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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碎玉投珠》 ...


  •   纪慎语当大师傅有几年了,把玉销记打理得井井有条,工、账、人、事,每一处都滴水不漏。

      丁延寿嘴上不夸,实际步步放权。他年纪大了,越发懒得管事,索性全身心放在雕刻上,倒落得自在。

      纪慎语心里有数,该汇报的和过目的,一项不缺,自己也谨遵店里的规矩。

      而傍晚打了烊,纪慎语留在料库,守着一块新得的玉石不肯走,这块石头不算珍稀,但颜色水润,莹绿得像一汪湖心结了冰。

      丁延寿等着下钥锁门,寻来问:“你在磨蹭什么?”

      纪慎语明知不合规矩,却还是说了:“师父,我想要这块料。”

      “不成。”丁延寿一口拒绝,“客户交了定金,画样也打好了,就等这块料开工,月底就要钱货两讫。”

      纪慎语不敢拿玉销记的买卖开玩笑,不吭声了,眼睛黏在玉石上,仿佛被人夺走了心头宝。

      丁延寿不禁怀疑,至于吗?难道这是块无价美玉?

      “你要它做什么?”

      纪慎语回答:“师哥快过生日了。”

      丁延寿替人赧然的毛病又犯了,嫌道:“刚立春,他快过哪门子生日?!”

      纪慎语说:“平日忙,我想早点准备……”

      “怎么,你要给他雕一座阿旁宫?那这块料小了点吧。”丁延寿一惯是严而不苛,唯独对丁汉白和纪慎语的事情例外,挖苦道,“他丁老板那么大一座古玩城,用得着你在玉销记扒拉?”

      第二天,纪慎语真去了白玉古玩城。

      不消半小时,丁汉白就在办公室收到了风,谁不知道他爱去街对面的珍珠茶楼,但茶楼的老板脸皮薄,不经常登他的门。

      于是乎,丁老板屁颠屁颠地亲自迎接,在玉器那一层,装作视察工作。纪慎语正在看一套青玉牌,见丁汉白出现,他微微笑得有点尴尬。

      犹如偶遇十几年没见的小学同学,打不打招呼,这是个问题。

      丁汉白挺迷茫的,早晨起床还厮磨了一句“师哥”呢,怎么这会儿不搭理他?

      两人互相瞪着,再多瞪片刻,估计圈里要传他们情变,丁汉白上前主动道:“怎么忽然过来了,找我啊?”

      纪慎语说:“今天不忙,闲着没事随便转转。”

      丁汉白:“那我陪你。”

      “不用。”纪慎语居然推辞,“我该回玉销记了。”

      丁汉白问:“不是不忙吗?”

      纪慎语找了个借口:“听说三店最近挺忙的,我去看看廷恩能不能应付得来。”

      人走远了,丁汉白立在环廊上发蒙,整天不可一世,当即却自省起来——他嘴欠说错话了?或者办坏了事?莫非今天是什么纪念日,他给忘了?

      丁汉白跑去珍珠茶楼,泡了一壶龙井喝到由浓转淡,还是没研究明白。

      过去两天,纪慎语再度光临古玩城,依旧是逛。

      丁汉白在办公室按兵不动,没他凑热闹,接着一连好几天,纪慎语天天大驾光临。

      据助理汇报,纪慎语貌似就是来逛街的。按丁汉白的脾气迟早要憋急了,不敢对当事人急,便拿无辜人士过问。

      各商户交换眼神,烦,没谁不知道这姓丁的难伺候。

      但丁汉白毫无自知之明,一向以为自己是香饽饽,他挨家挨铺地去问,纪慎语来了都瞧什么?

      人家说:“主要是瞧玉石料器。”

      丁汉白问:“买了么?”

      众人:“没瞧上。”

      丁汉白大手一挥:“摆出最好的给他挑啊!”

      大伙揶揄道:“嘿,最好的不都在您自家的库房里头么!再说了,纪先生想要没加工的料。”

      就这么着,纪慎语断断续续来了小半月,终于买着了喜欢的。

      天气热起来,丁汉白晚上有生意应酬,回来得晚。夜风鼓噪,把别人家庭院的花香都吹远了,他边嗅边寻,到墙外门前偷窥。

      颀长挺拔的身姿,很难不被发现,何况姜淑柳就坐在院中纳凉。

      丁汉白隔着雕花栅栏,说:“妈,吃了吗?”

      “都几点钟了。”姜淑柳回头看窗户一眼,“就你自己?”

      “嗯,刚回来,慎语在家呢。”丁汉白也往窗户上看,“我爸在屋里呢?”

      丁延寿正闷在书房纠结,姜淑柳幸灾乐祸道:“那颗翡翠他喜欢得很,哪舍得卖掉。”

      丁汉白问:“什么翡翠?”

      “店里新得的宝贝。”姜淑柳说,“还没有客人预订,慎语给要了,按照成品的市场价,说是不卖给他就罢工。”

      丁汉白没见过那颗翡翠,有多好也不清楚,可千金难买心头爱,他说:“妈,你就劝我爸答应吧,改天我寻着成色好的佳品再补给他。”

      谁的枕边人谁偏袒,姜淑柳问:“那怎么不让慎语让步?”

      丁汉白理直气壮地开始编:“这还用问?纪师父当年留给慎语的就一对翡翠耳环,小可怜从扬州到咱们家,要过什么?他肯定是想纪师父了,我爸不乐意,没准儿今晚我岳丈就给他托梦。”

      姜淑柳气出一身汗,不乘凉了:“赶紧回你家去吧!”

      丁汉白走回自家别墅,一楼亮着黯淡的壁灯,不见人影,操作间房门紧锁,响着细碎的工具摩擦声。

      他挨在门外,敲了敲:“珍珠。”

      纪慎语在里面:“回来了,师哥?”

      “嗯。”丁汉白不知怎么问翡翠的事,旁敲侧击,“出活儿呢?”

      纪慎语应了一声,说:“餐厅有醒酒汤,你去喝一碗。”

      丁汉白道:“我没喝酒,不信你开门,闻闻我。”

      纪慎语轻笑:“谁要闻你,别吵我,一会儿切了手我怕疼。”

      丁汉白被拿捏死穴,不敢再打扰,上楼洗完澡拿着本散文集下来,搬一把太师椅坐在门外翻书。

      当年在小院廊下,夜凉如水,他就这般坐在外面等,纪慎语在机器房挑灯。随着一页一页翻过,这些年的光景仿佛从指尖过了一遭。

      立钟响了若干次,万籁归寂,纪慎语做完活儿开了门,一捻倦色笼在眉目间,声也轻:“师哥,手疼。”

      丁汉白把书撂在椅子上,将人打横抱了,别说手,叫纪慎语浑身都卸了力。他瞥一眼操作台,玉屑纷扬,小颗成形的珠子未打磨已见精巧。

      他猜道:“姜廷恩托你做首饰?”

      纪慎语含糊地:“……嗯。”

      丁汉白一面恨废铁不成钢,一面恨珍珠跟废铁感情好,说:“你甭管那傻子成不成?他都当爹的人了!”

      纪慎语噘嘴“嘘”声,显然是困了。

      丁汉白只好把气长长地叹出去,上楼时蹭纪慎语的头发,问:“那还洗不洗澡?”

      纪慎语抵在他肩,恃宠到无赖,回答:“你要是嫌我脏,就给我洗洗。不嫌,就抱我去睡觉。”

      从春到夏过得飞快,大约是柳绿花红迷人眼的缘故。纪慎语每晚锁门出活儿,有时省掉一餐晚饭,有时拒绝一通亲热,虽然会被丁汉白破门而入塞一嘴点心,然后被掐着下巴采撷他的唇舌。

      丁汉白自始至终没见到那颗“翡翠”,他都期望纪芳许入梦跟他说说了。

      夏天花园里草木繁盛,新安装了洒水器,一大早保姆起床打开,开得大了,纪慎语醒过来,勤快时就更衣下床,犯懒时就往丁汉白的怀里钻。

      五月初五,清晨安安静静的,只有蝉在叫。

      纪慎语从丁汉白的臂膀下脱身,怕有声响,拎着拖鞋赤脚下楼,闻见一股粽叶和糯米的香气。

      保姆在厨房已经包了半盆粽子,有豆沙、果脯、腊肠、鲜肉好几种馅儿,丁汉白吩咐多包点,要给父母恩师和小姨舅舅都送一些。

      纪慎语洗了手,说:“徐婶儿,我来帮忙。”

      徐婶儿道:“您就包丁先生吃的吧,他太能挑毛病,我可是怕了。”

      丁汉白确实事儿多,一碗鸡蛋羹能提三百条要求,一颗粽子也许能写一篇千字长评。

      纪慎语笑笑,弯折三条粽叶,放一点糯米,丁汉白只爱吃蜜枣的,又嗜甜,他塞了好几颗进去。

      有人进屋,是张斯年。老头拎着两坛黄酒,一坛给他们,一坛去找张寅享用。

      纪慎语抬眼:“师父来了。”

      “乖。”张斯年踱到近处,数了数一颗粽子放进几颗蜜枣,“哎呦,打死卖枣的了。”

      纪慎语再塞进去一颗,回道:“何止啊,打死卖枣的师父了。”

      张斯年:“刚说你乖!”

      丁汉白披着真丝睡袍下来,华贵慵懒,一副惯会享受的大少爷样子。看师父吃瘪,他忍不住火上添油:“气象台说今天有雨,路难走,您别误了公共汽车。”

      张斯年道:“你这是撵我呢?”

      “还用我撵吗?您哪回去亲儿子家不是迫不及待的?”

      保姆装好一袋粽子给张斯年拎上,丁汉白和纪慎语嘴上欺负完老鳏夫,一左一右把老头送出了门。

      返回厨房,丁汉白啥也不会,凑纪慎语身旁捣乱,明知故问:“给我包的?”

      纪慎语低头绑绳:“嗯。”

      丁汉白又问:“今天什么日子?”

      纪慎语回答:“端午节。”

      丁汉白说:“除了端午节呢?”

      徐婶儿都烦了:“您生日,祝您生日快乐。”

      丁汉白一把抓住纪慎语的胳膊肘,可惜道:“让别人先说了!”

      张斯年去而复返,探身在落地窗外:“差点忘了,混账徒弟,生日快乐啊。”

      “纪珍珠!”丁汉白急道,“你连第二也赶不上了!”

      纪慎语笑着说:“你去打开洒水器,该浇园子了。”

      丁汉白不高兴地走了,到花园一看阴着天,更不高兴,嫌老天爷不给他捧场。

      算了,他自寻乐子,回屋直奔库房,准备寻摸一件好料给自己雕个小礼物,边走变琢磨,是要摆件,还是挂件,多大的,什么颜色比较相宜。

      丁汉白推开库房厚重的两扇门,随即呆住了——

      列柜古玩料石,屋中央是双层细绒铺就的一张台,台上一盏美轮美奂的玉珠灯。

      灯体莹绿,全由玉珠扎成,八颗珠子雕刻凤首衔环,各据一角,环环相扣,八片镂空玉牌构成灯身,镂刻的是字体不一的“寿”字。

      顶端是翡翠石,化繁为简细琢了云纹。

      丁汉白难以转睛,诗中道“彩云易散琉璃脆”,他小心捧起,似有百斤重,压在他掌心的血脉上。

      玉珠灯挂起,通身一片碧光似水,尾部垂下两条玉丝绦,系着两片空白的木签。

      纪慎语说:“是许愿签。”

      丁汉白猛地回头,琳琅宝珍不及眼前人,他久久怔着。

      纪慎语走来,挽丁汉白的手,依偎于身,说:“这是江南的一种灯,环环相扣寓意结心,‘寿’是贺你的生辰。”

      丁汉白唤他:“珍珠……”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有两个木签?”纪慎语等不及般,主动交代,“其实习俗是挂一副小对子,所以有两个。”

      研了一盘墨,蘸了狼毫笔,丁汉白说:“要不一人一句?”

      纪慎语道:“听师哥的。”

      丁汉白将笔杆放他手心,说:“你先为我写。”

      他们曾一起执手描图样、画枇杷,共赏草原白雪,也同窗看过园池偷换春光……纪慎语屏息定神,想屋外浮云当空,他写“天地宽”。

      丁汉白在他耳边笑:“嗬,意境拔得有点高,我自认只是个俗人。”

      纪慎语不知是褒是贬,问:“那怎么办?”

      丁汉白略一颔首,从逍遥壮阔落回凡尘,偏头在纪慎语的脸颊偷了个香。

      他落笔遒劲,启齿意浓:“珍珠,我与你‘情/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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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碎玉投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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