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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思亲 ...

  •   晋国,十昌里。

      冬日午后,难得有好日头,映得庭中积雪亮白,屋檐下的冰棱子晶晶闪耀。

      杨超裹紧了棉袍,他鼻头冻得有些发红,声音也齉齉的,嘴里叨叨背着《礼记》,只是他精神不济,翻来覆去都只是背这一篇。

      旁边的赵襄嘲道:“你叨叨这般久,我都会背了。”他身上穿着白毛狐裘,暖洋洋的很,安然自在。

      “你穿得这般暖,自然不会懂我这等贫寒子弟的难处。”他鼻间留下一行清涕,吸溜吸溜地,赵襄实在看不过眼,递了一方帕子给他擦擦。

      赵襄摸了摸他身上的棉袍,道:“这般厚实,也冷得紧吗?”

      “你可要换着穿试试。”杨超擤着鼻涕,没有好气地提议道。

      赵襄这便解下狐裘,杨超没想到他竟会答应,见状立马脱了棉袍,两人各自换上,杨超抚了抚狐裘的白毛,赞叹道:“果真是好东西,又软和又温暖。”

      赵襄穿上袍子,虽上存有杨超的体温暖意,只是真比不上狐裘温暖,外头忽而北风刮开了门帘子,冻得他猛地一哆嗦。他道:“这东西,看着厚实,怎一点也不顶寒。”

      杨超道:“我的已算好了,里头还有些纩(1),那些更贫的人家,里头是缊(2),有的连缊都不多,还往里塞乱麻草子呢。”

      赵襄缩了缩颈脖,呵气暖手,道:“冬日这般长,又如何熬?”

      “就这般熬呗,还能如何,家贫,粮食都不多,还顾得上衣袍里是纩还是缊吗?”

      他不语,垂下头去。他想起闻喜王宫里的母亲,年中四季,各色衣袍不断,且裙摆长长曳地,有侍女躬身托行。母亲喜欢刺绣,各样华贵的丝绸供她做绣,若针脚不满,便一剪子割断丢弃,以前尚不觉什么,如今看这真的奢靡浪费得很。

      他想得出神,杨超唤他几声皆无应答。

      “你不换回狐裘吗?很冷的。”

      “你风寒,便裹着罢。”赵襄执一卷书看着,身上渐渐冷下来,他只再裹紧袍子,望着外头日光融融,道:“明明是有日头,怎比阴时更冷些。”

      “这雪化时比下雪时可冷得多,现还不是最冷的时候。大人们都道今年的雪是瑞雪,来年必是丰年。”

      “是丰年,那大家做冬衣时便可用上纩了吧。”

      杨超笑着摇摇头,“怕是不成吧。”

      “为何?”

      “这我便不晓得了,往时亦有丰年,但贫子仍贫,富者更富。”

      他目光沉沉,贫子仍贫,富者更富,若那些贫子贫到无可再贫,他们又会如何。赵襄想着,忽而有一双冰冷的手触碰他颈脖,惊得他一哆嗦挣脱开来,道:“放肆!”

      身后传来咯咯的笑声,赵襄转身一看,原是意巧。她正笑得欢,道:“子助哥哥,我替你醒醒神。”

      他伸手抚抚颈脖,并未高声,只皱眉道:“你惊着我了。”

      “见你发愣,助你回回神。”杨超招手让妹妹过来,替她暖着手笑道,“哪去了,冻成这般。”

      “阿君姊姊说打雪仗,我们便打了几场,只是手冷,我身子暖的很。”

      “我说你整日这般野,哪有半分女儿的模样。”赵襄淡淡道。

      意巧手指抵着唇,道:“女儿要什么模样?”

      赵襄回想一下王宫里那些女子和杨夫人,道:“自然是要安静一些,平日便在屋中做女红,服侍爷们,相夫教子,像你娘那般。”

      意巧搔了搔额发,“只是我还未有夫和子呀。”她不过六岁,并不太懂这些。

      “以后你会有的,女子成人,终会出嫁的。”

      意巧抬首望了望杨超,问道:“出嫁?”

      杨超解释道:“便是像娘那般,从外祖家嫁给阿爹,到咱们家来。”

      “那我会嫁给谁呀?”

      这一问便把两个男孩问倒了,赵襄道:“不知晓,以后你父母会给你择选夫婿的,左右不会是我。”他眼中流露笑意,道:“这般野,娶回去怕是不成。欸,你不会女红,又不会下厨的,指不定嫁不出去呢。”

      “我……我才不会嫁不出去!”意巧气鼓鼓地回房,还不忘回头给他做个鬼脸,道:“讨厌鬼!”

      杨超弹了弹赵襄额头,赵襄吃痛大呼:“你作甚啊。”

      “不许欺负我阿妹。”杨超道,话罢,他大大打了一个喷嚏,正正喷到赵襄脸上。他见不妙,忙起身跑出,赵襄追上大喊:“还我狐裘来!”

      俩孩子便在庭中追逐喊叫,洁白无暇的雪地里留下两串杂乱的脚印。

      黄昏,杨夫人正给意巧洗澡。

      意巧坐在木桶里,撅着小嘴拍水。杨夫人笑问:“这是怎么了?跟哥哥们怄气了?”

      “子助哥哥说我没有女儿模样,以后会嫁不出去。”意巧闷闷道。

      杨夫人笑道:“子助不过是与你说玩笑话。”

      “他还说我野呢,说我不会女红也不会下厨。”

      这话一说,杨夫人道觉得该是时候教女儿一些家务事,以前总觉得她还小,今她亦八岁了,学得几年,十二三岁左右便可领出去见见人问问亲事,到了十五六也便要出嫁了。这样一来,时间甚是紧迫。她温柔道:“那明日起,你便跟着娘好好学女红厨艺,学好了,他便说不得你了。”

      意巧点点头,咧开嘴笑着,重重“嗯”了一声。

      杨夫人亦温和地笑着,她心想,大约要与如镜谈谈儿女的婚事了,毕竟儿媳女婿可不是菜地的萝卜,想要时一挖便有,总得长久地相看着。

      是夜,赵襄以布条塞耳,怎么也睡不着。

      一旁的杨超因鼻子不通,睡着也轰隆隆地打呼,扰得他实在无法入睡。他气不过,坐起身来狠狠搡杨超一下,杨超只翻了个身,并无醒转,呼声更重了些。他偏首看了看外边的小丁,小丁亦沉睡着,他径自取了狐裘裹着,走出了卧间。

      他行到院中,方才又下了一场雪,早时院中的脚印亦被新雪覆盖,了无踪影。月探头半露,周有厚云半遮,似豆蔻少女,在青梅枝间含羞窥郎。

      赵襄盘坐在廊下,捡了一支细枯枝,在雪地里画着勾着,竟勾勒出两条鱼样,一大一小,相游嬉戏。今日是廿日,按例,他应在王后宫中用膳,与王后相聚。

      他原叫赵骜,五岁之时,父王上奏京畿朝廷,新帝允立晋公子骜为晋太子,更名襄,新帝批允。自此,他别母另居含光宫,由傅母照料,少与母亲相处。得封王太子,这并不意外,他是王后所出的嫡长子,出生之时,久烦河间的水患忽而得到了缓解。祖父孝章皇帝大喜期言:此儿类朕,必福泽深厚。而众人皆知,四十多年前,京畿久旱,孝章皇帝降生之时竟天降甘霖,被世民奉称神子。孝章皇帝亲为他择名为“骜”,意为千里马,是一个祖父对孙子的爱重之意。祖父的关注,并未给他带来荣耀,而荣耀背后,皆是一把把利刃,随时可穿心。

      晋王赵郁是一个淡泊不争之人,终日爱侍菊花,他生母卑微,应与宝位无缘,于一众皇子并无威胁,只是孝章皇帝爱重其子,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自此,赵郁越发谨慎小心地活着,处处表露自己无心皇位,战战兢兢地熬到孝章皇帝崩逝,得封晋国,丧仪一毕后,便马不停蹄地携眷就封,定时按例朝贡,恪尽诸侯本分。便是连先帝给孙子的赐名,亦上书请求更名,择字为“襄”,取其相助,辅助之意,表明晋国将尽心效忠朝廷,不违皇命,以求换的晋国安稳。

      而在赵襄得封太子,离母别居时,王后又诞下了一位公子,晋王取名为“弼”,更显人臣之意。赵弼的出生,大大减轻了王后与太子分离的悲伤,王后便将所有的母爱皆倾注在赵弼身上。

      某日,他许久未见母亲了,便趁宫人不留意,悄悄溜出含光宫。看见母亲带着幼弟在园中游玩,幼弟学步,不慎摔倒,母亲便立马抱起安慰,心肝肉一般疼爱着。他在想,不知在他蹒跚学步之时,母亲是不是亦这般小心翼翼地牵引爱护,就像湖里游护小鱼的母鱼。他缓缓向母亲行去,想与他们亲近,母亲见了他亦向他招手示意。只是幼弟忽而哭闹,母亲只好不住地逗弄安慰,他在一旁,竟不得与母亲话语上半句。不过一会儿,傅母急急寻他回宫,他只好向母亲拜别,只是母亲关注着哭闹的幼弟,并未顾及上他离去。他离去时再望一眼湖里,母鱼身后跟着一群小鱼,原来这世上并没有唯一。

      离宫临别,母亲泪如雨下,再疏离也终究是亲生骨肉,他能感知到母亲的万般不舍,亦悄悄攥紧她的袖子,露出依慕之情。

      他觉着有些害怕,离宫求学,五年不得与父母相见,不知父王母亲是否会忘记他们还有个在外的长子。想及此处,他稍稍叹息一声。

      他听见脚步声,觉得有人靠近,便回头看,是意巧。

      意巧赤着小脚,揉着眼睛,脸上还有睡痕,身上只着了素布中衣,她道声:“子助哥哥。”

      “你怎起来了?”赵襄让她到身边来,见她衣衫单薄,便解开狐裘,裹在她身上。

      “我方才起夜了。”意巧迷迷糊糊地笑着,狐裘又大又温暖,她觉着很舒服。她小手撑开狐裘,道:“这个很大,你也披着罢。”说着便亦将狐裘搭在赵襄身上。

      赵襄一笑,让她坐到自己身前,狐裘便能严实地裹住二人。他下巴抵在意巧发顶,她身上总有一股奶香气,像只柔顺的小羊羔。

      “你为什么不睡?”意巧问道。

      “你阿哥打呼,我睡不着。”

      意巧轻声一笑,道:“他有时还磨牙,还尿床。”

      “他这么大还尿床啊。”赵襄听闻也笑起来,一定要用这事好好嘲笑杨超一番。

      意巧点点头,道:“他央着我帮他洗被单,不许告诉阿娘。我比他小,都不尿床了。”她看到地上的鱼画,道:“是你画的鱼吗?”

      “嗯。”

      “这只这般大,是鱼阿娘吧。”

      “嗯。”

      “它们在做什么呢?”

      “一起玩罢。”

      “哥哥,你的阿娘呢?”

      “在家。”

      “你家在哪呢?”

      “闻喜。”

      “闻喜在哪呢?”

      “晋国。”

      “晋国……”未等意巧说完,赵襄便捂上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听。”

      耳边传来,风穿过枯树林的声音,其声呜呜然。意巧有些害怕,往后缩了缩,她抚上他手移开,轻声问道:“是什么声?”

      “许是山鬼(3)要来抓你吧。”

      “为何要抓我?”意巧缩在他怀里,在狐裘毛领间小小探头,眼睛圆溜溜地转着。

      “许是要煮了吃吧,沾上酱,配着饼吃。”

      “啊……”意巧正要大呼,赵襄猛捂上她嘴,轻声道:“你要是喊叫,山鬼马上就发现你了。”

      赵襄只觉手背热热湿湿的,一看原是意巧被他吓哭,又不敢出声只淌着泪,他只觉头痛,又怕大人起来发现他俩。他哄道:“莫哭了,都是我的玩笑话,我哄你玩的。山鬼喜欢食盐食蟹,不食人的。”

      “当真吗?都是玩笑话?”意巧止住了眼泪。

      “是,都是我的玩笑话。”

      “那你今日说我嫁不出去也是玩笑话吗?”她道。

      “是,你怎会嫁不出去。”赵襄为求她不哭,什么都应着。

      “哼,竟戏弄我!”意巧抬首狠狠在他额上弹了一指,未料力相作用,她的手指亦吃痛。“好疼……”她呼着手指道。

      赵襄抚抚额头,这兄妹俩怎一个样,为怕她又哭,顺手给她揉揉手指,道:“还痛吗?”

      “嗯……”

      “看你还打不打我了。”

      “打……”

      “…………”

      注:
      (1)纩:新丝绵。
      (2)缊:新旧混合的棉絮、乱絮。
      (3) 山鬼:山鬼是一位极其有气质的美女形象,也被传说为一个山林中的神女。出自屈原的《九歌》。南宋《永嘉郡记》记载:“安固县有山鬼,形体如人而一脚,裁长一尺许,好噉盐,伐木人盐辄偷将去。不甚畏人,人亦不敢犯,犯之即不利也。喜於山涧中取食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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