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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C67 ...

  •   伊利安抓着光卡,目光在数不清的信息窗口间滑动,直到一行字抓住了他的全部注意。
      “皇帝答应见我了。”在花了将近一分钟去读那三个词后,他终于抬起头来,反扣过光卡,将皇帝的命令与其他不住往外跳的信息窗口全按在掌心:“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他顿了顿,压下声音中那一丝焦灼,牵起嘴角:“还好,这里离盖亚跃迁点不算远。咱们的运气不错。”
      莱恩看了他一眼,语气生硬:“运气不错?”
      “不是么?”
      倏然间,一阵无法言明的怒火冲上了莱恩心头。多么奇怪,在被近百艘飞船包围的时候他还有开玩笑的心情,可逃出生天的此刻,他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尤其是当伊利安用那种不以为意的口吻说出那些轻巧话时,那股无名火焰几乎将他的心脏烧成一片焦土!
      “我的好爵爷!”他几乎是吼出来,“你到底知不知道刚刚有多危险?要是我没跟你一起——”
      他猛地咬住牙关,一连串可怕的字眼梗在喉咙里,噎得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他没办法说出那些话,连想一想都不行——让他发抖的不仅仅是愤怒,还有更深处的、他不愿承认的……恐惧。
      他从没有如此害怕,怕一个不存在的可能。
      莱恩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丝近乎讥讽的微笑:“对不住,我说错了,不是‘刚刚’,因为我们不知怎么的还把三个月的时间弄丢了!多神奇!一眨眼的功夫,只是跃迁的时候挨了一炮——结果被打掉了三个月!”
      然而,无论他怒火喷薄还是讥笑冰冷,伊利安只是侧着头,看向舷窗外的深空。
      盖亚跃迁点像一盏诱人的灯火,吸引无数流萤般的飞船涌进去,被更遥远的那座巨大城池吞没。
      “可能是某种极小概率的跃迁事故。”他终于开口,“我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莱恩。这的确是个问题。但眼下我们还有更紧要的需要处理。”
      他犹豫了下:“比如,司令官不该离开部队太久。”
      “……你要我回去?”莱恩怔了怔,“这种时候,你还在乎他妈的部队守则?”
      “不是部队守则,是我们的舰队已经难以支持下去了。如果你刚刚看了简报——”
      “他们当然打不下去。指挥官里有个内鬼,能打下去才叫奇怪!这才是问题,伊利安,那位想要你命的‘好朋友’,威廉姆斯·莱伯特——他才是问题!”
      “我知道。所以我才必须去盖亚,去见皇帝。”
      “去把自己送上门——威廉姆斯可能也在那儿,等着谋杀你第二次!”
      伊利安沉默片刻:“我不认为是威廉策划的这场埋伏。如果他想要杀我,去的路上就可以动手,没必要冒暴露自己组织的风险。”
      莱恩冷笑一声:“你是说所谓的‘和谈’?那只是个骗局,他找了些送死的炮灰,好骗你放松警惕。”
      “不,那是真的。”伊利安叹了口气,“我见到了你说过的那个普星人。还有贝恩·巴克。”
      莱恩梗住了,舔着嘴唇,有些说不出话来。
      “而且,我想我知道是谁组织的这场埋伏了。”伊利安低声道,继而摇摇头,转开话题,“我的确犯了个错误:我高估了威廉对叛军的控制能力——但这也说明,他们并不是一支团结一心的队伍。”
      “所以,是谁?”莱恩沙哑地问,“叛军里的另一派,那个设埋伏的人,是谁?”
      贝恩·巴克的那位朋友,伊利安想。但他没有说出来。“某个人,现在只是推测,还不能确定——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确定的情报,以及接下来的计划……”
      “这有什么好计划的?我们知道他们是谁,就可以找到他们,然后干掉他们。游戏结束。这就是他妈的计划。”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是因为皇帝吗?”莱恩忽然说,“他病了。‘情况不好’,你自己说的。如果你担忧的是这个的话——”
      “不。”伊利安突兀地截住他的话,却没继续下去,而是闭上了眼睛。
      他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伊利安才重新开口:“一旦皇帝在任期内去世,紧急大选将在半月内完成,以确定继任的人选。皇室无法连续参加选举,但他们的态度在选举中非常关键。或者说,皇帝的态度对储君的决定,非常关键。所以我必须尽快到盖亚去,一个人。”
      莱恩哼了声:“因为他们不会喜欢在那儿看到我。”
      “因为北室座更需要你。根据军情简报,我们错过的那三个月里,显然叛军已经不满足于几个殖民地的暴乱活动,开始占据他们的根据地了……”他将一份星图调进投影,里面红色的敌军据点零零落落,却几乎布满了半个帝国,“照这势头下去,等选举结束,恐怕也不剩什么地方可供新君继承了。”
      莱恩盯着那星图看了很久,终于说:“好。”
      跃迁点的引导命令发过来,他们汇入舰船的洪流,安静地、按部就班地向盖亚驶去。
      “你要小心些。”莱恩忽然说,“我总有种糟糕的感觉……多半是叫这次糟糕的跃迁弄乱了脑子。但不管怎样,你……总归小心点。”
      “嗯。”伊利安应了声,一抹说不出的悲哀却没来由地浮上心头。他安慰似地笑了笑:“一切都会没事的。”
      “你会是个好皇帝。我是说,就算他死了,你也能做得比他好——比任何人都好。”
      那抹悲郁愈发涨起来,挤满了他的整个胸膛。他说不出话来,也无话可说,只有那个计划愈发清晰地显现在眼前,像是纷乱迷宫中唯一的一条出路。
      他凝视星图,微微一笑。

      踏入王庭的第一刻,无数目光便落在了伊利安身上。他视若无睹,径直向内走去,几个秘书官和卫队长追上来,“希望”他遵照觐见礼仪——没人敢对着那张冰冷严肃的贵族脸孔提什么“要求”,更别提这位还是皇帝的婚约对象——也半点没拖慢他的脚步。
      直到进了内廷新设的防疫关卡,他才总算停住了脚,伸直手臂,让两名警卫和一个医生从头到脚扫描检查。时间每过去一点,伊利安心里那块石头就往下沉一点。
      当他通过消毒间,终于获许进入皇帝的卧室,那块石头已经落进了他胃里,沉得像是犹大的钱袋。
      数名私人医生向他行礼,自皇帝围满急救设备的床前让开一条路。数不清的管线从机器上延伸出来,在皇帝身上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帝国最为尊贵的男人陷在那些昂贵、精密的冰冷仪器之间,比那些冷冰冰的机械还缺乏生机,面无血色,仿佛蛛网里的一片苍白蝴蝶。
      哪怕伊利安对此早有准备,真正看到这一幕时,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仍直击心脏:这个人要死了。
      这并不是件坏事。有什么能比死亡更加彻底地阻止一个皇帝“清洁种族”的狂想呢?他自己不也做好了打算,倘若事态走向不可控制的局面,在法条颁布前谋杀皇帝将是最后的、唯一的选择。看到这消息的第一眼,他甚至有一丝庆幸:自己不必走到最后那一步,皇帝会死去,但不是他下的手。
      他当然知道这是个绝妙的机会:皇帝濒死,大选在即,他有声势、有实权、有重兵、甚至还有皇帝的信任,他有一切的理由满意于眼下的局面。
      病榻上的男人忽然开口:“伊利安……”
      伊利安脚下一顿。忽然间,短短的几步路变得远逾星河。
      皇帝费力地仰起头,拉长的脖颈线条分外嶙峋,声音有些哑,因虚弱而显得柔软:“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不受控制的热意从眼眶后面升起,伊利安无声叹息,任泪水从眼中流下。他大步向前,走近自己曾经的老师、兄长,付出过忠诚与友谊、也不惜一切决意阻止的对象。
      他握住皇帝的手:“对不起,基尔,我来晚了。”
      “还不算太晚。”皇帝轻轻笑了笑,“能回来就好。那些埋伏你的叛匪……”
      “关于叛军,还有他们掌握的‘特殊技术’,我的确有些发现。”伊利安说,意有所指地向周围扫了眼。皇帝抬抬手指,医疗组便安静地退了出去。很快,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伊利安再次开口,却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这次袭击的基因靶是莱伯特母版?情况到底有多严重?”
      “严重到他们甚至找不到足够多还能站起来的人,召开一次莱伯特家族议事会。我们损失惨重。”皇帝合了下眼,“或者你想问的是,我还有多久会死?不会太快,但也不会太久。现在,来谈谈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吧。”
      “毫无疑问,这次袭击是由叛军主使的,但动手的不是那些所谓的‘游击武装’。我们这边有他们的人。”
      “那么这个人,或者这些人,到底是谁?”皇帝的目光很平静,“有很多人认为是你。”
      换做三个月前,这种话足以让伊利安心脏紧缩,但现在已没什么值得他担忧了。他平静地说:“不是我。”
      “是威廉姆斯·莱伯特。”
      皇帝的脸色刹地变了。
      “莱伯特!他——”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杂音,手指勾起,紧紧抓着床单,抿紧成一条线的唇间迸出几个破碎的字:“不可……原谅!”
      伊利安把手安慰似地放在皇帝手上,直到这阵激动的痉挛过去,他才再一次开口:“事实上,我正是发现了威廉姆斯的疑点,事关皇室,才决定单独行动。我本希望他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但他……承认了。”
      “承认了——背叛?”
      “是的。虽然那可能是他诱敌计划的一部分,但鉴于目前情况,我不认为他在虚张声势。有理由相信,他们已掌握可供大规模袭击的武器化基因技术。皇室这次的受袭……也许只是一个开始。”
      皇帝半阖着眼,疲惫而安静,仿佛刚刚的愤怒耗尽了最后的精神。
      “因为你。”他低声说。
      “嗯?”伊利安微微蹙眉,“我不明白……”
      “戍卫军,和维尔塔斯的舰队。”皇帝用仅剩的力气攥紧伊利安的手,“我不喜欢……那些低微之人。但即使我们受到全面基因攻击,他们也会安然无恙。所以,我们仍有机会。”
      他用力张大双眼,透过那层死亡的阴霾,旧日灼灼迫人的光芒再一次从黯淡失色的蓝眼睛里射出来。
      “告诉我,伊利安,这场仗你能打赢吗?”
      伊利安沉默片刻,站起来。
      他打开对面墙上的投影,连入自己的光卡。光芒渐起,战场星图从急救设备上方铺展开,标示敌方的红色零零散散,像是星星点点的火苗,却蔓延得铺天盖地,只要一着不慎,便要烧透半壁帝国。
      事实上,战局比能看到还要糟糕。
      “我们要打的不是一支舰队,陛下。”他站在星图前,像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战前讨论,“直到现在,我们仍未找到叛军的指挥舰,因为他们也许根本没有指挥舰——叛军不是一支自上而下、组织严密的部队,而是在煽动下暴力颠覆当地政府的殖民地人本身。他们的领导者藏在里面,无异于一滴水藏在海中。而现在,他们在偏远的、以底层非人种族为主的矿区、农牧星球取得了支持,就有了进一步攻占主要空间站的资本。事实上,由于我们的轻视和错误,他们已经拿下了一些重要的、武装强大的空间站,在正面战场上也造成了相当的损失……坦白说,局面很不乐观。这还是基因武器的威胁未计入其中的情况。”
      他停了停,从皇帝迫急的眼中看到与刚刚相同的问题。
      能打吗?
      当然可以。在来的路上他已计算过,即便没有贵族的配合支持,仅靠戍卫军与维尔塔斯部,也不是不能赢下这场战争。
      诚然,这不是什么能速战速决的战斗。斩首行动没办法对一个去中心化的庞大网络进行有效打击,要想在短期内结束这一切,迅速取胜几不可能。但总有作战计划。
      如果敌人是一张蔓生的网,就将他们从根拔起。将有叛乱嫌疑的群体隔离,分块清理,并将这种“净化”的状态加以保持。这不会太难,毕竟协助叛军的主力仍是亚种、外星裔和混血,简单的基因检查便可将他们拒于空港门外,至于在原本聚集的殖民基地进行集中化军事管控,无非是旧日重现。基因纯正的人类“同情分子”可能会是个麻烦,好在叛军的暴力活动已经制造了足够的对立,一无所有者对他们有多少喜爱,有产者就怀有多少憎恨,愿意为自己的切身利益而战的人总比不切实际的理想者多。
      “……如此一来,便可逐块排查,找出民间的叛军组织和基因武器,削弱叛军在殖民地内部的影响,进而切断其补充增员、逃逸隐匿的线路,迫使他们在正面战场与我军作战。”
      “正面作战,有几成把握?”
      伊利安微微沉吟:“假以时日,我们能赢。”
      当叛军战舰的根源被截断,失去了那几乎源源不断的后续力量,正面战场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哪怕仅以数量而论,维尔塔斯舰队与戍卫军合到一块儿恐怕也抵不上现在打着起义军、解放者之类名号飞船的一半多,但伊利安知道,他们总会赢的。
      是的,他们会赢,就像被“集中管理”的非人者会重新驯化,或逐渐消亡,正如基利威尔·莱伯特所期望的那样。当然,等到了那个时候,莱伯特早已作古,战争的赢家也可以展现其宽容大度的仁慈,可人们心中的仇恨不会像血迹一样容易清理。当人类主义者和非人群体已被撕裂成无法弥合的两极,呼吁平等便无异于在利刃上饰以伪善的金箔。战争会停止,偏见、敌视和暴力不会。这并非人类本性邪恶,换一方赢也没有差别,只是被屠戮的对象不同,那场注定的屠杀将同样漫长无声。
      “是的,我们能赢。”他重复道,微微一笑,垂下的目光却一片森寒。
      “时间……”皇帝叹了口气,“研一院的‘歼星’项目你有多少了解?”
      伊利安一怔:“我以为那只是个理论研究?”一个所谓行星级武器的假想:理论上,一次开火就可以摧毁一整颗星球。
      “他们最近又交了报告,可以进行第一次实地试验了。”皇帝说,语气轻柔,“我想它可以替你节省些时间。”
      “也许,是的。”伊利安感到一丝干渴爬进喉咙,“只是我恐怕,那些产权人未必同意销毁星球级别的资产……”
      “哦,他们会同意的。那是胜利所必要的牺牲。”皇帝轻描淡写道,仿佛一位苍白色的死神,“去吧。找到那个僭越的武器,然后给他们应得的惩罚。”
      有那么一会儿,伊利安站在奄奄一息的皇帝床边,却像是自己被夺走了呼吸。
      “如果……”他微不可查地发抖,艰难地张开嘴唇。如果排查遗漏了哪怕一处,被逼到绝地的叛军必将不惜一切,释放全部的基因武器——
      某个幽灵似的念头钻上来,他的声音忽地一顿。
      “嗯?”皇帝掀起眼皮,向上看过来。伊利安抿了抿唇:“这可能是个不妥当的问题。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叛军的基因武器定位靶是贵族母版……为什么不再次手术,修改被攻击的靶位基因?”
      “修改成什么样?”皇帝讥讽地牵起嘴角,“扭曲我们一切成就的根基,只为了苟活下去?成为那些庸人、成为——什么都不是!”
      他的喘息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好一会才平复下来:“……你想要那样活吗,伊利安?”
      为什么不呢?
      所谓贵族母版,除了致病基因组的敲除替换和部分健康意义上的修正,绝大部分,在科学层面根本就毫无意义可言——十个世纪前的英雄们固然拯救了人类,但几份千年前的实验模板能有多少优越性可言呢?自孩提时代第一次学习基因技术概论时他便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为什么要按照千年前的母版修订基因?为什么这样的人才能拥有一切、高高在上?
      但这从来不是两个问题,而是问题和答案。
      威廉姆斯·莱伯特想要将所有贵族拉下云端,但这才是一切的根源:垄断的基因技术,和视基因修订为尊、将“修正基因”作为统治合法性来源的权力结构。
      所以,为什么不呢?禁忌的武器正是摧毁这一切的机会。歼星武器带来的恐惧足以切断叛军在民众中的联系,而如果排查遗漏了哪怕一处,被逼到绝地的叛军必将不惜一切,释放全部的基因武器——固守特权的贵族将被极大削弱,纳入大量人类乃至非人将官的戍卫军和维尔塔斯部系则可保留实力,借哀兵之志,一扫已受到歼星武器打击的叛军残部。
      届时,大部分贵族死于基因武器,叛乱集团核心被清除,基利威尔早已不在人世,基因技术的封锁终将打破,他可以在废墟之上重建自己的理想世界。
      完美结局。
      只是,这理想真的值得如此巨大的代价吗?
      基利威尔·莱伯特说,那是胜利所必要的牺牲。
      威廉姆斯·莱伯特说,总要有人把手埋进土里,才能建立新世界。

      伊利安·维尔塔斯轻叹一声,说:“当然不。”
      他重新转向战况星图:“形势紧急,我们的行动必须尽快展开。除了戍卫军外,我需要各家族舰队的全力配合。”
      皇帝点点头:“我来安排一次紧急议事会。明天,最迟这周以内。他们会配合你的。但你需记得,不能把他们作为依赖……”
      “我明白。眼下,没什么值得依赖。”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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