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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远方 ...

  •   长在龙岳山上的十七年,他好像还没有过过生日。

      一支血箭从他眼前笔直射/出,绽放着泼洒出去,比墨汁要浓稠,就像是他的剑划破别人喉咙那个样子。在别人眼里,应该是畅快又淋漓的。
      他的喉管被咬穿,呼吸上来,都是血沫子。方立翁抱着那个杀不死的头颅,风沙沙地灌进喉咙里,全都是死亡的味道,他只是忽然想到,为什么自己没有生日呢?

      师父连他的生辰八字都算不准。师父说,抱他回来的那天是腊月初八,土地焦黄却盖着霜雪,到处龟裂。方立翁每年都记得腊月初八,师父却从来记不清楚,不是初九,就是正月二十六。蜀地极少有雪,有一年天生异象,阳春三月暴风雪却刮得人打不开门,院子里的鸡和鸭全冻死了,散山真人又以为那天是他的生日。

      他在剧痛之中,开始还能感觉到牙齿在撕扯血肉,后来就只有呼吸和声音从喉管里漏出去,根本抓不住。

      他似乎看到晏止淮脏污的白衣,黑龙锋利的煞气,但是飞速的坠落和满目血色扭曲了一切。

      方立翁觉得自己是要死了。
      死前一刻摸到了权柄的力量,也许死的不冤。他双刃剑一样的自尊心,向着在小书斋里拼命挣扎的那个人张开了双臂,前尘与此刻相融,终于带来了片刻安宁。

      他的灵魂向着黑暗深处无尽坠落。

      -

      汉钟离在虚空之上撑着船。

      他带着长篙和扁舟,慢悠悠地划破了一江星水,群山像怪兽的脊背,两岸灰暗的庞然阴影。它随着蝼蚁般的行船人一起向江山尽头跃动,尽头是无数线条汇聚的点,宇宙和天尘。

      江水幽远无边,一片萤火忽然掠过了舟尾。

      绿光点点的风吹醒了船里的人,他睁开眼,繁密的萤火虫群很快惊散了,像是不敢久留。
      那人躺着,过了很久,才慢慢撑起自己来。
      “我死了吗?”他问道。
      “你死了。”汉钟离在船尾说。

      那人低下头,看到自己完好无缺的手脚,衣装如新,就又抬起头,没有询问。死人是不需要好奇心的。

      他坐在船里,向着没有生老病死的地方漂流。

      那人又问:“我这是在龙岳里吗?”

      汉钟离答道:“你想看到什么,这里就有什么。”
      “啊,”那人愣了愣,“那我是想回家了。”

      他突然又看向自己的手,很明显,回家这个词不属于死人,一下子让他尝出了奇怪的味道。那人用手摸了摸脖子,十分异样地问:“我以为我会看到忘川河。”

      “你本来应该看到忘川河,但你没有魂魄。”

      那人转过脖子,瞅了汉钟离一会,良久,才回过头去。

      他微微仰起头来,目送群山,群山也目送着他,喃喃自语一般,“没有魂魄,就不能投胎啊。”
      汉钟离将一支长篙完全送入水中,又提起来,不带水迹。撑船人还是不疾不徐地说着话:“是,你只能活这一世。”

      因这一句,那人似乎受了极大的震动,向江面伸出手,那江面竟似一块平整无缺的镜面,底下的水流一概感觉不到,斑斓闪光,他却没有影子。
      五感全无,只剩了一个灵魂。
      那人蓦然站起身来,意念乍起,这身体就凭空飞了起来。他离开江和扁舟,向着九天银河飞去,周身无风也无声,他飞了许久,不知疲倦,可也永远触不到天际。
      蜀中十万大山在下,绝无人烟,天地渐渐露出了磅礴无情的面貌。那人四顾,只见扁舟依然在原处,是粼粼银江中一小粒黑点。

      “那我怎么还有记忆?”他又落回船上,“我要带着这些活着的记忆去哪里,我是被永远困在这里了吗,你又为什么在这?”

      汉钟离停了长篙。那人发现自己周身一切静止,偏偏能听见这撑船人的声音;撑船人的胡须和头发随风飘扬,正微笑着注视自己。

      他肯定地说:“你是活着的。”

      汉钟离笑道:“我活了很久了。”

      那人看了看星星,又看向远山,不由得感叹道:“活着多好啊。这地方虽然很美,但我现在就已经有些看腻了,活着我就能去很多地方。可惜我只活了十七年。”
      汉钟离重新撑起船来,“你想活着,那就活过来。”
      “可是……我已经死了。”
      “生死于人,只是一念之间的事。你想死的时候,其实已经死掉了;你想活着,总有力气再爬起来。”

      那人不说话了,默然地负手而立,星光溶化进他漆黑的瞳仁里。

      “回去做什么?”他摇了摇头,“我一事无成。”

      “当真?”

      “我的确一事无成,没有未竟之志,当然也无牵无挂。”那人道,“无祖无宗,无父无母……唔,倒是有个师父,心和耳朵都是棉花做的,弹一弹就软了。不修不炼,倒还有个师门,虽然有人欺负过我,但我其实也没怎么记过仇。还有一个……有一个……”
      说到这,他恍然一怔,像是突然被石块打了一下。
      最后他没头没尾地补上这一段话的结尾:“我是死得突然了。”

      面前这高大道人一派恬然地撑船,似乎熟知他说的一切,全然不带评判。他好像只是为了带这人去他该去的地方。

      那人过了很久,终于还是问道:“我死之后发生了什么?”

      “这是人世的事,如果告诉你,你就必须回去了。”

      “我必须回去?”

      这里不是冥府,也非人世,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是他梦中所系?

      “其实,你可以留在这里,与天地同寿,呼风唤雨。”汉钟离指着天水江山的尽头,“前面是你出生的地方,就快要到了。为了把你带过来,我用废了一把扇子,不过我们一直跟着你,也就是等今天这一刻——你要去人世吗?”

      那人似懂非懂,“我不能再回来了?”

      汉钟离第一次对他摇了摇头,意思是自己也不知道。没人能预料未来有什么变数,机缘巧合能否回溯。

      他看了看那山河相见的远处,谁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东西,满心的困惑和幽远。

      “可是我想……”他喃喃地说,“我想再……看一看那边。”

      刹那间,方立翁落回了自己的五感。
      他像被拽进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夜晚是安静的,原来安静里有蝉和万物低声鸣唱;江风是冷的,有水汽和花香,天上伤痕般的银河开始旋转,月亮升山。
      生与死,血和火,无尽的喧嚣并温柔,一下子贯穿了他的身体,方立翁脚下发软,几乎跪倒在船舱里。他方才活了过来,人世一记重拳揍在他肚子上,揍得他眼前翻江倒海。

      汉钟离在他身后十分平静地叙述:“我等不涉人世纷争已久。灵宝掌门被人炼了十五尊分/身邪祟,你们所杀只是其中之一,背后还有人以引操纵。这是前因。”
      “当日他咬死了你,又咬断了那青城弟子右臂经脉,最后被那条半龙一口吞进肚里。它吃了灵宝掌门,而灵宝掌门又伤了青城弟子,血誓就怪罪到了它头上。这是后果。”

      “这龙灵力不够,无力变成原身,只是条半龙。连人身都毁了,如今正受着三倍反噬之苦吧。”

      方立翁听懂了他的话,“他还活着吗?”

      “活着。”

      他这才喘上了一口气,过了很久才说:“回人世,就有这么多苦。”

      汉钟离轻轻摇了摇头。这岿然不动的半仙,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悲悯,“究乾坤之变,续洪荒之脉,没有苦么?仙佛受天劫而升天,苟活一时,没有苦么?世道逼人相互讨伐,无常波及无辜……你若看不轻,就得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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