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9、C8

　　索玛尔挑高眉骨，露出一点惊讶的样子。
　　这估计难得一见，莱恩想。如果是原来，他大概还会偷偷笑一笑，只是现在他没有微笑的心情。
　　“孩子。”蜥人恢复了一点一贯的镇定，“你确定要去那儿？我很少给人忠告，但还是得说一句，‘蜘蛛窝’可没有欢迎牌，海盗也不是矿星小混混。”
　　莱恩说：“我需要两张船票，谢谢。”
　　索玛尔耸了耸肩：“十万点包吃住——这是友情价格。我们一般不去蜘蛛窝，你得跟船跟上几个月——一年半载也说不定。”
　　她眨眨眼睛：“你可以在船上打点工，那个职位我一直给你留着呢。”
　　莱恩含糊地点点头，付了定金。他这次没有坚决拒绝，多赚点钱总是好的。伊利安给的钱足够支付这次旅行，但谁知道后面会遇上什么事呢？
　　况且，虽然莉莲拒绝了他把她送去上学的主意，然而她毕竟还小，人是会改变的，莱恩非常清楚这一点，比如E——伊利安。
　　不，他又想，并不是E突然变成了伊利安，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见鬼的E存在，那只是他在逃生舱上看到的没有意义的字母。从头到尾，只有伊利安。
　　他现在仍不习惯那个名字，每次想到都觉得刺痛，“伊利安”这个词就像一个标志，彰示着他的愚蠢、轻信和软弱。
　　莱恩回想自己刚捡到伊利安的时候，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来着？把这个小少爷弄回去，等他家里人找来的时候肯定能换来一大笔“感谢金”？妈的，他还真是未卜先知。所以现在发生的事情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回到正轨罢了。就像飞船驶离预定航线时，驾驶员或者自动驾驶程序要把方向导正一样，E只是一个虚假的幻象，他们共同度过的一年不过是一段错误的、需要修正的弯路。
　　他想到这个比喻，然后就忍不住想起伊利安教他驾驶的日子——想起无垠的星海。第一次，那些遥远的巨大火球带来的不是宁静与快慰，而成了某种难以言说的隐痛。
　　操。他想。他妈的，操！这些字眼反反复复地在他脑子里翻滚，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驱逐另一些更加令人不快的想法。理智上，莱恩清楚伊利安没做错什么，回家当个小少爷肯定比窝在这颗该死的星球上蹉跎好的多——但他就是没办法高兴起来，哪怕看到莉莉安账户里多出来的一串零也没法让他觉得好一点。
　　他只有一个办法排解情绪，那就是让自己忙碌起来。好在偷渡的准备工作相当繁琐，他需要变卖东西，准备行李，还得给自己和莉莲弄套假的身份证明好混过港口的检查。□□的问他姓名的时候，莱恩才发现自己没有一个姓氏——他不想用莉莉安的那个，“翠金”一看就是□□明时工作人员随便捏造的姓，而莱恩真的不想再和b-25有任何牵连了。
　　他的目光掠过架子上的一艘飞船模型，它的线条极为流畅，有着伞形的舰身和可开合的曲率引擎，比洛克的经典巨型飞船设计。
　　下面的标牌写着，斯坦尼丝号。
　　“莱恩·斯坦，”他说，“和莉莲·斯坦。”
　　两周后，莱恩·斯坦和莉莲·斯坦抱着他们所有的财产——两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穿过空旷明亮的空港，和其他的偷渡客、奴工一起挤上狭小的地空轨道车，又换乘同样窄小老旧的渡船，如同一团沙丁鱼群一样向巨鲸般的黑船缓缓飞去。

　　此时此刻，盖亚上已是深夜。
　　加冕典礼虽已结束，但新君即位造成的动荡仍未平息，基利威尔已经做了几十场演讲，还不包括对贵族执政官们的公务会议、报告以及现场宣传时的即兴互动。伊利安作为他的“亲密好友”、“从无人星球上拯救回来的暗杀事件受害人”和“莱伯特与维尔塔斯的友谊见证者”——其实伊利安自己觉得更像是政治污点的活体把柄——不得不也跟着在演播厅、会场和王庭间来回奔波。
　　在他仅有的、少得可怜的私人时间里，伊利安一直埋头在一台量子光脑前敲击投影键盘。
　　房门是反锁的，所以不会有人闯进来，看到屏幕上无数条标记着【终端未接收】的消息，更不会有人看到每一条的开头，都是同一个名字。

　　莱恩拿着当天的食物配给推开门时，莉莲有点慌乱地把手里的东西藏在身后。她不习惯对哥哥遮遮掩掩，脸上心虚的表情简直一目了然。
　　莱恩假装没有看见，招呼她吃东西。虽然还是便捷食物，黑船上的配给比他们平时自己吃的味道好很多。
　　莉莲吃饭的时候一直心不在焉，莱恩不得不开口：“不用藏了，我不会拿去卖掉的。我保证。”
　　女孩眼睛亮了亮，泛起银色的虹彩：“莱恩……E——他又发信息了，你真的不看看吗？”
　　他们之前为这事吵过一次。莱恩刚发现伊利安把自己的个人终端留下来了的时候只想把那玩意踩碎扔进垃圾场，然而莉莲坚决反对，甚至不惜用自己变形的手掌把那张光卡包裹起来。莱恩不想弄伤妹妹才不得不放弃暴力拆解的打算。莉莲一直拿着那张光卡，在光卡解除远程锁定、被远程格式化成双向通讯器、收到无数条来源唯一的信息时都试图跟莱恩好好谈谈，但莱恩总是很忙——或者他总说自己很忙。
　　不过现在好了，莉莲想，船上他们有的是时间。
　　“不，我不想看。”莱恩说。
　　“可你总得面对这个呀。”莉莲用成年人的口吻说，她眼睛里的银色褪去了，变成和哥哥一样的暗金色。自从那个钴蓝色眼睛的男人出现过之后，她再也没变过蓝眼睛。
　　莱恩疲惫地笑了笑：“你不懂——他跟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他，没什么好‘面对’的。”
　　莉莲抱住手臂，对哥哥敷衍小孩的语气非常不满。她很想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这句话听起来就满是孩子气。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些呢？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让哥哥照顾、有能力来照料哥哥呢？她忧愁地思考起来，暂时将伊利安的问题放在一边。
　　莱恩趁机拿过光卡，一眼也不看上面的信息，直接按下了关机键。
　　卡片黑屏后他反倒盯着看了很久，最后冷着脸，把光卡收进了行李的最深处。

　　莉莲的忧愁在一周后达到了顶峰。
　　灯光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照射着舞台，顶上的大灯明亮得好像一颗真实的、近在咫尺的太阳，灼烤着莱恩赤｀裸的、滚满汗水的脊背。
　　他弓着身，头压得很低，湿漉漉的红发搭在额前，露出一双被灯光烤得火热的金色眼睛，紧盯着对面的普特罗人。
　　“小子，你不可能永远逃下去。”“地震”劣石说。他口音很重，声音粗哑，像是砂石磨砺的噪声——也许不止是像，普特罗人是一种半硅基的构合体生物，体表覆盖着岩石状的外骨骼，没准里面也是一样的石头芯子。
　　莱恩快速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几块碎石，那是他用几处严重的擦伤换来的战果。劣石的外骨骼坚硬如石、被灯光照得滚烫，拳头只是擦过他的肩膀就带来像被法拉的牛角狠狠顶上一样的疼痛，而他所进行的还击对劣石而言却好像只是扯掉了几根头发一样不值一提。
　　于是他迅速地改变了战术，不再与普特罗人进行任何正面的肢体对抗，在对方落石一样的攻击中灵活地闪避。这让他免去了受伤，却也激发了观众的不满。他们不想看这种跳来跳去的无聊游戏，各种语言的嘘声和叫喊从黑暗的看台上传来，有些词莱恩并不能听懂，但他清楚那语气是什么操｀蛋的意思。
　　他们想要战斗和血，而他会给他们的——他已经看到了方法，只需要一个机会。
　　劣石再次开始进攻，愤怒的脚步犹如山崩，莱恩不断后退，被逼进角落，再退一步就会撞上围栏的绳索。
　　他突然跳了起来，正冲上劣石的一记重拳。
　　兴奋的尖叫声轰然响起，让莱恩想起b-25上的呼啸的飓风，如果你被卷进去，就注定尸骨无存。
　　混血的身体飞起来，重重撞在围绳上，将绳索拉成一道紧绷的弧线。
　　劣石下一记攻击还未打出，莱恩已经像一枚离弦之箭一样弹了出去，以一个漂亮的鱼跃姿势跃过劣石，落在他身后。他手中紧扣着劣石的那一条肢体，借着围绳的强力弹性将它拧转了一百八十度。
　　整场拳赛中的第一声惨叫响起来，“地震”的痛吼真的如同地底深处发出的咆哮。随着莱恩松开手掌，他的那条主要肢体僵硬地垂下来。那个关节被拧断了。
　　普特罗人痛苦地转身，杀气腾腾地向莱恩冲过来。然而莱恩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发力向最远的角落冲去。这次终于有了足够的助跑距离，他无须再靠对手的拳头助力，直接踏上围绳，继而反身高高跳起，全力踹向劣石的头颈。
　　一声轻微的绞扭声响起，莱恩落地，抖了抖耳朵。在他背后，劣石的身躯轰然倒地，给舞台带来最后一次余震。
　　观众静默了一秒钟，爆发出巨大的吵声。欢呼与怒骂混成一片轰鸣，主持人疯狂地在喇叭里叫喊，尖利的叫声几乎刺穿了莱恩的耳膜。庆祝的灯光在他身上乱晃，场上的录影镜头一下子全都飞到他身边围着他团团乱转。而莱恩只是甩了甩头发，咧开嘴唇，对着面前最近的摄像头露出尖锐的犬齿和一个即冷漠又狂热的笑容。
　　这真是奇怪，莱恩想，也许是肾上腺素的作用，或者是别的什么见鬼的荷尔蒙还在他血液里燃烧，但他觉得该死的好极了，疼痛、战斗、自己的血、对方的惨叫，这些东西奇妙地冲淡了他心中久久不能驱散的烦闷感。当他投入地战斗，不是为了抢地盘或者自我保护，只是单纯的战斗，他感到一种空白的兴奋，近乎于那种已经久违的平静。
　　那种他和伊利安一起飘浮在矿船、飘浮在近地轨道、飘浮在无尽的星海中的平静。
　　操，他在脑子里骂了一句，他为什么要想起那个操｀蛋的名字。现在可好了，那种平静一去不复返了，只剩下疼痛，各种各样的疼痛。真他妈的操｀蛋。
　　“孩子，我就知道你能行。”他一下场，索玛尔就满脸喜色地过来，用一副“我早就告诉过你”的口吻说。
　　莱恩皱了皱鼻子：“我需要洗个澡。”他身上的血味儿简直冲天，绝不能让莉莲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索玛尔说：“你需要一份训练计划。”她皱着眉看向莱恩蹭掉一块皮、血肉模糊的肩膀，“还有一个医生。”
　　莱恩回到他和莉莲的小船舱时，距离他出门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一夜。他一开门就看见莉莲蜷缩在床边，正睁着一双忧愁空茫的金色眼睛看着他。
　　他忽然瑟缩了一下，尽管他已经处理了所有伤口、在断裂的肋骨间打了痛点封闭，还冲了两遍澡，但他总觉得那股子血腥味还是缭绕在他身上，根本洗不掉。
　　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忧变成了现实。也许是他没洗掉的血腥味，也许是别的什么，总之莉莲一下子就知道他去干了什么好事。莉莲这次没有再和哥哥吵架，可这次比吵架还让莱恩头疼。她压根不听他那套“去船上打工”的谎话——莱恩自己倒没觉得这是撒谎，严格来说，打拳也是打工的一种嘛——可莉莲就是不管。她不肯和他说话，只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蜷缩着呜咽，脱水的小脸皱皱巴巴的，哭得莱恩心都要碎了。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但他真的没办法像答应伊利安一样答应她放弃黑拳赛场——一方面是因为索玛尔给的酬劳确实优厚，还允许他参与黑船上小型舰船的检修工作，让他能偶尔摸摸驾驶台。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确实需要这样一种发泄的渠道，拳场里的规则暴力却简单，只要站上舞台就可以轻易忘却一切，这对他而言仿佛具有某种致命的诱惑。可他没法给莉莲解释这个，只能保证，合约的期限只有这一次旅程。
　　他又打了好几场拳赛，当“狼牙”莱恩的名号已经在地下世界里占据了一席之地时，莉莲停止了她的“非暴力不合作”，第一次央求莱恩给她买一只可以联网的阅读器。莱恩怀着十二万分的愧疚在船上的走私商人那里买了一张最好的可投影阅读光卡送给莉莲。从那以后，她便以一种惊人的执着将自己的精力投入了无尽的信息海洋，废寝忘食地摆弄那些机电投影的虚拟模块，莱恩甚至从中认出了好几种飞船的曲率引擎模型。
　　莱恩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些艰涩的知识对小孩子会有多少吸引力，但他大概清楚莉莲突然用功起来的原因——显然那只有一个，就是他自己。他很想劝妹妹不必这样拼命，但又找不出合适的话。兄妹之间第一次出现了一道无法谈及的沟渠，好像一下子，莉莲就从莱恩印象里那个幼小的、喜欢趴在他怀里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少女。莱恩完全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她蹙着眉微笑的样子甚至像极了莱恩记忆中的莉莉安。
　　长埋在b-25上的莉莉安可能永远无法想象儿子和女儿会踏上这样一次遥遥无期的旅途。他们在星系间辗转，停泊了一个又一个太空站，经过的航线在星图上可以画出一团乱七八糟的毛线球，莱恩甚至开始怀疑他们一辈子也到不了那个不知藏匿于何方的“蜘蛛窝”。
　　直到一天中午，黑船上突然响起了尖利的警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