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无音先生

1、三界乱象

　　01.三界乱象
　　-这天下，任天神妖魔争来夺去，到底是落不到人的头上。

　　天历三百五十八年，北面幽冥之地异动，北海海水一夕之间被尽数卷入幽冥，无人知其缘故。天神族惊动，天帝派遣烛山大将军率众下界探查，八十一位天神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地加固幽冥外的阵法，直叫那入口处的三生花枯死大片也没见里头的妖魔族有什么其他的动静。可笑一群仙人气势汹汹地来又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沈扶稷是在这时候发觉这世上的一切都有些不寻常了的。

　　比如打他出生起，就没见城东头算命的老瞎子脸色这么红润过。那老家伙以前总是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仿佛只需套上一件粗布孝衣就能立即去给谁吊丧似得。他成天都靠在那摇摇欲坠的算命摊前，摇头晃脑地晒着太阳。同时手也不闲着，用一截焦黄的手指轻轻叩击着他算命用的铜钱，嘴里念念有词。

　　这时候往往该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配上一首诸如“四野无人晓星凉，凉——可怜无人，无人替他加衣裳。”的打油诗。偶尔他也吟上一两首“明月光”，却从不曾有哪一天像现在这样一改往日颓圮的丧气模样，就连脸上那一双黯淡的瞎眼也一并跟着亮了几分。他一下子有了些说书先生的气质，端正坐着，手边放着一把不知哪里拐来的青铜剑，逢人便扯住袖子，精气神十足地吆喝上一句：“嘿，就要变天了哟！”若偶遇上哪个不熟的人，便会露出一两分兴趣来，附和着问一句“怎么个变法”，他却又闭了嘴摇着和他“半仙”的身份极不相称的蒲扇将身子向后靠去，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

　　但对于扶稷他是毫不吝啬自己的偏爱的，所以这年的除夕夜里，他在自己那破败得能漏进大片大片的雪花的茅草屋里悄悄拉住照例来给他送吃食的扶稷，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小娃娃，这些年老道我就只遇上你这么个能成大器的娃娃，有些话我自己藏了这些年，也只能同你说道说道了。”

　　沈扶稷听了他这话，也没开口，只抬头看一眼他那双在寒夜里亮的出奇的瞎眼，反手握住他一双枯燥的鸡爪般的冰凉双手，轻轻扶着他坐到床边，这才抿一回嘴唇，开口道：“您说。”

　　话一出口竟是自己都不曾料到的沉重，对于老道士将要说的话，他心底隐约有个念头像影子一样一闪而过。但是太快了，他根本抓不住。

　　老道士深深地叹一口气，欣慰地拍一拍少年人温暖的手，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得，一字一句地把自己这辈子见识到的，关于这天地的事情同跟前这少年一一说来。

　　他以前给扶稷算过命，说他将来定然是“铁骨铮铮不屈的大将军”，是能替人族撑出一片敞亮的天地的人。那时扶稷还小，他家里世代都是朝堂上算得上分量的文官，那时听了他的说辞，哪怕心中欢喜也仍是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来截住了他后半截话头了的。这个年代，天地算是禁忌。

　　但此后他倒成了沈家的座上客，每年都由他替扶稷消灾，还真就守着这小子一路无病无灾地长大了。

　　如今他更是隐隐有一种直觉，觉得那跟了自己大半辈子的五枚半铜钱大概真是难得地算准了一回。加上如今幽冥异象，只怕翩翩少年不日便要披甲上阵了，他生怕有些话自己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老道士说，三百五十八年前的天地还不是这天地。

　　那时神魔二族是并存的，分管天下，各自心怀戒备却互不相扰。但是不知哪一天，有人先打破了这其中的平衡。

　　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个多事的小妖或者小仙先起的事端，不管怎么说，神魔两族迟早都将有的一战在三百五十年前在天族漫天挥舞的旌旗中拉开序幕了。

　　那一战双方本是势均力敌的，天界各路神仙被天帝亲自领着，浩浩荡荡千万人马且行且战一路杀伐直逼魔族地界。魔族这边由那时闻名三界的“战神”大将军闻略坐镇，寸土不让，寸土不侵，闻略被称作战神，却只是善战而非好战，到底是怀着些慈悲心肠的。

　　大概天帝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仁义之人的善心，成了击败魔族的最强利刃。

　　最后一战在幽冥界边，足足持续了九九八十一日，天地间都失了颜色，最后战神闻略手执青铜长剑站在天边，剑尖下指，独属神族的金色血液顺着剑身上的引血槽滑下在他脚下聚成一小滩闪光的明镜，映出他坚毅的下颚线条，他转头扫一眼云头地下成片的手无寸铁的凡人，沉声道：“天帝可愿就此收手罢？”

　　天帝站在天的另一头，咧着满是鲜血的嘴笑得放肆张扬。“收手？你可知这三界是我日夜都想窝在手心里头的东西，又怎愿意轻易收手任你们这等下贱卑劣的魔族分去一半？”

　　他挥手一指那些仰着头无措地望着他们的凡人，眼底鄙夷更甚，他说：“你们是该同这种凡夫俗子一起，永远堕入黑暗的！光明？太阳？除了我们神族还有谁配拥有？”

　　闻略低叹一声，手腕翻转灵活地将手里青铜剑扬起直指天帝面门，道：“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

　　话音刚落，战神剑尖像上引聚滚滚天雷，雷电夹杂着风雪逐渐凝聚成一条蛟龙的模样，蛟龙目眦欲裂，盘旋着绕在闻略身旁蓄势待发，只待他最后一挥剑尖便能立刻叫嚣着冲上去撕裂天帝满身傲气。

　　闻略终于抬眼，凌厉的眼神猛地挥动手中剑气，蛟龙顺势而出携着不可阻挡之势直扑天帝!

　　可天帝却没有聚势抵挡，他先一步从云头上坠下去，张狂地笑着直直地坠向地上的凡人！

　　这是所有人都不曾料到的。早已锁定住天帝的蛟龙灵气不足只能笨拙地追上去，周遭过出凡人死伤无数锐气却不减分毫。

　　堂堂一代铁血战神，为着万万千千百姓的性命也跟着堕下云头，已一己之力强行架住蛟龙，却被早已狼狈得失了架子的天帝从身后一剑贯穿。

　　从此天地间再无战神，魔族战败被封入幽冥之地永世见不得阳光，凡被阳光所照之妖魔，皆如飞蛾扑火一般被灼烧至化为灰烬。

　　这是任何一本书上都没记载过的历史，扶稷从来都不曾听说过，也想不出老道士是如何知道这三百多年前发生的事情的。但他到底是为这故事所感，从心底滚烫地酝酿出一股子热腾腾的心绪来了。他想若是以后遇上这么一天，他一定要做一个闻略一样的人，做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一辈子光明磊落。

　　他还想听更多的关于闻略的事情，但是老道士将最后一段讲得及其简略，像是急着说完。扶稷不理解，却仍旧没开口。他发现老道士的呼吸粗重了不少，正要出生询问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他一双瞎眼被瞪大，在这时显得有些渗人了。他手上力气很重，仿佛要将那一双枯手掐进扶稷的臂膀里一样。他很费力地开口，出口的话语被寒风切碎传进扶稷的耳朵里。他说：“小娃娃，你——你可得好好地长啊，要真地变成——变成能替我们人族开辟天地的大将军啊。”

　　他说完之后又摸索着从破床变拿来了那把积了尘的青铜剑来，交到扶稷的手里头，这才满足地又叹息一声，终于卸下了手上的力气。

　　扶稷握着冰凉的剑刃呆滞了很久，等到他终于回过神来颤抖着伸手小心翼翼地碰到老道士冰凉的鸡爪一样的手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神魔两族都争着在漫长的生命里干出些大事情，可是人呢，百十来岁的光阴里，只背负一段不可告人的历史，便耗去了整个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