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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逢 ...

  •   001
      夏日,会稽山道上。

      已是头伏,天热得狠,阳光照在茂盛的庄稼上,泛起刺眼的光,只有山坳背阴处稍有些凉意。

      路上行人很少,田地间也不见庄稼汉。

      除却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一切都仿佛因为炎热停滞了一般。

      直到一阵“叮笃”声由远及近。

      是挑担下乡贩卖的货郎,“叮笃”声是他手里工具敲击产生的声音。

      金属声的穿透力远比人的吆喝声远,省去不少力气。

      货郎头戴斗笠,身量不高,深褐色粗布包裹下的身躯略显单薄,货担却沉得厉害,扁担都压弯了。

      行至山坳处,他不得不卸下担子,暂时歇息。

      摘下斗笠,擦了下额头的汗。

      他肤色白皙,容貌清秀,双目犹为好看,似山涧小鹿般灵动,顾盼间,纯真无邪,令人见之难忘。

      只可惜这双美目中隐含忧虑与黯然,不知是因为热,还是累,亦或者其他原因。

      忽然,山的另一边,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开山!”

      是石匠的号子,在山谷间回荡,传出好几里。

      货郎的双目顿时一亮。

      循声望去时,有明显的雀跃、期许与激动。

      “可算找到了!”他小声说着,立刻挑起货担,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货郎叫崔洋,本是越州府山阴县人。

      十多年前遭逢大变,被迫随父母背井离乡。

      当时是隔壁陆姓石匠一家帮了他们,陆石匠背着年幼的他游了五里水路才摆脱恶少的追捕。

      十年后,他重返山阴县却物是人非。

      陆石匠在他们一家离去后半年便去世,说是采石时不小心失足跌落,粉身碎骨。

      留下孤儿寡母受尽欺凌,变卖家产方才安葬了陆石匠,而后不知所踪。

      崔洋如遭重击,这两年一直在费心寻人。

      前些日子遇到一名曾也在那个采石场里工作的老石匠,套了半天的话方才知:孤儿寡母搬去了山南县的一个偏僻村子。

      几年前,陆石匠的儿子由他介绍,在山南县里一个规模很小的采石场采石。

      崔洋知道后,立刻挑了货担寻来。

      他是个卖鲞(xiang,第三声)郎,漂泊异乡学不到好营生,只能学些最苦的活。

      好在他聪明,善琢磨,又肯花苦功夫,制得的鲞比其他作坊的好吃,还寻到了独特的储存方式,能在三伏天不霉不臭。

      销路比寻常商户好很多,价格也卖得高,生计不愁,方才有多余的银钱供他寻人。

      这会他挑的货担里也是鲞,山里路远,到了三伏天哪还见得到不霉不臭的鲞,一听到崔洋的吆喝声,石匠们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围了上来。

      崔洋一面卸了货担,取出几条鲞供石匠们挑选,一面仔细打量着这群石匠,依着记忆中陆石匠的模样,寻着小陆石匠。

      可一圈打量下来,并未寻到疑似的男子。

      崔洋记得陆石匠身材高挑,孔武有力,旁人爬不上去的石山,他轻松便能攀爬上去,开山的第一锤都是他负责的。

      小时候曾有一次,小陆石匠带着他去看过开山。

      陆石匠在众人的簇拥下走来,高出众人最少大半个头。

      可这会眼前的这群石匠身高都与他差不多,年纪也不符。

      崔洋记得当年离开时,他六岁,小陆石匠八岁,十年过去,又寻了两年的人,现如今小陆石匠应是二十岁。

      这群石匠却大都上了年纪,满脸皱纹,最年轻的也有约莫三十岁。

      崔洋刚雀跃的心往下沉了沉:难不成又是无果,一场空?

      就在这时,围上来的石匠里有人朝后头喊了声:“陆小子,来,买条鲞去,你不说你娘最近胃口不好吗?吃点鲞就好了。”

      姓陆?

      崔洋心底一动,赶紧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约莫四十来岁,身形已有些佝偻的男子向着人群外招手。

      他招手处,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从歇息的工棚里走出来,衣衫干净整洁,但遍是补丁,手里拿着几个铜钱,正在低头数着。

      听到男子的话,抬头笑着望来。

      崔洋几乎是在瞬间就确认了这人就是陆石匠的儿子。

      因为着实太像了。

      陆石匠不仅身材高挑,人也长得英俊,据说年轻时去赶集,十里八乡的姑娘都悄悄瞅着他看,心念着能嫁给他。

      小陆石匠也是,出挑的英俊,相比他父亲,五官更加出众些。

      应是像他娘,陆娘子当年也是漂亮的,美名只比崔洋的娘,豆腐西施稍逊些。

      崔洋的呼吸都差点停了,心砰砰直跳,先前想好的、重逢时要说的话一句都讲不出来,只傻愣着。

      “小店官,鲞怎么卖?”

      围上来的石匠们问价喊醒了崔洋,越地的风俗,唤得客气些,都带个“官”字,小伙子唤作小官人,商人唤作店官,跟北边的东家一个意思。

      不过那都是指自己开着铺子的商家,崔洋不过一个挑货郎,不敢以东家自居。

      忙笑说:“客气了,唤我崔小哥就行。”

      他说话时刻意重音了“崔”字,目光投向小陆石匠。

      他家本姓陈,是随母姓,他父亲是入赘的,姓崔。

      大变故后逃去明州全家都改了崔姓,当年的大部分邻居对此事并没有印象,但陆家与他们家亲近,知道崔洋父亲的姓氏。

      崔姓在越地罕见,照说小陆石匠该有些记忆,但观察了片刻却发现没有任何反应。

      崔洋心下奇怪,围上来的石匠已开始挑选鲞,一个接一个地讨价,他也无暇深想,忙着应付。

      “鳓鲞十五文一条,醉瓜鲞十文一条。”他说着。

      鳓鲞是鳓鱼制成,刺多,但酥软,易坏,能保存到头伏十分不容易,寻常时候卖十文一条,三伏天卖十五文不算贵。

      醉瓜鲞是米鱼制成,醉源自酒,腌制此鲞的时候会用到白酒,越地出名的照烧,用来腌制最是适合。

      因米鱼比鳓鱼的肉食紧实,不易坏些,产量又高,进货便宜,故而平时卖八文,三伏天只卖十文。

      价格公道,石匠们也没多讨价,爽快地付钱,只笑说:“崔小哥,给我挑条大些的。”

      “好。”崔洋应着。

      鲞不按斤卖,按条卖。鱼大小不一,有挑选的余地。

      因着是特意下来寻小陆石匠的,崔洋货担里的鲞都是选大的放,石匠们拿到手都很开心,见小陆石匠尚未上前挑选,方才唤他的中年石匠忙招呼了声:“陆小子,鲞不错,来挑一条吧。”

      小陆石匠刚数完手里的铜钱,宽大的手掌捏紧成拳又松开,摇了头:“不了。”

      话语间虽面色平静,却依旧透出掩饰不去的遗憾,这几日起伏,他娘胃口不好,着实需要鲞这类又咸又鲜的食物下饭,可囊中羞涩,方才反复算了好久,依旧不够钱买条最便宜的鲞回去。

      中年石匠显然是知小陆石匠家贫,凑近了问:“可是钱不够?”

      他已然压低了声音,但石匠劳作时要喊山号子,嗓门早就练大,即便压低声音,也被崔洋听了去。

      崔洋心底分外不是滋味。

      方才见小陆石匠的衣着便知他的日子过得清贫,现在却连最多只要十文钱一条的鲞也买不起。

      这些年他们一家过得是什么日子呀!

      他心叹。

      对面的小陆石匠还一个劲地摇头,老石匠要借他钱,小陆石匠知道老石匠家也不富裕,心肠又好,说是借他,从未找他还过。

      他家那情况,便是借了,也没法还,便道:“真的不了,我明日上山寻些草药煎了让娘吃,她的胃口就能好些,上回医过的。”

      “你给她寻的是大青叶,效果是好,吃了伤胃,不如鲞好。”老石匠反对。

      小陆石匠还要拒绝。

      崔洋忙开口:“这位小哥,你买鲞吗?我担里的鲞不多了,要赶着回去,便宜些卖你。”

      一听说能便宜些,方才买过的石匠又围了上来,老石匠赶紧拉起小陆石匠,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先来后到,崔小哥先招呼的是我们。”

      小陆石匠被老石匠拉得向前一冲,彼时崔洋正好抬头,两人照面,顿时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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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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