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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情戒 ...

  •   一
      韩露坐在休息室里,太阳挑开厚厚的云层,从缝隙中洒下来的几道光束,刚好照到她手撑着的茶几上,她与那几株郁金香和百合愈发俏丽。
      法国人爱花,哪怕是在冬天,他也能找到浪漫的法子,别墅里除了随处可见的花瓶和落地瓶,还有院子里那颗紫丁香。
      韩露惊讶,花期在春天的丁香在香港的阴郁冰水里也能挣出花骨朵。
      房间里除了她还有几位夫人,男人在饭厅谈事情,她们在休息室闲聊。哪怕是几个女人凑在一起,说话声音也是极小的,唱片机里转着黑胶片,韩露知道,那并不是为了让女人们打发无聊,而是为了盖过饭厅里的谈话。
      “听说,湘赣拉起了一支队伍,我们的同伴越来越多。”鹅黄大衣的夫人说。
      黑色大氅的夫人听了含蓄一笑,脱下眼镜,擦了擦,“可听说,也死了很多人。”
      韩露头皮一紧,她最怕听到这样的消息。昨天出去买东西,回来时看到一个英国警察拦住几个学生搜身。
      那几个学生反抗了一下,便被警察扬起木棍追着打。她停下来,没过多久街头便被血染红了。
      自从来到香港,她时常陷入沉思。那会儿她就站在大街上,也陷入了沉思。两道血迹被英国警察的皮靴踩过,韩露便想,在海的对岸,在上海,在江西,包括她的家乡湖南,是不是也这样血流成河。
      她并不知道,此时自己的眼睛发直,直勾勾地盯着饭厅那扇朱红色的大门,门口站了一个男人。
      小伏和她差不多大,二十出头。他有利索的平头和明亮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和优美的唇线。饭厅在谈事情的时候,他总是会站在门口。有时候是两个小时,有时候是三个小时。动也不动。
      韩露转动眼珠,目光与小伏相接,她猛然从神游中醒来,小伏还是平静的背手而站。眼神越过她的头顶,或许是在看院中的丁香花。
      她思忖一会儿,端着一杯咖啡走到小伏跟前,对他说出在前几秒中打好草稿的话,“春涛...”她把咖啡杯推近,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朱红门砰地被人从里面打开。
      “小伏!李太太!”有人在喊,“快,李先生又晕过去了。”
      不管前期有多么生疏,现在韩露必须反应过来,她就是李太太。在其他夫人起身之前,她已经拎起茶几旁的手袋,冲了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议事时的饭厅。一张巨大的长条桌上紧紧铺着绣边桌布,桌上几盘馅饼,几盘水果,还有一溜烟灰缸。窗帘紧闭,明明有水晶灯却不给开,墙角一边一盏角灯昏黄,还有两根蜡烛。
      “这样不行。”韩露说,“得通风。”
      小伏没管她,已经跟几人搭手,把李先生扶到左手边的牛皮沙发上躺下,“磨蹭什么!”他吼道,“针呢!”
      犹如军令。
      韩露咬着唇,从手袋里快速摸出一根注射器,还有一个玻璃瓶,她左右看了看,摸到桌上的一根钢笔,笔帽盖好,用力一敲,玻璃瓶碎口,注射器抽出淡褐色药水。
      她舒了口气,走过去,拍拍李先生的手臂,拍出血管,将药水灌了进去。
      小伏跪在一旁,双手扶着李先生的头,不消几分钟,浑身发热而打颤的身子慢慢安静,人沉沉入睡。
      房间里满满当当挤着十几个人,这时才松了口气。
      “这确实太闷了,伤寒就是要空气流通,环境干净。”一人话语中带着歉意。
      可是不能开窗,不能开门,甚至不能点大灯。要商议的事情只能消化在这个房间和他们的肚子里。
      “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韩露小声提议。
      李先生需要休息,充分的休息。可她说了不算,她把目光投向小伏,他顿了顿站起来,跟另一个中年男人在门口独自商量了两句。
      回来之后,说:“抱歉,今日只能先到这里,我与太太先带先生回去。”
      他们二人商量好的事情,没人反对,别墅的主人路易斯找来一辆车,送他们去码头坐船回油麻地。
      李先生很少坐车,哪怕他现在的身份是富商,穿着讲究,但为了节省经费,他不准许他们租车。
      他伤寒严重,时常高烧不止,精神恍惚,腿脚走不动路。路易斯的别墅在半山,从码头到目的地四五公里的盘山路,他们都用走的。
      没有车辆或者行人路过时,小伏会蹲下来背李先生,如有外人,便由韩露扶着他往上爬。旁人看来,就像是闲来散步的恩爱夫妻,带着私人秘书。
      过了海,又有一辆车来接,小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韩露让李先生的头靠在他肩上。快到家时,他醒了。
      知道他们私用了汽车,果然动了怒。他坐在床上,韩露用枕头给他垫在后面,使他能坐直身子,然后退后跟小伏站在一起,听上级训话。
      好在今日他确实累了,只说了十来分钟,便合上眼睛睡着了。韩露顺势把人温柔放倒,捻好被角,蹑手蹑脚走出房间,还没喘过气来,小伏从隔壁房间走出来,说:“今晚十一点开收音机。”
      韩露不仅是个护工,还是书记员,以前在机关就是做收发电报工作,从未出错过。
      可今晚,在小伏的注释下,韩露写错了两个数字,尽管她立马改了过来,并没有耽误后续数字暗号的书写,可小伏却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回事。”他又发脾气了。“杨政委不是说,你是最优秀的书记员吗。”
      他不等韩露解释,把信纸从她手里抽走,韩露张了张嘴,小伏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韩露乖乖闭上,躲了出去。小伏用密码本解密的时候,她不能看,以保证消息绝对保密。
      等门关上后,小伏仍旧啧了一声,有些不满。他十七岁便参军了,在铁军中小伏成长很快,不到一年时间便到了教导大队,当上学员班长,军长的警卫兵。若不是李先生在途中病倒,他现在应该在广州端枪。而不是在这里住着大别墅,忍受资产阶级小姐的毛手毛脚。
      小资产阶级说的是韩露。上级为什么找韩露来做李先生的太太,也是看中了她良好的家世和留学经历。这样的经历让她扮起阔太太来游刃有余。
      小伏看完电报,把内容记在心里,而后烧掉。他走出门,隔壁韩露的房间门开着,人不在里面。他走下楼,看到客厅里独自坐着的韩露。
      偌大的别墅只有三个人,李先生多半是昏睡的,剩下两个人一同吃饭,一同工作。小伏站在旋梯上,韩露背对着她,挽着的头发露出脖颈后一块。她很白,脖颈后那块更白。如果沙发能调转,他也能看到韩露低着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波浪卷的碎发在耳边晃荡,珍珠耳环若隐若现,她睡得应该很不安稳,因为按照规定,她要跟小伏汇报总结完当天的工作才能睡。
      小伏放重了脚步,他清楚的看到韩露肩头一抖迅速站起来,转身对他说,“春涛,好了?”
      韩露不叫他小伏,二人同岁,如果叫小伏有些不礼貌。所以干脆直呼名字。
      小伏对名字没有什么感觉,反正也是假名字。在铁军的登记册上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上面写清楚了他从哪里来。
      那是在大山深处,在海的那边。
      二人面对面坐着,韩露从每天一起来就紧绷到现在,她身体已经很累了,但精神催促着她竖起身上的汗毛。
      她汇报完了当日的工作,小心等待小伏的点评,紧张之余看到小伏白衬衫破了一道毛刺。
      小伏年纪不大,工作很严肃,几句话布置了明天的工作后,看到了韩露的眼神。他顺着韩露的眼神低头,突然红了脸颊。
      他咳嗽一声,说:“你有针线吗?”
      自然是有。韩露很快拿了过来,小伏也换下了衬衫,自己动手穿针引线。
      “你自己会缝衣服?”
      “行军打仗,什么不是自己做。”小伏简短的回答。
      韩露把台灯拨近,灯光在小伏脸上投下光影,他鼻子上黑得一块,显得人特别幼齿可爱,就跟她大学的男同学一样。
      “是你女朋友交你的么?”韩露坐在一旁。
      小伏快速眨眼,“什么女朋友。”哪里来的资本主义词汇。
      “就是未婚妻。”韩露坐近了些,“我们一样大。在内陆,这样的年纪肯定是说了亲的。”
      小伏把衬衫一搁,扬起脸来,“没有。”
      红红的脸蛋一览无遗,韩露展颜一笑,“是我失礼了。那我先说,我其实也是订婚了的。”
      小伏一愣,韩露接着说:“我刚考上中南女中,家里就说了一门亲事。”
      “那会儿你多大?”
      “十七吧,”韩露说:“对方也是十七。跟家人从会同县搬到长沙,是我父亲的老朋友,说是娃娃亲。我是没见过了,他们刚跟我说这事,我就跑出来了。”
      韩露耸耸肩,“再也没回去过。”
      小伏盯着韩露,愣了半响,问:“你没见过对方?”
      “没有啊,”韩露说,“只知道姓罗,其他的我也不清楚。”
      小伏眼神从韩露身上转到手里的衬衫上,久久出神,人走了,他都没发觉。

      二
      夜晚,诸多事情在韩露脑中一件一件的过,跟放电影一样。她从长沙跑出来,到上海找到姐姐和姐夫,求他们暂时收留自己。而后机缘巧合,她通过了留法预科班的考试,通过姐夫的门路,拿到了公费生资格,三个月后顺利踏上了留学法国的轮船。
      在法国,她渡过了人生中难以想象的四年。她先是诺曼底一所语言学校,学习英文和法语,按照计划之后应该去巴黎继续念书。
      可没过多久她就发觉大使馆和留法学会给学生的经费根本不够,韩露作为一个公费生的生活捉襟见肘,更何况勤工俭学的同学。
      一年以后,国内形势动荡,留法学会和大使馆发不出钱来,甚中止了留学计划和基金。留法学生十有八九辍学,被迫与法国青年抢夺工作机会,以期能在异国他乡活下去。
      他们多数人家底殷实,选择出国是为了学习现代科学,可他们一拨青年却在法国做着本地人都不愿意做的重活、累活,被政府半哄半骗出国后,一些官员贪墨了教学基金和款项,把这群十来岁的孩子丢在海外,任其自生自灭。
      没过多久,姐姐和姐夫的资助也停止了。韩露写的信都石沉大海。她只能到处打工,磕磕绊绊完成学业,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已经是青年领袖的李先生,在他引导下加入了青年团。
      她回到上海,没有找到姐姐。托了所有的朋友关系,有的人说他们去了日本,有的人说他们去了英国,还有的人说他们回湖南了。总之,没了消息。
      年中上海混乱,各个帮派打作一团,。韩露改变了计划先去了香港,想躲一阵子,从这里辗转回湖南,还没动身便被组织的命令绊住脚。
      这一夜她辗转难眠,直到清晨才睡过去。
      敲门声巨大,韩露从床上坐起来,扑过去打开房门。小伏站在门口,没想到她会穿着睡衣开门,不由得梗着脖子,退后几步。
      “春涛,出什么事了。”韩露胸口起伏不平,脸颊因为急喘气而发红。
      小伏僵硬地挪开视线,“九点了,你还没起。”
      韩露转头看一眼时钟,没到九点,八点五十七分。
      “对不起,”她撑着额头,“我这就做早餐。”
      “不必了。我已经做了。”小伏说,“先生醒了,在楼下吃饭。”
      “快些。”小伏生硬的补充。
      韩露不敢耽搁,迅速收拾好,匆匆下楼,小伏低声在给李先生汇报工作,她脸色还是晕红,小伏瞥了一眼,有些懊悔,是不是说重了。
      李先生原本瞄了韩露一眼,只一眼,他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他说:“你生病了?”
      “啊?”韩露仰头,“没有,就是有些发热。多喝水就好了。”
      李先生是得过病的人,他知道伤寒是会传染的,特别是近身照顾护理的人。用过的杯子,一个茶壶里的水都有可能传染。
      他给了小伏一个眼神,小伏走过去,片刻犹豫,还是伸出手拨开刘海,探了探韩露的额头。“怎么样?”李先生问。
      “很烫。”小伏说,“跟先生的症状很像。”
      韩露陡然站起来,她如果不幸被传染了,就不能再担任这个任务,就要立刻离开别墅。可这就会打乱整个计划,一位太太匆匆离开,她独居的丈夫会很可疑。
      “我没有,先生,”韩露摇头,“我没病。”
      她站起来,脑袋里的浆糊晃荡,两只脚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地靠在了小伏的怀里。
      李先生也不想韩露真的病了,真的被传染了,再加之自己的行踪绝对保密,如果韩露要走,他也不能再待下去,那他们的辛苦就白费了。
      权益之下,他说:“这样吧,叫一辆车,小伏你送她去医院,先确诊,开些药回来。先吃一两天,这病我知道,前期治疗得快,就不会恶化。”
      小伏点头,迅速拨通了电话,等车子来着,挑起韩露的一根胳膊和李先生一同把人推进了车里。
      临走前,李先生给了他一把枪,看小伏认真别在腰后了,嘱咐他:“进城别拘谨,放松些,不会的就问太太。”

      香港和内陆很不一样,就算是在南昌这样的城市,汽车很少见,更不说电轨,还是砖瓦土房,一眼望去低低矮矮的,满眼尘土。
      香港却不一样,这是英国人的天堂,高楼环立,鳞次栉比,李先生来的十来天,除了半山的法国别墅。小伏哪儿也没去过,今日若不是带韩露去医院,他对香港的印象怕除了霓虹灯就没剩下什么了。
      “别看了,”韩露从帽檐下投来微笑,“那边有车过来。”
      小伏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站在电轨上,十来米开外电车叮叮当当的驶来,他紧走两步,赶上韩露小声说:“湖南也有火车,却没见过把铁轨修在城里面的。”
      韩露脚步一顿,回头说:“你也是湖南人?”
      小伏也跟着一顿,随后咧嘴笑了,“不是,只是当兵的时候路过。”
      他笑的时候有虎牙。韩露早就发觉了。
      诊所也不是普通的医院,而本就是一个联络点,大夫也是自己人。他测量了韩露的体温,情况不乐观,按照大夫的建议,韩露就在这里休息到五点,方便大夫观察体温变化。
      诊所不大,病人却挺多。大夫看完韩露还有其他的人,小伏哪儿去不得,就在小房间里,抱着手端正坐着。
      韩露则躺在对面的一张铁架床上,两人窝在不到十平米的空间里,有些无聊和尴尬,韩露被小伏这样盯着,一时也睡不着。
      她尝试着先开口,总是她先开口。她问:“春涛,你为什么要参军呢。”
      “家里人都被军阀杀了,所以要参军。”
      “打仗很辛苦吗?”
      “有的时候辛苦,有的时候不辛苦。”
      “你受过伤吗?”
      “受过啊,在南昌的时候,差点死了,现在脸上还有疤痕呢。”
      韩露从床上撑起身子,“哪儿?”
      小伏也弯腰靠近,指着自己的耳后,那常被帽子遮挡住的地方,“这儿,钢刀差点把耳朵削下来。”
      韩露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那道伤痕,手指的冰凉触动了小伏,他條地直起来,气呼呼说:“反正你们女人不懂啦。”
      韩露悻悻然,倒在床上闷闷地睡了过去。
      在梦里,又看到了以前的事情。她父亲资助姐夫在上海创立了外贸公司,一开始效益不错,很快便把姐姐也接到了上海。
      在她的印象里,姐夫还是那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时常到家里来做客,也时常在院子里教姊妹唱校歌。唱“人可铸,金可熔,丽泽尚高风”。
      他戴着眼镜,书本上的墨香跟本人完美融合,见过这样的人,韩露怎么可能看得上一个十七岁乳臭未干的毛小子。
      逃出来是对的,韩露一直这样想。逃出来是对的。
      冬日天黑得早,大夫再次测量体温,温度降下来了,只是普通的感冒。小伏怕是比韩露还要高兴,把大夫的嘱咐包括几点吃药,有哪些忌口,全都记在本子上。
      “都是小事,都是小事。”韩露絮絮叨叨。
      “啷个是小事,”小伏急道,“要是你传染给我怎么办。我们三个就躺在家里,哪样都不用做了。”
      韩露一怔,一时语塞。
      五点之后诊所要关门,临了的时候铁栅栏里卡出来一个人,穿着背带工装,满身的油漆味,贝雷帽的边缘全是毛茬,他压低了帽檐挤进来,没有说话,手却放到了自己的腰后,那个地方敏感,小伏在同一时刻拔出了手枪。
      刹那之间,韩露要尖叫出声,好在前一步大夫捂住了她的嘴巴,“别动手,自己人!”
      小伏喘着气,端着枪不肯放手,贝雷帽也呆住了,瞪圆了眼珠子,慢慢从腰后拿出一份报纸。
      “大,大夫,这是样板,今晚就要印刷了,我觉得应该给你看看。”
      大夫松开韩露,接过油墨报,《华字日报》的头版写着反动/者施暴,被迅速镇压。
      “怎么回事!”小伏说,“怎么计划提前了。”
      大夫迅速看完了报纸,双手撑着桌子,说:“苏联大使馆被包围,工作人员全被枪毙或逮捕。”
      韩露扑过去看那份报纸,几张小照片是尸体狼藉,血流成河,一张大照片是张发奎和外国将领在珠江码头合照,他们背后的悬挂英美日等旗帜的军舰。
      起/义的日期提前了,而且受到了无情的反扑和镇压。
      贝雷帽要赶回印刷厂,小伏与韩露也趁黑返回了油麻地。刚进门,便看到李先生靠在面对门的沙发上,仰着头闭目不语,手里的香烟烧到了手指。
      “先生,”韩露说:“你不能吸烟。”
      李先生睁开眼睛,里面空荡荡的,“五千多人,”他说,“全都死了。”
      小伏紧抿着嘴巴,明亮的眼睛里蒙着水汽,他仍旧梗着脖子,保持军人姿态,发问:“军长呢?参谋长呢?”
      李先生手指一翻,捏灭了香烟,他摇头,“分别突围,目前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声巨大的抽气声,韩露转头去看小伏,一颗泪啪嗒从他眼中滑落,韩露也跟着红了眼眶。
      小伏问:“计划怎么会提前呢,不是说好了...”
      “汪精卫察觉了,要解散教导团,并要张发奎率主力部队赶回广州,沧白他们只能先动手。”
      小伏一把抓下自己的帽子,使劲挠了挠头,而后奋力一抓,埋头低吼:“我也应该在广州。我也应该在广州!”
      韩露靠近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触到小伏的一瞬,他愤然甩了帽子,抬首,眼中满是恨意,转身就要走。
      “你去哪里?”李先生厉喝。
      “我回大陆。”
      “去干什么?”李先生站起来,身体摇晃,韩露快步上前扶着他,可李先生速度更快,他绕过韩露,来到小伏跟前,盯着他眼睛,“我不是你长官,管不了你是吧。”
      小伏抿着嘴巴,不说话。李先生声音嘶哑,“陈公博逃了香港,明天就会全城戒严,搜捕我们的同伴。你一个人出去,半山区那栋别墅里的人,包括我,还有韩露。”
      他指着韩露,一字一句说:“我们都会被你害死。”

      三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香港果然如李先生所说,戒备比以往更加森严,半山坚道的别墅会议暂停。青天白日怕撞上红星,红星也怕撞上青天白日,都想在米字旗下得一口喘气的机会。
      小伏比以往更加沉默,年轻的脸上笼着愁云,李先生在房间里休息时,他就在客厅里练习拆枪,拆开了又装上,装上了又拆开。
      韩露无事就坐得远远的,看他机械的重复动作,这几日不下雨了,暖和的就像春天。小伏白衬衫挽起,露出结实精瘦的手臂,他好了手/枪,啪地往桌上一扔,韩露汗毛又竖了起来。
      “老看我干嘛!”他叉着腰不满地发问。
      “我又没什么事。”韩露说,“就坐在这里,也招惹你了。”
      “怎么会没事,照顾先生吃药啊!”
      “刚吃了,睡下了。你小声点。”
      小伏砸吧了一下嘴,再次闷头把枪栓拔下来,韩露怕他又发脾气,转身要走。小伏叫住人,“你会用枪吗?”
      “枪?”韩露转身,摇头。
      小伏把一把手枪推到她跟前,“你试试。”
      “我不会。”韩露赶紧退了两步。
      “不用?”小伏严肃起来,“不用枪怎么干革命。”
      “我真不会。”韩露挣扎着,小伏站起来,把枪塞进她手里,“不用怕,我教你。”
      “你教我?”韩露哈哈笑了,“你教我?这里能练枪?”
      在油麻地的别墅里,他们连咳嗽都不敢太大声。
      “有什么不行,我知道你会洋文,又会护理。我跟你说说,就能明白。”
      在韩露的精心照料下,李先生的身体慢慢恢复,大夫来复查时,带来了上面的指令,要求小伏护送李先生回上海参加中央扩大会议。
      来香港两个月,终于要踏上回大陆的归程。
      可全程戒严,不能像之前那样一条小船偷渡而来。再加之,李先生如今又有公开身份,总有眼睛在盯着他。
      大夫提议可以走正常途径,把证件和资料准备好,光明正大的进入码头坐船去上海。
      任务落在韩露的肩上,小伏送她到船务公司,售票的印度人对照证件看了很多遍,最后还是做不了主,把经理叫来。
      “抱歉,抱歉,”经理从里间边说话边走出来,“上海也查得紧,我们对每一个回上海的旅客都是这么严格。”
      人转出来,是个中等个头,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
      “顾清豪!”
      姐夫的名字脱口而出。
      “小露。”顾清豪推推眼镜,“哎呀,”他惊喜地上下打量,“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应该在法国吗?”
      顾清豪掀开柜台的木板,走到前面来,张开双手又不知该往哪里放,“怎么回来了呢?”他重复问道。
      “是啊,我写信你们都不回,我只能回来找人了。我姐姐呢。”
      “你姐姐...她回湖南了,从前年起,生意不好做了,我也不想她跟我受苦。”顾清豪再次推推眼镜。
      “回湖南?怎么可能,我给老家写信,也没有回音。”
      “湖南现在也乱的很。你确定你的信,到长沙了吗?”顾清豪反问韩露。
      韩露想起半山别墅里两位夫人的谈话:湖南起义了,或者真的导致邮路不同。
      “小露,小露。”韩露眼珠子微微动了动,看向顾清豪。
      他笑道:“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
      “找我?”韩露冷笑,“究竟是谁在找谁。”
      “小露,怎么这样说。”他说:“我确实许久没有给你汇钱了。但后来,我写信去了诺曼底的巴耶中学,他们说你去了马赛。我们又写信去马赛,校方又说你去了巴黎。小露啊,我们的钱也不是风吹来的,你不能想读就读,想不读就不读啊。”
      顾清豪还是跟以前一样,能言善辩,这样说来,韩露反而无言以对。生活拮据,拿不出钱来付学费,校方驱逐,韩露只能四处打工,她也没有办法。
      小伏上前一步,紧贴着韩露的后背,她幡然警醒,“我是来买船票的。明天晚上。”
      “我知道,我知道。”顾清豪接过韩露的证件,看了半分钟,仰头道:“你结婚了?”
      韩露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这个时间到船务公司来,为什么这个时候遇到了顾清豪。
      现在她要怎么说,才能不暴露李先生。
      僵持之时,一个西装革履的外国男人从二楼探出头来,“顾。”他说,“你上来一下。明天的船要调整时间,要晚两天。”
      “哎,这可怎么好。票都卖出去了。”顾清豪说,“小露,你等我一下,我待会请你喝咖啡。”
      “不必了,我要回去,马上给长沙写信。我明天再来买票。”韩露要走,顾清豪顺水推舟,把人送到了门口。
      韩露转身看顾清豪弓着腰往二楼跑,在洋人老板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不明白当年第一师范的才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她与小伏没有钱租车,沿着电轨线往回走,小伏紧跟身后,她穿着三寸高跟,逆着人流往前走,白色大衣下露出翠绿裙摆,从后面能看到珍珠耳环的莹润饱满。
      “你打算怎么说?”小伏问。
      谁都没想到,韩露会遇到熟人。
      他们三人本应该在香港富人别墅里,安静地生活,然后在默默地离开。
      “我就说,”韩露咬着嘴唇,“我就说李先生是留学基金会的,他资助我们一批留学生完成学业,在答谢会上我们相遇,我心甘情愿嫁给了他。”
      “上海动乱,就到了香港,现在形势安稳了,我们又打算回去。”
      韩露扬起脸来,问小伏,“你觉得怎么样?”
      “他会相信吗?”
      “他不信也不能怎么样。”韩露说,“反正卖我两张票就行了。”
      “你别忘了。”小伏提醒他,“大夫说,这个船务公司的老板姓孔。”
      “你觉得,”韩露惊出一身冷汗,“你觉得我们有危险?”

      当天晚上,大夫和贝雷帽赶到油麻地的别墅,打算立刻把李先生和小伏送到码头。
      “先生,要委屈你了。”大夫说:“我们目前只有这条线,虽然是运货船,但我们为您找了一个单间,还算干净。”
      说着他把一个医药箱递给小伏,“三个小时一针,要记得。”
      “记得。”
      “要消毒。”
      “记得。”
      李先生说:“小韩都交代他了,对不对”他看向韩露。
      韩露点头,“春涛教我用枪,我教他一些护理知识。”
      “我们互相学习。”小伏挺着背脊说。
      韩露看着小伏,勉强笑了,她着急解释,“先生,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就不用临时调整计划。”
      “这不是你的错。”李先生说,“你临场反应已经很好了,以后你跟着大夫锻炼,会是一名很好的地下工作者。”
      “我...”
      李先生扬手打断韩露的话,“信还要接着写,但不能破绽,我也祝你早日找到家人。”
      韩露红了眼眶,与李先生双手紧握,“谢谢您,谢谢。”
      贝雷帽站在门边,观察院外的情形,在几人短暂寒暄时,他转过头来喊道:“大夫,不好,有人来了。”
      小伏迅速放下医药箱,向后腰摸去,大夫急道:“还有两个小时,船就开了。”
      李先生扣住小伏的手,“不急,看是谁。”
      他给了韩露一个眼神,韩露会意,拢拢头发,深吸一口气,抬脚往门外走。
      “慢着。”
      小伏把腰后的枪交给韩露,他说:“带着它,它保护你。”

      四
      顾清豪打头,身后四个穿黑衣服的人。
      “怎么回事?”韩露把人堵在院外,“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
      “不好意思,太太,你资料和证件上写了常住地址。”一个男人从顾清豪身后走出来,礼帽之下一双眼睛锋利得跟老鹰一样。
      韩露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面上却说:“我先生身体不好,你们这么多人来是要做什么。”
      “我们不是来找他的。”老鹰说。
      顾清豪适时补充道:“是来找你的。”
      “找我?”韩露抱着手臂笑了,风姿俏丽,她歪着头,“我一个家庭妇女找我做什么?”
      老鹰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把嘴里叼着的烟点烟,朝韩露吐了两口,“你是怎么回国的?”
      韩露从烟雾里看不清顾清豪的脸,她的紧张从脚后跟那条线开始转筋。
      “你在法国参与工人和学生运动,被遣送回国的。”
      韩露在那一刻放下了手臂,无力下垂。
      屋子里,小伏和李先生对视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小伏不知道,原来韩露居然还有这么一段过去。
      “那又怎样。”韩露耸肩,“你要指控我什么?”
      “小露,”顾清豪说,“你别这么横。”
      “你闭嘴。”韩露转头呸了他一脸,“我跟你说话了吗?”
      “诶!”老鹰把顾清豪拉到前面来,迫使他与韩露面对面,“你跟她说说,拒不承认是什么下场。”
      “承认什么?”
      老鹰啧了一声,在顾清豪身后推了一把,“我为什么要盯着他,还不是看他会不会跟其他线人联系。好在等来了你这条大鱼。”
      “联系什么?”韩露目光闪烁,她对顾清豪问,“你不打算跟我解释一下吗。”
      顾清豪揉了一把脸,而后强颜欢笑,“要不,我们进屋说,进屋再说。”
      “什么进屋再说?”韩露厉声道:“这是英租界,保护私有财产你们不知道吗?要搜查吗?有搜查令吗?”
      老鹰摇摇头,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往顾清豪背后一钻,一丝烟雾伴着烧焦的味道,烫的人疯狂大叫,韩露恶心地撇过头去。
      “你姐姐在4/12的时候就被处决了,你不知道?”
      “不,不,”顾清豪大叫,“不要说,不要说。”
      老鹰朝他脸上糊了一把,把人推开,走近韩露,“就是他告的密,商务印刷厂三十几个编辑和厂工都被炸死了。你装什么糊涂。”
      韩露的紧张终于钻到了脸上,睫毛抖落泪水,修建整齐的红指甲握拳钳进皮肉里,她望向跪在地的顾清豪,“他说的是真的?”
      顾清豪趴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韩露跨步扑过去,把人翻过来,红指甲掰正顾清豪的脸,“你说话,你以前不是挺能说的吗?”
      “小露,小露,”顾清豪反握住韩露的手,“你听我说。听我解释,我能解释。我已经忏悔了,我每天都在忏悔。我在找你,我想找到你,弥补韩霜。”
      韩露阖上了眼睛,悉心装扮的胭脂上两道泪痕。
      “行了。”老鹰招招手,“你要走,你的先生也要走。放心,我们是很讲法制的。”
      屋里,大夫开口催促,“快走,我们从后门走。”
      贝雷帽上来去扶李先生,李先生压着声音,“不能走,走了小韩就说不清楚了。”
      “您在这里,更说不清楚,”大夫说,“还不知道到底冲着谁来的。小伏,”
      他转头去找小伏,年轻的士兵满头大汗,从窗帘的缝隙里紧紧注视着院子里动向。
      “小伏,”大夫抓着他,“快带先生走。”
      “那她呢。”小伏说。
      “我们去救,我们去救。”大夫向二人保证,“二位,若是耽误了,韩露所做的还有什么用。”
      砰!
      楼下的客厅的大门被撞开。贝雷帽一跺脚推开后窗户,从二楼跳了下去,大夫把李先生和小伏推到了窗户边。
      小伏看过去,后面的柏油路上,一辆黑色小车停在那儿,贝雷帽已经坐到了驾驶的位置。
      这是他们第一次租车。
      他们总想节约经费,去给更需要的人。
      贝雷帽很着急,又不敢出声音,快速敲击腕上的手表,警告他们时间不多了。楼梯口传来皮鞋脚步声逼近,卧房的门重重叩响。小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憋着一口气,把李先生塞进了黑色小车里。
      一切无声,车子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头儿!卧房锁了!”
      老鹰厚厚的嘴唇奴起,有强烈的不满,“房间里面是谁?”
      “都跟你说了,我的先生身体不好,他休息了。”
      老鹰抬手用力掴了韩露一巴掌,她顺着力道扑在地上,摔出了一把手枪。
      “好啊,好啊,我看就不用带走了吧,我直接就地处决。”他一面勃朗宁的保险栓,一面昂首下命,“给我撞开。”
      三个黑西服得到命令,退后两步一脚踹开卧房的大门,迎面而来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还有他手中,那个引线正在燃烧的炸弹。
      火光照亮凌晨最黑的夜,韩露在老鹰吓得跪在地上时,抢到了手边的枪。
      弹药紧张,韩露知道,小伏只在里面装了三颗子弹。
      第一颗,韩露给了挣扎着爬起来的老鹰。
      第二颗,她爬向顾清豪。顾清豪接连后退,背贴着到木栅栏后,退无可退,考究的西服上都是污泥,金丝眼镜也早就不知去向。
      “小露,你受伤了,很重的伤。你别杀我,我还有力气,我去叫救护车。我们都能活。”
      顾清豪的汗水流进喋喋不休的嘴巴,颤抖的手试图安抚气急怒盛的韩露,她说:“我们回湖南,回长沙,我带你回家。”
      “回不去了。”韩露的枪口抵着顾清豪的面门“从你出卖我姐姐的那刻,就回不去了。”
      “韩霜,韩霜,”顾清豪语无伦次,“是,是我告诉他们,韩霜在印红色报。可我提醒过她,不要搞政治,不要参加这些。我们读书人,做什么呢。可她不听,她不听啊。她甚至,甚至还想拉我下水。”
      “小露,”顾清豪眼珠右撇,“你不会开枪,不会开枪的。你最喜欢我,你从小就喜欢我,你最喜欢跟着我了。你不会开枪的对不对。”
      他的嘴巴在韩露眼中一张一合,巨大的爆炸声还有余音,让韩露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咬牙道:“我会,我会开枪。有人,他教过我。”

      十年后。1938年,中日之间陷入苦战。贝雷帽卧底在苏南,做政治部委员。4月,刚结束一场战役。新四军第三团第二支队在侦察时,被日军发现,酣战三天,全员殉国。在整理烈士档案时,贝雷帽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一张从香港分别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的脸。照片上的人还是十七岁参军时稚嫩的脸,相处不多但极为深刻的印象一下子冲进贝雷帽的脑中。
      他记得在码头上,那人对自己说:回去之后,请告诉韩露,我是她的老乡,我也是湖南人。
      贝雷帽也记得,他带人寻回到油麻地的别墅时,英国警察已经赶到了现场。现场无一人生还,他远远的看到韩露,她拿着枪,太阳穴的枪洞触目惊醒。
      每一颗子弹都很珍贵,要用在最有用的地方。
      贝雷帽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继续看档案。
      泛黄的信纸上写着他是湖南芷江县人,1922年春举家从芷江县搬往长沙,年底家人被军阀杀害,遂前往武昌参军,编入国/民革/命军第十一军二十五师。妻子,无。孩子,无。
      他记得这个第二支队司令员,当时的警卫兵姓伏。
      可档案中却白纸黑字地写着:罗希,字春涛。
      有同志来叫贝雷帽,他不得已从回忆中抽身出来,放下档案,走了出去。冬日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有一线照在老旧的照片上,那个男孩咧嘴笑着,露出两个虎牙。
      你的虎牙很可爱。韩露一直想对他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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