如何作想,也没法改变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祐被抱走。

      守灵之后,又有一系列的琐事亟待处理。

      先帝要出殡,得定下他的谥号;新君要登基,忙忙碌碌又是一堆杂务;以及先帝的后宫,有没有称号,待遇如何……这些都要赵姮拿定主意。

      然而谁也没想到,她想将那些后妃放出宫去。

      “玄女陛下不可!”朝臣跪地,“那些都是先帝的后妃,不光送人出宫,还许她们另嫁,这,这……成何体统!”

      “如何不可?本宫亏待她们了?”

      赵姮又不是一刀切,她令宫人询问过她们的想法。

      想归家的自可归家,想嫁人的也能嫁人,总之不必待在后宫中虚度光阴,只要想出去,她都会为她们扫平障碍,也会给每人一笔银钱。

      若是在宫外已无牵绊的,也能领一个太妃的虚衔,留在宫中养老。大富大贵是不可能的,只能说日子过得去,每餐荤素皆有,怎么也能吃饱饭,胜在清净悠闲、无凡尘事扰。

      “不光是先帝的妃嫔,宫侍也会放一批出去。宫中只有这么几个主子,自然从轻从简,省下许多开支,百姓供养皇室的负担也能轻些。”

      这事归属后宫,朝臣就算群情激扬,也很难越俎代庖,插手进去。他们反对归反对,赵姮真执意这么做,只需内务监配合,外臣是拦不住的。

      散朝后,群臣表情不忿:“先帝一去,常羲玄女简直是肆意妄为,没人管得住她!”

      “终究是后宫无主,咱们也鞭长莫及啊!”

      “既无人约束,我们就再抬举个人上来,和她打擂台!”有人提出最为可行的方案,“今日新帝在堂上一言不发,任由常羲玄女做主,想来是无人庇护,只得逆来顺受,寄人篱下。
      “可新帝登基后,大赦天下,他的舅族却被看押着;嫡母元昭皇后被追封为太后,生母宁太妃却和其他无子太妃一个待遇,只当闲人喂口饭吃……堂堂一个皇帝,便是年幼,心里当真能一点想法也无?”

      “是了,我们当集体上书,为宁太妃请封才是!”

      山呼海啸的应声中,亦有几人皱眉不语:“以宁太妃之资,恐不足以担当太后。”

      “张大人,孟大人,您二人作何感想?”曹彰嘴脸带笑,笑意却不及眼底,“莫不是真要放纵玄女陛下,由她乱来吧?”

      这两人,一人是六部尚书,在朝堂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另一人是文渊阁学士,虽是个更专注于学问的纯臣,但担任着新帝的讲师,在小皇帝面前颇有分量。

      “孰本官不能苟同。”孟观孟大学士先行退场,“诸君对玄女陛下的举止有微辞,可上书劝谏,规范其言行。而不是将利器交予德不配位的人手中,意图将水搅得更浑。”

      “不愧是教书的,想法就是天真。”曹彰被落了脸,也没什么办法,谁都知道孟大人便是这般性情,不喜参与纷争,又偏觉得万事以教化为先。

      人不贪权,就喜欢埋头做学问,也拿不住他什么把柄。

      转头对着张尚书,曹彰就露出些揶揄了:“张兄怎么也不说话?本官听说,张大人的二子在工部只谋到个小官,这些天却走了大运,得玄女陛下的青睐,时常召见……”

      他故作疑问:“咦?本官好似听张大人提过,最恶攀附之事,认为这都是些歪门邪道。怎么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就像没这回事了一样?”

      张尚书咬牙,暗道“逆子”。

      曹彰字字句句都指他谄媚,献子求荣,已站到了赵姮那头;张尚书想说是公事往来,可他自己也疑心那逆子如何能与玄女聊到一块,更记起他七岁时甚至去征驸马!

      莫不是真是那张脸,惹了常羲玄女的眷顾?

      这逆子也不知分寸的很!竟毫不避嫌!

      为不叫这些人坐实他倒向上头,企图做个幸臣,张尚书只得拿出自己的态度,与群臣一起扶持赵姮的对手,平衡后宫的局势。

      再次上朝时,百官便齐齐发难,请封宁太妃为太后。

      赵姮断然拒绝:“本宫不许!”

      对方却略过她,向龙椅上的幼帝慷慨激昂起来。他们闭着眼睛吹捧宁嫔,又称其品德贤淑,又说她伴驾先帝、嗣育有功,还可惜了一把宁太妃只能住在边缘的宫室,至今未移居到更核心的地带,宫人见了,难免捧高踩低,说不得没见着的地方会受到如何苛待。

      “杨大人是说本宫统领无方,还是说本宫故意虐待太妃?”

      “臣不敢!”被选为陈词人的杨大人凄然道,“微臣只是想起自己的生母,心有戚戚然。臣的生身母亲,一生谨小慎微,连对臣好都得避开人,生怕引了掌家夫人的嫌恶。臣一心想着出头人地,给生母挣一副诰命,生母却未能等到那时候,早早地撒手人寰。”

      赵姮冷笑:这是想以情动人?讲故事卖惨?

      杨大人垂泪:“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十月怀胎,微臣却未能报答生恩。臣料想陛下仁孝,对太妃娘娘也必然于心不忍。”

      只要劝得幼帝松口,便是赵姮也无法推倒这决议!

      赵祐的脸上露出一丝挣扎。

      他知道,他的母妃想当太后,想得不得了!但有机会就抓着他哭诉:“我身为皇帝的母亲,在后宫却与其他太妃无异,你可知旁人都怎么看我?我这些日子我又是怎么过来的?她们都在笑我啊!明明生了个皇帝儿子,却只能仰人鼻息,看玄女的脸色过活!”

      又曾殷切地握住他的手,满腔情意道:“你是我亲生的儿子,除了我,谁还会全心全意地对你好?!你当真指望你那个姑姑,指望她指头缝里漏出的那些残渣?只有我们是一国的……我的儿呀,什么时候丢了性命都不知道!”

      说得多了,赵祐总觉得心里有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姑姑撞见母亲看似和煦、实则威逼的纠缠后,问了句“不是禁足三月?为先帝哭灵便算了,哭完灵竟也不回去?”,又叫人把宁嫔拘了回去。

      赵祐当时没说一句话,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将母亲带走。

      他很愧疚:母亲蒙难,他却生出一股庆幸,终于能短暂地逃离这无止境的折磨。

      最终,他还是拒绝了:“我,我听姑姑的话。”

      群臣露出失望的表情,亦有恨铁不成钢者,发觉新帝竟是如此的荏弱畏怯,半点不敢反驳玄女陛下。

      赵姮露出满意的神色:“诸卿听到了?本宫的意见就是——我不同意。”

      退朝后,两人向着御书房走去。

      如无课程,赵姮批阅章奏的时候,赵祐会在一屏之隔的侧间习书练字,两厢寂静,但别有一份安心和自在。

      父皇在世的时候,偶尔会牵小皇子的手;姑姑却是从没牵过的,只与他并排走过长长的道路。

      赵祐期期艾艾:“姑姑,我做的,是对的吗?”

      对着态度分明的赵姮,他这是明知故问,可是难以抑制的歉意侵蚀着他的心,让他反复追寻着肯定。

      “阿尨做的是对的。”赵姮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不是所有的好东西,都适合抓到手里的。心性不足的人掌握了权势,就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怀抱着巨斧。不仅无法砍伤别人,还会害了自己恶性命。”

      她说:“你让宁嫔当了太后,才是害了她呢。”

      赵祐胡乱地点着头,只是这一日的尾声,他在放课后的间隙,偷偷去了宁太妃的宫殿。

      许嬷嬷劝他:“玄女陛下知道,会不高兴的。”

      “我……”赵祐踌躇,“我只远远地看一眼,知道母亲过得好就行了。”

      许嬷嬷思忖一二,母子亲缘根植于小陛下的心内,真叫他对生母不闻不问、断绝往来,所有情绪只会郁结于心内,压垮了这个孩子。

      只是不知宁太妃是否也有感应,几乎是他们到了附近,宁太妃就惊声道:“阿尨?是不是阿尨来了?我感觉我的孩子就在附近。”

      赵祐没藏住自己,踩到树枝,被敏感的宁太妃听到了。

      她将他迎进门,说她只是被禁足,又没说不许别人出入;又眼泪涟涟地摸着他的脸,给他吃点心,说想再多看看他,不然时日久了,都不知他长成什么模样了。

      最关键的是,她不再满腹怨气地朝赵祐发泄,反而说她现在的生活很好,宫人照顾得十分妥帖,虽不能出去,但宫殿也有赏景之处,侍候的人也以各种方式取悦她,陪着她打发时间。

      “除了阿尨一直不来见我,便没什么烦心事了。”她温柔道。

      赵祐刚露出愧疚神色,宁太妃又开导他:“阿尨毕竟做了皇帝,定有很多事要忙,抽不出空也在情理之中。”

      她这样通情达理,赵祐更觉得拒绝为她请封的自己是个罪人。然而他说不出口,心里想着母亲既然想通,再说出来反而惹人不快,私心决定以后多来看看,弥补自己的亏欠。

      许嬷嬷暗道不妙:这恐怕正是宁太妃的目的啊!

      以她对宁太妃的认知,这个女人闭门思过,痛改前非的可能性极其之低;更像是在这些时日,反省了自己的失误,心知强来只会把小陛下越推越远,打算走怀柔政策了。

      偏偏小陛下就是吃这一套!

      许嬷嬷心中焦急:她只是一介奴婢,宁嫔不露端倪,她总不能贸然说出自己的猜测,那是在挑拨陛下的母子亲情!

      然而也没法与玄女陛下告状,小陛下已悄悄叮嘱自己别说出来,自己再张口就是背主!

      况且玄女陛下的态度若即若离,真要她知道,她是会拆开小陛下与宁太妃,还是连小陛下一起厌弃了,还真说不准。

      在许嬷嬷的煎熬中,赵姮到底还是知道了。

      “孩子濡慕母亲,是他的天性。”

      赵姮语调不辨喜恶,许嬷嬷听了心头打鼓,赵祐初还以为这是姑姑并不介意的意思。

      “你去那里,都做了些什么?”赵姮问。

      赵祐兴致勃勃道:“喝花茶,吃点心,母妃还为我缝了里衣,问我荷包想要什么花色,又说自己住得有些寂寞,想养只小动物,叫我参详着养什么比较安静好打理,还说养了以后我可以常常去看它,和它一起玩……”

      赵姮耐心地听完,嘴角的弧度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那很好啊。”

      下一句,她说:“以后你便直接在上课的地方习字吧,不必总巴巴地跑到这里来。那边离宁嫔的宫殿近些,能节约不少脚程,也免得你来回颠簸。”

      “姑姑……”赵祐尚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去吧,”赵姮收回落在他身上的全部视线,“不是说待会儿还有课?”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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