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集》在下念卿

9、雪诉离殇

　　——善良的邻居没有告诉狗：他的主人，死在了两天前的一场雪崩里，再也不会回来。

　　主人走的时候，拍着狗头，说：
　　“在家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于是狗就坐在家门口，看着主人远去。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邻居家的孩子看到它，用石头砸中它的脑袋，尖叫道：
　　“黑狗！不吉利的东西！”
　　狗没有理睬那不懂事的孩子。就连额上的伤口，它也感觉不到似的。
　　善良的邻居跑过来把孩子赶回家，替狗把伤口包扎好。他拍拍狗的背：
　　“狗哇，进家去吧，别在外面冻着喽。你的主人，很快就能赶回来啦！”
　　狗感激地舔舔他的手，却仍坐在那里。
　　邻居摇摇头，深叹一口气。他怜惜地看了狗一眼，走了。
　　傍晚，邻居端着一碗饭放在狗面前。洁白的米饭上竟摊了一块红烧肉，刚做好，在这能把人活活冻死的大冷天中，还滋滋地冒着热气。
　　“狗啊，吃点东西吧！”邻居说。
　　第二天早晨，邻居再来看狗。狗面前的饭菜，一口都没有动过。
　　邻居叹口气，为它换了新鲜的食物。
　　两天过去了，狗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但是莫名地，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它到底是如何，独自在寒冷的夜晚——更是在屋外活下来的。
　　它的形容更加可怖。孩子们见了它，表达出他们这个年纪所能表达的最大恶意。
　　“黑狗！不吉利的东西！滚出这里！”“你的主人也是！地狱里来的鬼怪！这里不欢迎你们，滚出我们的村子！”
　　邻居忙赶过来，再次挥手赶走不懂事的孩童。他摸着黑狗的毛，摸到了它嶙峋的瘦骨。他把碗放在黑狗面前：“狗啊，吃点东西吧。你的主人只是在路上耽搁啦，过几日就回来。你不吃东西，怎么能等到他呢？”
　　狗的耳朵动了动。
　　邻居再来的时候，狗果然已经把食物吃得精光，连一粒米饭也没剩下。
　　邻居笑着拍拍它的背，夸它：“好狗！好狗！”
　　可是你的眼里，为什么闪动着泪光？
　　邻居每天都会对狗说：“狗啊，再耐心点吧，你的主人，就快回来啦！”
　　渐渐地，邻居发现，当他说这话的时候，狗会摇动它那条只剩半截的黑尾巴，似乎还向他点头示意。
　　“狗通人性，实在不假。”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午夜时分，家家户户闭了门，熄了灯，窗户关得死死的。漆黑的夜中只听见寒风怒吼着席卷而过的声音。
　　邻居替睡着的孩子们捏了捏被角，担忧那狗能否安稳度过这寒夜。
　　“汪汪汪汪汪——”
　　突然响起一阵犬吠，被暴风迅速地击碎，又似乎顺着风传了很远很远。邻居听出，那是黑狗的叫声，在寂静的雪夜中，显得尤为瘆人。
　　邻居抱住已经惊醒，不知是因寒冷还是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孩子，眯眼看向窗外，企图弄清外面发生了什么。
　　借助着一点似有似无的光线，他看到狗一下子蹿了出去，围着一个模糊的黑影又蹦又叫。那黑影的气息分明让人感到沉重，可却令人意外温和地俯身拍了拍狗的头，甚至在它耳边说了些什么。奇迹般地，狗安静下来，乖乖趴在他黑影脚边。
　　邻居瞪大双眼，说不清心里是恐惧还是震惊。那道黑影是……
　　“他”居然回来了！
　　早晨，门外传来婆娘的惊呼。
　　风雪已停，还有些转晴的迹象。黑狗静静地躺在他家门前的积雪上，口中叼了一段红绳。
　　婆娘试图把那红绳取出来，却失败了。狗浑身都冻僵，牙关将绳子咬得死紧。
　　邻居蹲下来，只轻轻一扯，就将绳子连同上头系着的东西一齐取下。红绳上系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白玉。邻居认出，这块玉是狗主人随身携带了近三十年且从不离身的珍宝。
　　明明只是条狗，邻居却从它的面上看出了如人一般的安详。它躺在那里，就像邻居无数次见到它躺在它的主人脚边一样，似乎那人一声轻唤，它又能活蹦乱跳起来。
　　邻居从家中拿了一件皮袄套上。他转头看向通往村庄外界的那条小道，那条黑狗的主人从那离开就再没能活着回来的小道。他仿佛看到整片天空又被黑幕笼罩，北风呼啸着从他耳旁掠过。他身边有一道黑影俯身拍了下狗头，狗的身体就像他方才看到的样子卧倒，却有另一道黑影自黑狗体内蹿出，跟着原先的黑影踏上归途。
　　婆娘在背后大声喊他的名字。他跟幻想中的两个黑影之后，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他说：“我去送他们一程！”
　　老人停下脚步。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他已经是气喘吁吁。而眼前的路也确实无法再走下去。几天前的一次雪崩早将路堵死。这里是村庄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路，亦是那人尸骨未寒之地。
　　他本来什么也没看见。但当他眯起一双老花的眼，又感觉到似乎有两道影子正站在不远的雪堆前，面朝他所在的方向。
　　突然刮起了风。那风里分明什么也没有，可再仔细地听，却好像又有些什么。风并不大，旋转在他周围，温和的很。风声里的絮语一点点变大，在他耳边一遍遍回响——那分明是他已经死去的邻居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感激：
　　“谢谢。”
　　余温还未散去，他仿佛又觉得，黑狗的灵魂就朝着他，在他的心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吠：
　　“汪——”
　　老人的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