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盛夏》WARMMIAO

2、第一章 不比阔气比志气

　　2000年11月
　　立冬第一次见到七月，是在小学四年级。那时的七月瘦瘦小小，皮肤黝黑，穿着一双脏兮兮的白皮鞋，怯怯的背着白雪公主的书包，被班主任牵着，站在讲台上，不敢抬头面对下面黑压压的人群。
　　七月之前的小学，是一所农村小学，因为年代久远，房屋破损成了危房，加上全校一共只有十个班，学生太少，被教育局收回重新分配合并到附近不同的小学了。每个学校都有指标，只有七月自己，被分到整个市里最好的小学，青云路小学，在市中心的黄金地带，里面的孩子非富即贵，是多少父母求爷爷告奶奶挤破头颅也要送进去的地方，在户口限制还没那么严格的时代，只要进了青云路，对口的初中就是清水十三中，在省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学校，进了十三中，就离清水一中更进一步，进了清水一中，就是半只脚踏进了名校的大门。
　　生物圈，一圈套一圈，从食物链的低端，一步步连接到金字塔的塔尖。
　　十岁的七月哪里见过一个班70人的场景，又哪里见过每个孩子梳妆整齐背手而坐的样子，在她过去的学生时代里，每个孩子都是黄土地里摸爬滚打的模样，泥垢与自由是最常见的东西，什么规规矩矩的坐，什么蓝色桌布，黑色鞋套，什么盆栽绿植，什么电脑投影仪，什么卡通汽车铅笔盒，女孩子头上颜色各异的发绳，带香气的橡皮，对于一个偏远乡下的孩子来说，是多么的新奇而可怕。
　　那是一个七月从来没见过的世界，一个崭新的世界。
　　七月想逃。
　　她从来没考过这样烂的分数。
　　默默的缩在角落里一个星期，刚来就赶上的期中考试,结果终于出来了。一个皮肤白皙干干净净的男孩子，正站在台上一顿一顿的念着英语考试分数。
　　“陈翔91…
　　石浩然99…
　　周雷诺97.5
　　戚悦……”
　　七月将书立起来，头狠狠的埋下去，脸上满满泪痕，她不想来的啊，她也不想到这里的啊。她想回到以前，回到和小伙伴一起的日子去，她不懂，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这么厉害，他们难道是神吗，为什么可以考出那样高的分数，连九十分以下的人都很少，她们难道都不做游戏的吗？
　　“戚悦……老师，成绩单破了，我看不清。”男孩子无辜的眨巴眨巴眼睛，望向老师。
　　英语老师站起来，看了一眼，皱了皱眉，纸上戚悦那一栏，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磨成一片黑，看不清分数，“嗯，那就往下念吧。”
　　七月用袖子偷偷的抹了把脸，抬起头看向讲台，男孩子勾起嘴角，向她眨了眨眼，七月用她5.4的眼睛清清楚楚的看见，男孩子修长干净的食指上指尖黑乎乎一片墨渍。
　　七月和同桌说了转学之后的第一句话：“他是谁？”
　　同桌甩着两条大辫子转过头：“你说班长吗？凌立冬啊。”
　　“你是刚来，所以还不认识班长吧，班长也是我们学校的大队长，每周的国旗手，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
　　“凌立冬100…”
　　“看吧，次次都考三百，你说他有劲没劲啊。”同桌小大人似的耸耸肩。
　　七月没再搭话，却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凌立冬。
　　下课是长达二十分钟的大课间，在桌子上趴了会儿，七月走出教室，那承载着七十个人呼吸的地方，实在是太闷了，她要出来透口气。
　　转过教学楼，走到教师车棚旁边的小花园，七月三下两下爬上了边上一棵老槐树。墙还没有槐树高，七月想着，若是在以前，她完全可以三下两下翻出这低矮的围墙，墙外就是一片玉米地，可以在里面玩捉迷藏，小路上还会有扛着甘蔗叫卖的小贩，可以用妈妈给的零用钱买上几株，也不知道学校菜园里的大葱拔干净了没有，上次去不小心踩到了两颗新摘的大白菜，还被门卫大爷唠叨了半天……
　　“戚悦？”
　　男孩子嘴里含着棒棒糖，仰头看向树上的人，“这么高你怎么上去的？”
　　“……”七月眨眨眼，是班长。
　　“可是我爸妈说熊孩子才会上树，太不雅，还是要斯文。”
　　“……”七月满脸黑线，懒得理树下奇奇怪怪的少年。
　　班长的爸爸妈妈一定没有成功爬上过树，一定没有看到过树上能看见的风景，不敢吃葡萄就说葡萄酸。
　　“你为什么不和班里同学说话呢？大家都很友好的。”少年单手撑着跳坐在墙垛上，扶着棒棒糖仰望着树上的女孩。
　　“……”说什么呢？大家谈论的快乐大本营她从来没看过，出道是什么意思她不懂，周杰伦是谁，她从来没听过，台湾？她只知道那里有美丽的日月潭。
　　“你在看什么？”小小立冬的言语间有些不满。
　　“……”看二楼办公室里那个最漂亮的女老师在偷偷的扣鼻屎。
　　“喂！戚悦你为啥不理我！”
　　“……”我为什么要理你。
　　“你要我把你英语21分的事告诉全班吗？”少年的语气里饱含着威胁。
　　“你敢！”七月蹭的转过头，立起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凌立冬。
　　凌立冬见这招果然奏效，嘴角便挂上一丝得意的笑容，晃动着双腿，叼着棒棒糖：“你看我敢不敢！梅庄小学的万年第一名居然只考21分哈哈哈笑死人了！”
　　七月怔怔的看着他，面无表情，不说一句话，眼泪簌簌落下，却不吭一声，转身抱着树干滑下，然后拍拍身上的土，利落的转身向教学楼走。
　　凌立冬有些慌张，急急忙忙从墙垛跳下：“喂喂喂，我开玩笑的，你……”
　　小小七月突然立定，转身，脸上已看不见泪痕，认真的看着凌立冬的眼睛：“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戚悦，打败，凌立冬。”
　　凌立冬愣了愣，拿出嘴里的棒棒糖：“为什么……要打败我？”
　　七月翻了个白眼，抢走他手里吃到一半的棒棒糖，扔进垃圾桶，一阵风似的跑开：“上课铃响半天了，大笨蛋！笨蛋凌立冬！”
　　因为迟到而罚站在最后一排的七月狠狠瞪了眼已经稳稳当当坐在座位上，正幸灾乐祸回头看着她笑的凌立冬。抬头看了眼正不苟言笑上课的班主任，七月有些郁闷，她才是笨蛋。
　　凌立冬只需要露出甜甜的笑容，向老师说两句好话，就算比她还晚进教室，都不会受到任何的惩罚，这不公平，看着凌立冬胳臂上别着的三道杠，七月偏头想了想，嗯，也许在城里，这才是公平。
　　一节课，七月都没怎么好好听讲，胡思乱想是她到了城里养成的新毛病。七月不喜欢市区，不喜欢四处林立的高楼和无处不在的汽车喇叭，她悲哀的想到，以前飞扬跋扈的七月，在田地里快乐的像小鸟的七月，终于被关在了笼子里，看不见自由的天空，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没有同行的伙伴。
　　“啊！”七月怪叫一声，疼死她了。
　　缓了缓，才发现周遭已经乱做一团，放学了。
　　低头看看被踩的黢黑的小白鞋，又看看手里那早就跑没影的始作俑者留下的本子，七月不高兴的撅噘嘴，大力的翻动本子，切，那个大笨蛋又欺负人。
　　是凌立冬的英语笔记，花体的英文字边上写着标准的楷体字注释，和其他男同学凌乱又浮夸不一样，他的笔记，干净整洁，有条不紊。
　　七月皱皱眉，轻轻抚摸本子上的字迹，斜体加花体，如印刷般的英文字，凌立冬要练多久才能练成这样？
　　默默的塞到书包里，七月想着，就算是个人情，欠下了，以后再还他吧。
　　“你不走吗？”同桌的女生是今天的值日生，端着水盆从后门打水回来，发现七月还在座位旁。
　　“啊…我…”七月刚想说自己马上走，抬起头，却发现周遭空无一人，有些疑惑，“你自己一个人做值日吗？”
　　“切，我们组本来五个人，三个一会儿有课外班，还有一个…上周转学了。”
　　七月觉得同桌前半句隐隐有些不高兴。
　　“那我帮你吧，反正老师也没给我安排值日呢还。”七月真诚的看着同桌。
　　同桌耸耸肩，爽快的应下：“可以啊，那你先把黑板擦了吧，这样方便我扫地。”
　　“好嘞！”七月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转身奔向黑板，撸起袖子，大力的挥动起手臂。
　　同桌嘴角抽搐了一下，第一次见到这么积极打扫卫生的同学。
　　七月擦到一半忽然停住，转身，疑惑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戚悦！！！好歹我们同桌了一个礼拜你都没记住我名字吗？你个笨蛋！！！”同桌气急败坏，两条大辫子都要甩起来了。
　　心虚的吐吐舌头，七月道：“你也没告诉过我啊。”
　　同桌郑重的放下抹布，在不知道是谁的桌布上擦了擦手，走过来，学着电视里大人打招呼的模样，低下头，伸出手：“来我们来认识一下把，你好戚悦，我叫韩佳辰，你的现任同桌，nice to meet you .how are you?”
　　“额……”戚悦犹豫的伸出手，“I…I…I'm fine thank you …an…and you?”
　　韩佳辰收回手，善意的冲着七月笑了笑：“你看吧，只要你大胆一些，英文其实没有那么难。”
　　这会换七月有些郁闷，的确，这些句子她也会说，可是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她只会说这些，而他们却不止会说这些。
　　同桌貌似不在意的拿起一旁的笤帚：“我妈妈是教育局的，我听她说，你们梅庄小学是四年级才开始学英语的，你现在这样真的很了不起，才学了两个月诶。”
　　七月在心底叹了口气，可是那也考的太烂了吧……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咱班同学都这么厉害？”
　　“因为聪明吧……”大家都是三四年级才开始上英文课，可他们都学的那么快……
　　“不是，虽然三年级开始才可以开设英语课，但是像育红啊建设之类别的学校都提前一年就偷偷开始上了，但是咱们学校更厉害，一年级就有英语课，至于咱们班同学，大家应该会讲中文的时候就会讲英文了吧。”
　　七月听的目瞪口呆。
　　果然起跑线这种东西还是存在的。她还在起点挣扎，其他同学早就跑完了一大半。
　　可是他们……都不累的吗？
　　韩佳辰有些同情的看着她：“没事，你慢慢的就适应了。”
　　“我想回梅庄……”
　　“楼都拆了，你还回去干嘛。”韩佳辰有些不耐烦，打断七月的话，开始扫地，“还不如在咱班好好学习，和大家好好玩。”
　　七月茫然的看着韩佳辰，“没有人愿意和我玩……”
　　“那是因为你也不和大家打招呼啊，每天上课下课一句话不说，谁爱跟你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
　　“你看又不说话了，是不是傻。”韩佳辰走过去轻轻捏起七月脸上的婴儿肥。
　　“你才傻你才傻！”
　　七月拨开脸上的手，扬起手中沾了水的抹布，溅起的水花飞向韩佳辰，韩佳辰举起扫帚抵挡，教室里充满了傻傻的笑声，七月隐约觉得从这一刻起，她大概真的要成为青云路的红领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