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集》在下念卿

1、知更鸟＋叶公＋当你的骨灰盒被交给我

　　1.知更鸟
　　他从小就能看见别人的死亡时间。尽管，看不见他自己的。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别人头上那一串红色的、不断减少的数字意味着什么，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4自己的母亲在病床上停止了呼吸。
　　父亲教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于是他小心地守护着这个秘密。
　　后来的后来，他成了一名心理医生。
　　他的秘密，他守护得很好。除了他自己和神，再没有谁知道。
　　他本以为一生就这样度过。直到那一天，他遇见了她。
　　据旁人说，她从小就胡言乱语，总说，在别人头顶上，有一串红色的数字在不断减少。而且，她经常跑去告诉别人他们的死期——竟然都应验了！简直，就是不详之人！
　　他笑了。看来他遇到同类了。只是这个同类看上去并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他开始留意这个同类。
　　她很傻。她天真地认为，把答案告诉别人，别人就可以躲过灾难。
　　但是命运，有谁能逃过呢？于是，遗留在人间的神的力量，成了不详。
　　因为知道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所以私下里交谈时，他表现出对她的信任，并且教会她如何在外面保护自己。所以他见过她谈起趣事时眉飞色舞的样子，也见过她不被信任的寂寞。
　　有点可爱，有点心疼，有点喜欢。
　　他们相爱了。
　　他看到她头顶上的那串数字，有点短。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的生命还有多长。他是于她先一步离去，还是送她长眠安息？
　　终于，他还是问了。他的女孩，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那样悲伤痛苦的表情。但是他坚持要知道，所以女孩回答了。
　　答案令他惊讶。因为他的死期，恰是女孩死期的后一天。
　　他有点欣慰。因为这样，他就可以送走他的姑娘，然后很快和她在天国里重逢。他们将手牵着手与天使们歌唱。
　　他亲吻女孩紧皱的眉头，温柔地安慰她。
　　只是，他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他终是把自己守护了近三十年的秘密告诉了她。
　　她笑了，尤其在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后。
　　两人觉得，他们从未如此在意过时间，又是如此的无所谓。
　　那天，在广场上，他单膝跪地，向姑娘献上一束鲜红的玫瑰，和他精心挑选的钻戒。在周围众人的祝福下，姑娘流着泪答应了。
　　他们迅速结了婚，然后发疯似的挥霍着自己所剩的时间。
　　姑娘是在梦中走的。心脏病突发，却走得很安详。她的嘴角，噙了甜甜的笑。因为她知道，她的爱人，会在她走后的第二天，携她一起去往天国。
　　他亲手为她穿上结婚那天的婚纱，亲手为她画上容妆。他要他的新娘，以最美的模样，和他一起步入天堂。
　　他温柔地亲吻姑娘的额头，说：“等我。”
　　打理好一切后，他匆匆赶往服装店。他结婚时的那件西服，不知什么时候被扯坏了一个角，他发现时已经迟了，只能现在去买。
　　他穿好西服，又匆匆往回赶。
　　他还是没能赶上。
　　他仿佛看见车窗上的自己头上红色的数字在瞬间变作“0”。他在空中转了漂亮的一圈，看见路人面上的惊恐，然后重重地坠落在地。血迹在他身下漫延。
　　他不甘心。怎么会赶不上呢？
　　恍惚间，他看见他的姑娘，站在不远的前方，穿着圣洁的婚纱，回头粲然一笑。
　　就像当初他娶她时的那样。
　　他跑过去，牵起她的手。

　　2.叶公
　　＊注：在本文中这个地方，在姓后面加“公”，表示对丈夫的尊称、昵称。
　　我是新竹山上的一个竹妖，我叫叶舟。
　　一叶扁舟。
　　当年我的一片竹叶落入木水里，乘舟的某人说了这话。
　　因为那句话，我被赋予了灵性，得以修成人形。
　　十年前，从外国面来了很多人。他们美曰其名“为了幸福的明天”“建设我们的美好家园”，大肆破坏我们的家园。
　　他们不知道，在新竹山上的原住民眼里，他们所有的行动只配得上四个字
　　烧、杀、抢、掠。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捡到一个弃婴，一个女娃娃。
　　在我看来这孩子很完美、很健康，一点问题没有。在我看来就是这样。真不晓得人类怎么想的。
　　兔唇？兔唇怎么了？很可爱，让我想起了被人类射杀的兔妖白梅。
　　说实话，我憎恨人类。他们破坏新竹山，破坏我们的家园，破坏我们的本体。我那在水边的原身就是最早被他们毁去的一批。幸而有我自身修为支撑，否则我早就消散了——饶是如此，十年后的我也无法长久难持人形，而只能长期寄居在一个破旧瓷碗上。
　　但是，孩子是无辜的啊。
　　小女娃眨巴着大大的眼睛，从襁褓中向我伸出双手。我们竹妖本无心，可我依然感到胸膛中有力的跳动。
　　她触动了我灵魂中最柔软的地方。
　　我把她抱回了家——新竹山上的一个隐秘的山洞。

　　十年。我的小丫头长大了。亭亭玉立，曼妙可人。
　　小丫头活泼的很，有时候前一秒还在我前面两步远，后一秒就跑得不见踪影了。再后来……她因为总捧着我寄身的那只破瓷碗，不可以再跑快，于是她把脚上功都用到了嘴上。
　　小丫头一会直呼我姓名“叶舟”，一会又唤我“叶哥”。她第一次叫我“叶哥”的时候我一个恍惚，竟然听成了“叶公”。
　　如今还能听到她这么叫我，我竟是有几分欣喜的。
　　我们竹妖并不是一个有想象力的种族，我并未给小丫头起名字，只是一直叫她“丫头”。随着灵力的消散，我说活越来越少，甚至更长时间地陷入了沉睡。某天深夜我醒来，我看见我的小丫头低头看着找我（瓷碗），月光之下，神情专注而哀伤。

　　察觉到自己时日不多，我决定最后一次去拜访桃夭仙人。
　　桃夭仙人不是仙，而是妖。她是附近的一片百亩桃林凝聚而成的大妖，在此地充当了山神一般的存在。众妖敬她，尊她为桃夭仙人。想当初我刚成人形时，也受了她的点拨。
　　桃夭仙人对我的恩惠着实不小 ，现在我最后一次求她指点。
　　桃夭仙人听了我的叙述后沉默不语。第二天，她请我们看了一出戏，戏名《晴阳公主》。
　　戏中，晴阳公主所在的国家战败，派人求和，敌国要求和亲。于是，晴阳公主嫁去了从未去过们的远方。她一路哀叹自己命途多舛，却在见到敌国王子的那一瞬欣喜万分——是的，那英俊的容颜，那健壮的身姿，不就是她曾在帝都惊鸿一瞥到的意中人吗？晴阳公主以为自己因祸得福，任劳任怨地为王子服务．可是王子并不爱她：在他的眼里，晴阳公主不过是自己国家的战利品罢了。王子整日在外花天酒地、寻欢作乐。最终，晴阳公主重病不起，在孤寂中死去。
　　晴阳公主年轻时活得骄傲恣意，小丫头开始看得津津有味，末了，眼泪汪汪地拽着我的衣袖问我，叶哥叶哥，爱情都是这个样子令人心碎的么？
　　我无法回答她。同时我想到了另一个故事。
　　桃夭仙人的小儿子桃泽百年前下山去人界闯荡。为了生计，他加入了一个戏团。机缘巧合之下，他被选为《晴阳公主》中的男主人公，也就是无情的王子。剧中人物冷漠无情，而他却入戏太深。他深深地爱上了不顾一切、至死不悔地爱着王子的晴阳公主，以至把这份爱恋转移到了扮演晴阳公主的女子身上。
　　然而，人妖殊途。女子不知为何竟患了同戏中公主一样的重病，不久后就死去了，桃泽伤心欲绝，从人界回来后竟也从此一病不起，很快撒手而去。
　　桃夭仙人请人带小丫头去后院玩。小丫头看我一眼，我点点头，她才高兴地去了。
　　我问桃夭仙人：“夫人这是告诉我人妖殊途，不可动情？”
　　仙人摇头：“不，其实我早就晓得泽儿爱上了一个人类女子，可我并未阻他。你知是为何？”
　　还未等我答话，仙人接着说道：“因为阻不了，没有可能制止的，爱到肝肠寸断，这样的经历我也有啊。”
　　我蓦地想起有关桃夭仙人的传闻。据说仙人的第一任丈夫是很久很久以前人类的战神。那位战神受了人类皇帝的赏来到这块封地，遇见了桃夭仙人。传言里说，桃夭仙人与战神感情极好。战神知她是妖，还为她盖了一座巨大的宫廷——也即仙人如今的住所——新竹居。新竹，是将军的字。将军爱竹，桃夭仙人便在山上种满了竹。于是此山后来得名新竹。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再强大的神也会陨落。那位战神最终还是死在了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再未能回来。
　　最终战前，将军似有预感，修《与妻书》一封传回，成为千古绝响。然而，因为桃夭仙人是妖，将军把她保护得好，竟无人晓得将军原来还是有妻的，更不知这妻是谁。
　　桃夭仙人说：“我们妖就像是飞蛾，而与人类的爱情就像是屋内的灯火。只要感受到一丝温暖，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她问：“倘若你是灯火的主人，你会如何做？”
　　我想了想答：“打开窗户，让飞蛾进来？”
　　桃夭仙人摇了摇头：“不，那样飞蛾会烧成灰烬的。”
　　“如果是我，我就递一根竹竿过去，给它指一条新路。”
　　我很疑惑，我似懂非懂。
　　桃夭仙人给我指了一条新路，可我不知道这新路是什么，又该怎么走。
　　我带着小丫头从桃夭仙人家告别。

　　小丫头把我（瓷碗）揣进怀里，边走边唱歌。这歌挺陌生，但似乎刚才有在桃夭仙人家听到？
　　我惊愕，这不是晴阳公主唱的一段吗？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六霞翠轩，两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的小丫头真聪明，才多久就学会了啊？我笑。
　　我突然感到身体里的灵力在疯狂地流失。那些可恶的人类，他们又在对新竹做什么？
　　我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小丫头停在一个水洼前，蹲下来从中舀起一捧水喝。
　　我变回人形，在一旁拄着拐杖看她。
　　我的小丫头抬头看我，似乎惊讶：“叶哥？”
　　我笑笑。我对她说：
　　叫我叶公。
　　“叶哥？叶……公？叶公！叶公！叶公……”

　　3.当你的骨灰盒被交给我
　　许久未见你。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想我了吗？
　　这真是我认识你以来，你最安静的一次。
　　你躺在我手心里。
　　以前的你总是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的，像个麻雀精。那时我嫌你聒噪，于是决定离开你。
　　怎么了啊？一点都不像你。
　　你不是会一边说我老成，一边挽住我的胳膊吗？
　　你不是每次都只能安静几分钟，然后又开始说这说那吗？
　　你永远都不会听我的话不是吗？
　　可如今你躺在我手心里，规规矩矩的，磨去了多余的棱角。
　　现在怎么这么乖啊？
　　快像以前一样和我傻笑啊！
　　快像以前一样骂我“笨蛋”啊！
　　你看你，又不听话了。
　　好吧好吧，我不再责怪你了，好歹你学会了安静。
　　真乖啊。
　　于是我决定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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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六霞翠轩，两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以上均来自于汤显祖《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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