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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塞外诗·英雄冢 ...

  •   他们多半在黄昏时分扎营。越往鬼魅碛深处,胡杨林越发罕见,便宿在沙山背风处,将身体掩埋在沙中,借沙地在日晒烘烤下的余热,来扛过前半夜的酷寒;至后半夜,沙地余热消散前启程,在星月夜下赶路。
      夜幕下的沙碛森寒,仿佛天地都被冻住。刚开始启程的一个时辰内,眉毛头发上都会结上一层霜,必得将马纵得很急,一个时辰后,方才能维持了正常热蕴。叶玉棠与韦长风尚且如此,更别提长孙茂。两人的风裘都裹在他身上,若非这般,多半他半途便已被冻死了。
      夜里赶路还有层好处。
      大漠上的太阳,有时会从西边升起,这一带的人都称之为“假黎明”。这一带不知多少驮队被这蜃景欺骗,以致在大漠中迷失方位。
      五门中人多少皆会一些观星之道,但凡“北斗”,“南斗”,“长庚”与“太白”仙君之中有一位遥挂在天上,便足够他们辨认方位。

      观星之理,自然无人敌得过太乙剑弟子。
      两人没事闲聊,韦长风随口问叶玉棠,“清玄师妹师从哪一位星君。”
      叶玉棠便像余真人交代那般答道,“北极天枢。”
      韦长风便笑了,“听说这位星君待子弟十分严苛,难怪能教出师妹这般年轻有为的飒爽英雄。”
      叶玉棠道,“英雄不敢当,不过和师兄一般,不甘愿生灵涂炭罢了。”
      话题进行到这里为止。
      再问,余真人也有准备说辞——但说出那番话,便不安全了。
      韦长风多半也明理,没有再问。

      除却夜里埋在沙洞睡觉的三个时辰,沙漠上刚日出的清晨,也是难得最舒服的时刻。
      初升日头浑圆,大如日晷。迎着日光走马,亲眼撞见朝阳升起的刹那熹微,顷刻橙红四射,让这枯朽的死亡之地逢春,以至于壮丽,以至于摄魄。
      落入冰库的大漠,也被朝阳一点点化开,温和的烘烤冻僵的身子,让眼耳口鼻甚至天地都为之渐渐复苏。
      但这片刻的舒适并不会持续太久。
      不过半个时辰,日光便会将这死亡之地彻底变作熔炉般的炼狱。
      而这一路上赶路,被太阳与滚烫砂砾灼伤到遍体鳞伤的肌肤,在入夜与清晨的寒气麻痹下,有短暂缓解;痛楚却会在热气升腾时复苏——汗一出来,即刻被烘烤蒸干,外衣都显出一层层的盐渍,底下伤痕累累的肌肤益发被刺痛烧灼着。
      故日升后的半个时辰至黄昏,是长孙茂行走大漠最难捱的时刻。

      因他的缘故,两人往往会事先寻个背阳的沙坡,陪他一道将午间日头最毒的两个时辰挨过去。
      白天易生沙暴,唯恐将人马掩埋,这两个时辰,长孙茂熟睡在沙山荫蔽处,两人多半静候在一旁守着他睡觉,不敢闭眼。
      若是在太平的中原相遇,两人多半还算健谈。但这会儿天不时地不利的,两人一路沉默走来,连每日午间这静默的两个时辰,亦不敢有多言一句。
      仅有一日,长孙茂身上伤越发重了,清醒时一声不吭,睡熟了却在痛苦呓语,睡梦亦不曾减轻他苦楚半分。
      两人都没半分法子,只得静静看着他,唯有在他痛得昏死之前喂上一颗续蓄丹这一种法子罢了。

      韦长风看了半晌,问,“他叫什么来着?”
      叶玉棠皱着眉头,“不清楚。只知道姓李。”
      半晌,韦长风收回视线,笑着打趣道,“一早听闻,终南山终年香火不休,门前车马不休;太乙坤道,个顶个招人惦记。上至天潢贵胄,下至黎民百姓——果真不假。竟招惹得旁人荣华富贵不肯享,千里万里关山,也跟着你赴。”
      叶玉棠道,“素来听闻,日月山男弟子最是风流。原先只当是讹传。如今一看,连韦长风师兄这般经年累月千里走单骑的,也有人几度芳心暗许,岂料所托非人——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两人互道一声彼此彼此过后,皆干巴巴笑了。
      由此,总算因这五门弟子间的相互嫌弃,而生出几分亲近感。

      鬼魅碛上只有一处临时驿站可取水、补给干粮。这两年被废弃了。
      幸而屋舍与深井仍在。屋舍被掩埋大半,深井虽已干涸,但叶玉棠跳进井里,摸着沙土,手上有些微湿润感。便想也没想,拿长生上的直背直刃,往下凿了两尺。顷刻泉水涌出,她将长生复又藏入袖中,叫韦长风将水壶与驿站寻到的破桶扔下来,悉数灌满,拿细绳扎紧,挂在肩上,踏着井壁出了井。
      那桶水她叫韦长风去给长孙茂擦了身体。
      他周身的伤口,因疲累过度,又疏于清理,有几处已溃烂发炎,至夜里便发起烧。

      “这么在沙地里耗下去,该出事了。”韦长风眉头紧蹙。
      “还有多久可以出南戈壁?”叶玉棠问。

      韦长风带她走出废弃驿站,接着月色与星斗,先是向西南遥望。
      漆蓝天幕下,月光照耀着连绵的雪山。
      韦长风道,“东天山——我们的目的地。山上,必然可寻见药材。”
      叶玉棠道,“来不及。”
      韦长风顺着北斗星指向北方,“往北三百余里,便是高昌。那边同汉地一般,读《论语》,用汉地文字,讲汉地话。中原药材在这一带极珍罕——但必定有汉人大夫。我们带着他连夜赶路,明夜此时便可——”
      叶玉棠摇头,“如此,会误了正事。八百余里鬼魅碛,一定有几处烽火台,最近的一处,在何处?”
      韦长风仔细想想,“沿路返回,未济方向,三十里流沙地,有一座烽火台,只是——”
      她点点头,顷刻转头出了驿站。
      韦长风追出门,急着补充道,“只是通常伊吾路上的商队不经那处,访牒恐怕也不至——轻易前去,恐怕还未入城,便被百夫长火箭射杀——”
      话未说完,马蹄声已消失在沙山之上。
      韦长风蹲坐在地,暗叹了口气。

      一宿未眠。
      驿馆内有足够柴火染至天明。
      今日又是假黎明——马蹄声从日头未升的东边响起。

      叶玉棠回来了。
      “我想着,这昼夜交替,守烽火台的火长,多半来也常感冷热风寒。他们是汉人……自然备有伤寒的药材。果然我想得没错。”叶玉棠现将三包药材递给追出来的韦长风,方才下马,“替他熬一壶,再将另一副药膏替他敷上。”
      韦长风大喜,慌忙拎药进屋,生火煎药。
      见她神色如常,只当那烽火台值守官兵并未为难她。片刻,才随口闲聊似的问:“这药——取得顺利吗?”
      她并未作答。片刻“嗯唔”地应了一声。
      韦长风忽觉她声音有异,探头看了一眼——

      她坐在驿站外,解开了发绳。迎着初升的假黎明,将一把烧焦的头发捉在手头,拿长剑割断。
      复又撕开袖袍,现出一截烫出血泡、隐见血肉的胳膊。
      旋即将衣裳咬在嘴里,发绳绑住一截肌肤,将伤药抹在伤处。
      抹好膏药,后背尽数湿透,她却始终不曾出声。
      片刻之后,待伤药干涸,她方才披上外衣,若无其事进屋,倚在门口,看韦长风喂他将药饮下。
      其间谁都没有说话。
      及至第二个太阳从东面升起,她才出声:“这一路,正午睡沙山,耽搁了不少时辰。今日又因事误时,不能再拖延了。正好他发烧昏睡——我驾马领着他,快马赶往东天山,最好一刻不能停。”
      韦长风手中的碗捏了捏,沉默半晌。
      待他最后一口药饮下,方才咬牙,答了声,“好。”

      她腾出自己两只水壶,将熬出多的药都装上备好。扶着长孙茂上青海骢,将他抱在怀里。
      快马西行。说不停,便真的一刻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出了魔鬼碛,不再是遍地人、畜尸体,偶见几簇胡杨与芦苇丛。运气好时,还可见一小丛绿洲,虽没有水源,却有稀疏灌木、胡杨与间错生长的骆驼刺与铃铛花。
      三人午间在这歇息,歇马,饮水、吃胡饼。叶玉棠给长孙茂喂汤药时,从他毡毯下头捉住了一只细小的蝎子。
      随手捉了,丢进草丛,吓得里头蛰伏的小蛇窸窣地从灌木丛爬过。小蛇身子歪斜,姿势很是滑稽,为此尽可能不被滚烫沙地炙伤。
      隐隐有了活气,也算可喜。

      可惜在出大漠的最后关头,晨昏交错时分,碰上了沙暴。
      起先只是些微沙雨。韦长风警觉地催促,两人一道纵马从那沙山高处自沙坡冲下谷底的瞬间,从马上跃下,伏趴在地。叶玉棠压在长孙茂身上,回首,眼睁睁看见方才二人所立的整座沙山,被掀至天上。
      拿毛毡将两人眼耳口鼻遮住,以免窒息。
      埋在毡下,难免仍心有余悸。
      方才若是再晚半步,长孙茂这无半点功夫伴身的病患,恐怕已被这怪力给分尸了。
      幸而到了沙漠边缘,沙暴并没有扩散开,只汹涌的一簇,一径往东方去了。三人并没有遭太多罪,伏在毡毯下,约莫等了两个时辰后,砸在身上的沙雨便已渐渐停歇。
      两人抖落毛毡上的砂砾,接着往西面赶路。

      已两天一夜未曾阖眼,在人马疲累之极时,又遭了这沙暴,饶是韦长风亦有些受不住。
      从那沙坑爬出来后,韦长风在马下歇了许久,方才上马。人在马上颠了几次,整个人越发神思昏聩,太阳落山时,眼里已爬满血丝。

      彼时,已能遥遥望见西面雪山云烟下隐隐可见的一片青葱绿意。
      叶玉棠益发神采奕奕,韦长风却已有些吃不消。

      故夜里经过被黄沙掩埋,又被沙暴掀起,露出些许墙皮的废弃城郭,叶玉棠提议歇息片刻。
      寻了城墙拐角的被风处,生火避风,烧了些热水,叫韦长风帮忙给他擦洗身上盐霜。
      两人也借着热意,闭眼假寐片刻。
      闭眼瞬间,叶玉棠忽又猝不及防睁眼,发现韦长风在暗夜里,一眨不眨盯着她打量。
      见她睁眼,倏然一笑,暗叹了一声,“被发现了。”以调笑之姿,试图将意图掩饰过去。
      叶玉棠不言。
      只静静盯着他看。
      他缓缓闭上眼,试图将此刻尴尬掩饰了过去,很快陷入短暂酣眠。
      一炷香时间后,她起身,拍了拍韦长风肩头,将他叫醒赶路。

      再往后,移步换景。星夜兼程,第三天中午,终于见到一座土黄色小城。三人牵马入城,先四处打听,寻到暗巷中的医馆,让大夫替他瞧了瞧风沙伤,更换了膏药。这里膏药不必中原草药,似乎更刚猛些。刚涂上,他便眉头紧蹙,一个激灵,忍耐着将药涂完的过程,竟像比受伤还遭罪。
      随后又寻了家邸店打尖,向掌柜买了些当地小吃食,借了客房,让韦长风在里头歇了三个时辰。待跑堂将熬好的药端上来,灌进皮壶,她方才去将韦长风叫醒。
      入夜从城外小河出了城,经过一小片沙碛草场,走入一片山谷,后半夜渐渐下起雨来。无星无月,山谷中风极大,吹在被雨淋得湿冷的衣服上,连韦长风也打起哆嗦来。
      两人快马加鞭出了山谷,雨停了,风也小了许多。
      隐隐听见水声,循着过去,果然在一丛小树林里,寻见一条山溪。
      听见叶玉棠说今夜在此扎营,韦长风亦松了口气。笑着说,“再不歇息,恐怕没到地方,我也要跟着交代在路上。”
      叶玉棠不解。
      “要学成跬步不离,非得是内功高手,蕴十足功力……阁主能放心叫师兄能出办这桩要事,必是功夫大成的佼佼者,不当如此畏寒。”
      不当连她这四成功力,都比不上。“看来师兄游走大漠这十年,功夫落下不少。”
      韦长风摇头,“叫师妹见笑了。”

      篝火升起来,湿润温暖,烤得周身暖融融。
      叶玉棠褪去半臂衣服,拆开一盒城里买的膏药,混上些许羊乳面脂,抹在烧伤的患处。她入少室山后,练至阳功夫,常常被师父传授那门神功所生的莲花冷焰误伤。处理烧伤,她也算半个行家。故前几天在烽火台被百夫长火箭射中,她倒也没太惊慌。
      岂料有人却放在心上了。
      韦长风留看了半晌,忽然出声问,“师妹以前练功,常有烧伤隐患?”
      “此话怎讲?”
      “我看师妹处理烧伤,神态淡然,手法娴熟。入黄土城,也不求医救治,而是自己寻药……便生好奇。”
      “没什么。但凡是个道士,便是半个大夫。”
      “原来如此。”

      后半夜忽然下起冷雨。叶玉棠听着传林打叶声,猝然惊醒,叫醒韦长风。慌乱之中收拾了行装,却还是有大半衣物毡毯被浇得湿透。
      急急赶路,以免被冻毙在大雨里。
      走了一段路,冷雨变成了鹅毛大雪。夹杂着狂风,几近模糊视野。
      顶着寒风,穿过又一处山谷草甸。韦长风仰望不远处连绵雪山,升起一种异样的情感。
      叶玉棠静静等了一阵,问,“怎么了?”
      “没什么。想起有人说,那雪山很美,是因山上有神女。” 韦长风回过神,“吐火罗语里,叫它老虎峰,因为他们将情人称作老虎。从前,我护送商队偶然经过老虎峰。后来有一日,鬼使神差,又回到那雪山中,误打误撞,便发现了密道入口。”

      说罢,他纵马往雪山方向疾奔。
      翻过老虎峰,便是龟兹。
      叶玉棠回想起乌护月明月下随口和的曲子,平氏侧耳一听,便说,“般赡调,龟兹乐。”
      多半她是龟兹人。
      旋即跟了上去,与他并驾,问,“你送什么人去龟兹。”
      他没答。马越纵越快,几乎要飞驰起来。
      叶玉棠顶着风雪,与他穿过几处草场,一片湖泽。风雪停下来时,已近正午。枣红马与青海骢一前一后,入了一片广袤的河谷。一座横贯南北的长河,将东西两边连绵的高峰隔开。也将两座宏大、肃穆的伽蓝寺,相隔在长河两岸。

      具体来说,能看见的只有伽蓝寺入口。哪怕仅是入口,也巍峨地嵌入山中,随起伏山势,铺陈开来,往里不知深几许,绵延不知几百上千里。倘或此刻钻入伽蓝寺,其中必定别有洞天。只可惜如此宏伟壮丽,却无鸣钟击鼓声,更不闻禅音。两岸寂寂无人,水中枯木丛生,辉煌寺壁上有新生枝丫破壁而出,攀附在佛足、佛面,从佛眼中央长出一丛绿枝,像一抹青烟。由此,佛身贴金剥落,呈破败之姿……竟已是人去佛塔空。
      很多很多年前,师父徒步西行,曾到过龟兹,必也曾游历此处。兴许那时伽蓝僧人仍在,又或者那时已空无一人……师父,多半亦在此佛前虔诚参拜。既如此,她亦驻马,在齐天的佛像外一揖,拜师父行迹。

      又行了四十里地,方才出了山谷。
      入目是连绵望不见头的雪峰。商道被封,没膝的雪掩埋了近乎一切道路,两人又策马十数里,寻见山脚下一处稀稀落落的村子。
      三人进去歇马,村子里猎户瞧着几人行装,便说,“你们要进山?带得火材是万万不够的。”
      韦长风往来这一带,识得他:“这不是就来向帛大哥买些?”
      他挑了几袋子牛马粪便。
      叶玉棠与他随口闲聊,问,“什么火材最好?”
      帛猎户道,“自然是牦牛粪,但贵,因为少得很,几个月才拾了两袋。等着月底出山,卖给过路贵族商旅。”
      长孙茂伏在马上,忽然出声,嘟囔了句什么。
      韦长风侧耳去听,也没听清。
      叶玉棠道,“他说都要。”
      韦长风诧异,“是这意思吗?”
      他哼哼了一声。
      叶玉棠问,“两袋牦牛粪,值多少茶券?”
      帛猎户比了五。
      马上人动了动,袖中掉出六张茶券。
      韦长风震惊非常,笑道,“师妹这耳力不错。”

      夜里在帛猎户庄子上留宿了一夜。
      长孙茂昏睡数天,在暖融融屋里呆了一时,一碗热汤药下肚,难得清醒一阵。
      脸上仍不见一点血色,安安静静地躺在皮襦里,一时竟无人察觉。
      过了许久,叶玉棠见他睁着一双阒黑的眼望着自己,不由笑了。
      正好坐在他近旁,见他面色奇差,似有抱怨,没忍住问,“大少爷,又怎么了?”
      他皱着眉头,“苦死了。”
      火炉畔的人都大笑了起来。韦长风说,“还知道苦,便是要好了。”
      叶玉棠在腰上摸了阵,拆开纸袋,塞了只梅子进他嘴里。
      他又说,“酸。”
      叶玉棠自己也吃了一粒,“这还酸?”
      他仍说,“酸。”
      实叫糙惯了的江湖人与农户都惊诧非常。
      叶玉棠又想起什么,在马身上寻来一袋在小城里买的奶皮子,喂他吃了一块。
      至此他才舒展眉眼,“甜。”
      叶玉棠也嗤地笑了,“给你惯的。”
      他乏得很,说不上几句话就觉得累,阖上眼,枕在她近旁,复又陷入一程酣眠。

      韦长风道,“估摸着,明天醒来,便就大好了。”
      叶玉棠摇头,“睡着还好,醒来又有得闹腾。”

      第二日,猎户给他们指了一条野马道上 山。
      自然与官道不同,雪下山石、土路、灌木根起伏不平,坑坑洼洼,时不时将人顷下马去。韦长风下马来,拿脚将没膝的雪踩实了,压出一条稍显平整的道路,方不至于人仰马翻。
      青海骢虽是好马,但也不是铁打的。驮了两人一路至此,又多了些马粪类重物,有些濒临极限。一旦停下来,拿三只蹄子立着,空闲那只轮换着歇息。韦长风只好青海骢所负行囊悉数卸去,挪一些去给那匹枣红马背上,自己又负了一些,那马儿方才走得轻快些许。
      走出密林,走到一处开阔广袤处,已是夕阳西下。长孙茂中途醒来了一阵,能自己好好的趴在马上,她才下马来,和韦长风一道牵马,行了一段。脚下隐隐听见流水声,扒开地上积雪,下头果真是冰封三尺的湖泽。幸而这个季节,冰冻足够厚,否则两马怕是不保。
      两人沿湖走了不知多久,湖岸好似近在眼前,却始终看不见尽头。月下天地白茫茫一色,唯有山脚几株红柳尚算有些颜色。
      与红柳下几双绿豆般的眼睛眨巴了几下,与叶玉棠相视。
      她微微眯眼,轻声说道,“狼。”

      密林草木繁茂,丛白一片。四周皆是通天雪峰。一旦在此地厮打起来,必然引起雪崩。
      韦长风见她手头蕴藉内功,慌忙阻拦,“别理会,快些上马。”

      两人倏然纵马,穿越大片湖泽。
      十数雪狼尾随当头那一只走出密林,跟了一程。转过几个山头,便不见了踪迹,不知有没有再跟来。两人催马催得很快,不知不觉行至雪山深处。
      起先还能见些灌木红柳松针,隐隐见些野兔与雪貂踪迹。再往后,便是光秃秃雪原,极难见着活物。

      第二日月上中天,风雪又大了些。前头有几处断崖,路贴壁而立,跟着断崖被齐壁削断,鬼斧神工,险之又险。
      崖边被削出一处凹坑,可作避风之处。
      两人这才歇马,拿牛马粪生火,预备天明再启程。
      长孙茂在近旁强撑着坐了一阵,听韦长风讲这雪山中可能蛰伏的危机,药力上来,终是撑不住,倒在一旁,沉沉睡去。

      韦长风在对面打量了二人许久。
      奔波至此,一个早已全然溃败,眼中浑然黯淡无光。
      一个却越发神采奕奕。
      真有意思。

      叶玉棠也觉察他的目光,迎上去。
      一瞬相视。

      四周漆夜寂寂,嗥鸣的狼声藏在无边黑暗之中,此起彼落,阵阵回响。

      韦长风笑问,“师妹怕吗。”
      叶玉棠反问,“我怕什么。”
      韦长风仍笑着,“这山上有摩尼圣地,教徒频繁活动……师妹却为何,好似不怕一般?”
      她抬眉,“你我五宗弟子,缘何提起摩尼教贼子,会用一个‘怕’字?”

      火光在两双沉静眼眸中剧烈烧灼,似掩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下一刻仿佛就要燎原。

      韦长风倏地笑了,“也许是我近而生畏了。只是难免心中好奇,以师妹资质,合该担负星宿之名——却为何,居于星斗之下?不免揣测,师妹的师父,恐怕不当是北极天枢。”

      她顷刻也笑了,“依师兄之见,我师父当是谁?”

      他思忖着,“师妹使剑,究竟师从余真人还是剑老虎?使剑只是掩饰。或许师妹使刀,师从余真人;亦或使旁的兵器,师从旁的人,也未可知?”

      她笑了一阵。
      方才说道,“师兄如此畏寒,若没个四五年功夫上的懈怠,恐也到不了这个地步吧?”

      枣红马枕在韦长风溪畔。
      他轻抚马儿,没出声。

      她接着又说,“师兄游说我当如何惧怕摩尼教,是发自内心的游说,还是发自内心的惧怕?由此我可否猜测,师兄四五年前,便已投靠摩尼教?”

      他笑道,“师妹……这说的是什么话?”

      她亦笑,“我说错了吗?”

      两人脸上挂着一色笑靥。
      此静彼静,此动我动,照镜子一般。

      叶玉棠突然拔剑。
      韦长风倏地翻上马,往断崖那处纵马狂奔。
      顷刻剑光一闪,那马折了前蹄,将他倾了下去,滚了出去。
      起身又要逃,叶玉棠飞身上前,将他扑在地上。
      两人厮打在一处。
      枣红马受了惊,一脚踏空,冲出去极远。

      马身上有行囊。

      叶玉棠回过神来,擒着他便要去追马,却被韦长风一把扭住,纠缠上来。
      他出声问,“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被传入摩尼教的吗?”
      人比马要紧。她一时怔住,等他出声。
      韦长风顿了顿,没立刻就答。

      马儿嘶鸣着坠入万丈冰川,砸落的瞬间,震得山上的雪也扑簌簌落下来些,几乎将两人全然淹没。

      韦长风倾听那声音,如听见时间最动听的歌谣,脸上有满足笑意,“可惜了。”
      她压着他脖子,问,“可惜什么。”

      “看来,我猜得果真没错。你恐怕不畏圣教炎毒,也不是什么太乙剑弟子。”

      他望着山上雪,“我本想着,要是你是个普通人,便拿炎毒毒了你,将你传入教中,在我功劳簿上小记一笔;后来我发现,你是个功夫深厚的高手,我的炎毒太过寻常,恐怕毒不了你,便将你领进这圣山之中,这里每一潭池水,每一片雪花里,都掩藏着圣使的毒,以圣使的毒,传了一个中原高手入教,便可在我功劳上记一大笔;岂料,这二者,你都不是……”
      因为笃定,他眼神愈发明亮,“ 你是圣使最忌惮的人,你连娑罗芳梦都不怕,这一路,你一直在藏拙。”
      他笑容渐渐绽放,“可那又能如何?你无柴薪生火,无食物果腹,在这酷寒之地,你甚至寻不见一滴没毒的水。后头的跟来的狼群,跟随头狼,怕也是聚了上百只了。你是不怕,自然有法子出山去。但那小子——若一天之内没有干净的水喝,他身体里积攒的火燎毒,能将他烧成一把枯骨。”

      叶玉棠点点头,“你给他下的毒啊。”
      他笑出声,“我也救了他啊。烧这么些时日,人也该烧死了。”

      “你——”她咬牙片刻,渐渐冷静下来,转而问出了一个别的问题,“你不是韦长风,你是谁。”

      他悠然道,“我当然是韦长风。”

      她渐渐丧失耐性。仍是那句话,“你不是——你究竟是谁。”

      他笑着,仰脸打量她,“你与我素未谋面,如何便如此笃定我不会叛出——”

      话音未落,叶玉棠手起剑落。
      韦长风笑容僵在脸上,随头颅一道滚了出去。
      一道淡蓝的光,细如麦芒、薄如蝉翼,自他眉心缓缓升起。
      叶玉棠将那束蓝色光芒擒至手心,心有所感,印入眉心。
      顷刻狂风四起。

      一把沙哑的声音,轻如鸿羽,在她脑中响起:“师妹,我是韦长风。十年前,便是在此地,饮了冰雪,中了娑罗芳梦,被夺去神识……”
      “追溯娑罗芳梦……侵占我意识之人……位阶不高,识身分离……倘或他知晓你身份,告知千目烛阴,必定前功尽弃……幸而,你杀了我,快刀乱麻,杀得极好!”
      “……此后一路,虽无人带领你……你可径去往老虎峰,徐徐图之,寻到密道入口……是唯一的法子……”

      又一把尖锐的声音响起:“这蠢货,倒是个硬骨头。剩一分神志的行尸走肉罢了,却强撑着,硬是将你们领来了这雪山里。我只好将计就计,成全了他这番侠肝义胆……”

      ……
      话音淡去。
      天空澄蓝,骄阳四照,沙漠广袤,叶玉棠在马上奔驰。
      周遭还有十数日月山弟子。
      为首师兄正是韦流风。
      高昌城在黄沙中渐渐有了轮廓。
      韦流风倏地驻马回望,“至城门外,我们便分道而行。”
      “此去山遥水远,故土难回……恐怕毕生都将于大漠黄沙为伴。”
      “若觉得不甘,若觉得害怕,也是情有可原。此时悬崖勒马,回日月山去,尚还来得及。”
      说罢,韦流风闭眼,等队伍当中马蹄响起。
      ……
      烈日下,众人安静地等待。
      无一人调转马头。
      韦流风睁眼,面容肃静。
      此情此景,叫他说不清是喜是悲。
      过了很久,方才再复开口——

      “诛此邪魔外道,我辈义不容辞……前路自有千难万险,九死一生。有朝一日凶煞尽去,我辈虽死犹存。”

      ……
      自此日复一日,黄沙霜雪漫天,餐风饮露,枕雪卧岩,韦长风从无怨言。

      常有沙队经他所经之地,若同道,他便跟上去,护送一程。
      每每遇到商队失陷,必然出手搭救。
      乌护月明的,便在一支商队之中。
      她被卖给中原商人为奴,放了籍,跟着商队回龟兹寻亲,岂料失陷流沙。
      商队弃了她,他救了她,送她穿大漠,过雪山……去龟兹。
      乌护月明亲人却都已去世,一个不剩。
      她了却心愿,心无牵挂,便缠上了韦长风;他实在无奈,有一次将她甩远了,乌护月明失足落入冰窟,险被冻死。
      他在旁静静看了许久,终于无可奈何,伸手将她搭救。
      自此相伴两年,成了南戈壁上一对侠侣。

      两人时常插科打诨,拌嘴逗趣,针锋相对,渐渐情谊越深。
      从某一日起,韦长风性情大变,常常阴晴不定,两人也渐渐争执不休。
      一次争吵中,乌护月明失望已极,眼眶红透,“你怎么好似变了个人似的?”
      难得的,韦长风却未回嘴,仿佛被她的话所震慑。

      ……
      四周漆夜无声。韦长风夜宿方盘城中,立在铜鉴前。
      眉心幽亮若隐若现,几近照得他眼眸生蓝。
      韦长风终于大梦方醒。在那方铜鉴前,渐渐笑起来……镜中笑靥比哭还难看。

      第二日,他寻上乌护月明。说她使他疲累已极,不如自此分道扬镳,对两人都好。
      乌护月明不愿离去。
      他对她破口大骂,骂她是个婊子,说龟兹人天生低贱,王女又如何,还不是天生家养的娼妓,没脸没皮的肮脏东西,他想起她就叫他恶心。宁愿在这大漠中与黄沙为伴,也不愿再多看她一眼……终将乌护月明从身边赶走。

      韦长风自此,复又孤身一人,踽踽行于大漠雪山。
      人生反复无常,但终有一日老天开眼。一日夜宿雪窟,梦中清醒,一处冰冻千年的寒冰洞窟,缓缓融化出四四方方的形状,露出底下漆黑、坚硬、本不该存在于这雪山之中的,人力凿出的垒垒方石。
      而整个壁洞,也因那方石的存在,而缓缓融化。

      方石并未留存太久,一日一夜便隐去,复又归于寒霜之中。

      他立刻快马兼程,将信递到外头驿站,信件辗转回日月山。数月之后,大漠之中,一个方士拉着他的手,言明要给他算命。
      耳后,将一封密语信函,递到他手头。
      入鄯城的计划便开始了。

      那时他意识已所剩无多。
      反反复复,重复着一条单一的线路:
      行走沙漠碛与老虎峰之间,熟记路线,将一切杂念摒除,仿佛他流沙河上一只拉纤的船,绳索这头在鬼魅碛,线的那头,是老虎峰;
      他心中,反反复复记诵的,也只剩几件事:
      伊吾路,大雪山之中,有五处取水点;
      沙漠中的植物汁液,几乎可汁沙漠中绝大多数暑热伤患;
      五峰烽火台、高昌城中有中原大夫,可寻到救命草药;
      ……还有——
      “诛此邪魔外道,我辈义不容辞……前路自有千难万险,九死一生。有朝一日凶煞尽去,我辈虽死犹存。”

      ……
      幻梦渐渐淡去,那尖细的声音,仍在叶玉棠脑海中狂笑不止:
      “……成日说什么“诛邪除魔,虽死犹存”……我呸!一个个以除魔卫道之士自居,自以为能拯救苍生,却都不过是泥菩萨过河……”

      叶玉棠明白过来后,渐渐笑了。
      师兄神志湮灭前,镂骨铭心的每一件事,都是他凭一己强悍意志,刻意而为;都是他想给这□□徒看到的“他的生平”。
      这样一来,这□□徒为佯装是他,必然照做。
      不论那至这雪山一带的单一行径线路,取水点,割芦治伤,救命的烽火台……亦或他对乌护月明的爱意。
      又何尝不是,这不曾拥有盖世神功的韦长风,以一己蚍蜉撼树之力,生生扭转乾坤,侵吞剥蚀了这教徒的意志……
      仅剩一丝神志之时,却能迫使肉身宿主将他们领来此地。
      又缘何不是虽死犹存?

      叶玉棠心声宁静地响起:多谢你信任我这一线希望。

      眉心那一点蓝,被护体神功所衍化出的淡金焰火一点点吞殆尽。
      由此狂风尽散,将她自蓝天黄沙之中拉回现世。
      周遭惨白一片,白到天地不分,一切归于宁静。

      韦长风生平,被寥寥只言片语写尽。

      她拂去手上鲜血。
      在他面上轻轻一抚,为他阖上双眼。
      轻声道:“师兄,你自是当世无匹的英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塞外诗·英雄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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