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黑影幢幢

2、前因01

　　第二章
　　我叫范无救，京城人世，虽说是京城，子用功读书，考取功名，也算是光宗耀祖，可时运不济，又或是学问不够严谨，连考两回，却总是名落孙山。如此反复折腾，看着母亲日益衰老，又染上了病症，还要为我操持，我于心不忍，便常常做些字画拿到京城大街上去买，挣些家用。

　　在大街上摆摊的日子久了，有些客人倒也认得我了，都知道范无救的字写得不错，尤其是瘦金体，这种字体尤其适合写些拜帖名录，京城一些大户人家的小厮便常常拿着名单来找我写些请帖之类，有些人家一次就要请上几十人，所以收入倒也凑合。
　　这天照常是出摊的日子，我刚刚坐稳，就有一人急匆匆的赶到我眼前，我抬头一看，是谢御史家的小厮谢墨，平日里也会照顾我生意，所以有些熟了，谢墨看着有些着急，开口道：“范公子，今天一早来找你，是有一事要麻烦你。”
　　“谢兄不要着急，坐下慢慢说吧。”
　　“是这样的，我家公子昨日出去到现在也没回来，可是他还欠着一篇文章没写，老爷回来是要查我家公子功课的，要是发现公子没完成就跑出去玩了，一定会罚公子的，到时候公子不高兴，我也不好受了···”
　　听到这里，我已经大概知道了，又是世家公子不好好读书，拖累小跟班，小跟班想免罚就要找个差不多的人写篇文章替他主子糊弄过去。其实，这种事儿我并不愿意干，但这谢墨平时给的银钱不少，而且他也不像有些大户人家的小厮趾高气昂，对我总是客气有礼。于是我婉拒道：“不知你家公子文章是何文采，我怕我的文章鄙陋比不上谢少爷的水平，到时候岂不更加难堪，况且我与你家公子的字体也并不一样吧。”“这您大可放心，我家公子也就是一般考生的水平，不瞒你说，今年，我家老爷就是盯着公子用功，想让他参加科举，而且最重要的是，嘿嘿···范公子您的字和我家少爷都是瘦金体，只是我家少爷写的没你好看，我带样子来了，您可以参考参考。”
　　准备工作做的如此充分，看来是铁定要让我接这笔生意了，我看了俩眼这位谢少爷的真迹，倒真是和我一样的瘦金体，可能见我面露犹豫，谢墨又说：“范公子您放心，只此一次，我一定不告诉少爷是谁写的。”我想了想，也就是一篇不上层面的普通文章，况且谢御史家大势大，我这次若不帮他，日后想在这条街上谋生恐怕就困难了，思及此，我点点头说：“你午时来取吧。”这个谢墨一听，就欢天喜地，千恩万谢的走了。

　　本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那天谢墨来取完文章，又过了三日，我想肯定是蒙混过关了，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今天，我想着早点收摊，回家的路上还可以帮母亲买些药回去，刚要起身，就听见一道愉悦的清亮男声：“范公子，今日收摊有些早啊。”我抬头看了看，只见一个青年，一身白衣，青色发带，腰挂玉珏，双眼含笑，负手而立。
　　我有些愣了，这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我不曾记得有结识过这等人物。我只好说：“请问这位公子可是要让在下写些什么？”这白衣公子倒是不见外，自行在我面前坐下，笑吟吟的开口道：“范公子不认识我也很正常，在下谢必安，前几日，我家谢墨可是来找过你。”
　　这么一说，我已经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御史大人的公子谢必安，谢少爷。这个谢墨还是告诉他家少爷了，哎。
　　“范公子不必懊恼，是我追问谢墨是谁写了这篇文章，并不是他主动告诉我的”
　　“在下不知谢公子亲临，有所冒犯，还望见谅”
　　“范公子你好生客气，其实我还要谢谢你呢，你那篇文章可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
　　“不敢当，随意模仿公子的笔迹，还望公子不要嫌弃就好”
　　“还嫌弃，范公子你写的可比我好多了，我听那谢墨说你写了一手好字，尤其是瘦金体，今日特来瞧瞧。”他随手翻了翻我案上的字帖，一遍啧啧称叹，“确实好字，谢墨那小子没糊弄我”，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两眼又真诚又清澈泛着光的看着我，开口道：“范公子，你教我写字吧。”
　　啊？我心中震惊，半天说不出话。

　　自从那日之后，这谢家少爷便三番五次来我这儿，每次都是软磨硬泡想让我答应教他写字，可我一向不愿与这类世家公子多生瓜葛，身份悬殊，稍不留意，恐多生事端。可这谢少爷对于此事确是格外执着，现在已是天天都来守着，每每还带上些吃食，说是体恤慰问。
　　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今日酉时，谢少爷再来时，我便问道：“谢公子是真想和在下学写字？”“那是自然”“好，谢公子若是能在一日内用瘦金体写满三千字，在下就如您所愿，教您写字。”谢必安听完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转念间又双眼含笑的看着我：“此话当真？”“千真万确”“好，范公子明日这个时辰，在下再来拜访。”
　　这些个世家子弟都是懒散随意惯了的，让他写个三千遍自然就知道练字是个乏味无趣的过程，到时候知难而退，我也一身轻松了，所以当这谢少爷拿着厚厚一沓纸到我眼前让我审查的时候，我又内心震惊，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范公子，可要说话算话？”
　　我抬头望了望他，只得开口：“好，明日开始，你有空就来学字吧。”
　　每日申时，谢少爷便准时出现，且有些出乎意料的低调，只静静的坐在我身后，按照我给的字帖默默练字，偶尔手指戳戳我的肩背，向我请教些字体结构，写法技巧，如此半月有余，彼此之间倒也相安无事，只是有一点，这谢公子出身高贵，每次大大咧咧堂而皇之的在我身边晃悠，未免太过扎眼，我正思忖要不让他隔两天来一次，再让他衣着朴素些，谢公子倒是先开口了：“范公子，你看每日傍晚，这儿生意也有些冷清，而且我日日来打扰你也多有不便，倒不如你每日早些收摊，专心教我练会字，我再补给你些报酬，你看如何？”
　　“这恐怕不太妥当吧”说起报酬，这谢少爷给的已经够多，原本我都并不想收，但他说，这也算请了个先生，家里来个教书先生比这给的还多，况且他还说，我收了钱，没准教的更好，他心安。
　　“有什么不妥的，你一天天照应摊子还要教我写字，一心两用，我是怕你应接不暇，放心，每天也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
　　俗话说，吃别人的嘴短，拿别人的手短，我之前收了这谢家少爷的钱，万一没教好人家，岂不自砸招牌，落人话柄，而且这半月来，我也看出他倒真是副想好好学字的样子，每日字帖写的一丝不苟，我不如就花些心思，若能教好，也算成人之美。“好，那就依谢公子所言，不过报酬就无须再加了，之前的已经够了”
　　谢少爷心情愉悦：“好，明日申时，我就派人来请范公子了。”

　　第二日，一到时辰，谢墨就来了，他见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范公子，实在对不住，本来答应你绝对不把你说出去的，可我家少爷他天性爱字，尤其是这瘦金体。”
　　“哦,是吗？”我在收拾桌子，听谢墨这么一说，倒是激起了点好奇心，其实这谢少爷一开始三番五次叫我教他写字时，我便有些疑惑，看起来，他并不是个一门心思醉心学问的人，却唯独对这些字情有独钟。“我家公子，确实有些顽劣，从小到大老爷给他请了好些先生，可也没一个是长久的，要说是先生学问不好吧，也不是，我家少爷就是嫌人字不好，可这天下字体何其多，兜兜转转，少爷就是看上了这瘦金体，从此，家里的教书先生都是请的擅写瘦金体的老学究，可少爷总也遇不到个真正称心如意的字，这不，前几日，我托您写的那篇文章，就一下入了少爷的眼，天天追问是谁写的。”
　　“可我也是模仿你家少爷的字，写的不见得有多好。”
　　“这我就不懂了，少爷说是您的字有什么，有风骨，对，就是这么说的，就算模仿，也别有一番风骨。”
　　这谢少爷倒是挑剔的很，我心想到。

　　我跟着谢墨上了一辆马车，约莫一刻钟就到了地方，我下车一看，居然是一个酒楼，读书写字在这等地方，结果可想而知，这谢少爷究竟是出其不意还是本性难改？随谢墨上楼，走过一条狭长的走廊，来到尽头一间雅间，谢墨打开门将我让了进去，我走进门就看见谢少爷坐在桌前，面前还摆着两三样小菜。“范公子，你可算来了，我还掐着点，怕饭菜凉了。”谢少爷依然是笑吟吟的。
　　“不是说好练字，怎的还摆上饭菜了？”我站在桌边。
　　谢少爷看了看我的脸色，已经了然于心，倒也没生气：“范公子，你这可是误会我的好意了，我只是看时间不早，想你应该饿了，于是准备了几道简易小菜，吃好饭也有精神不是。”
　　谢少爷这么一说，我脸上倒真是有些把持不住，仔细想想，半月有余，谢公子一直以礼相待，进退有度，反倒是我，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显得相当不近人情了：“在下误解谢少爷好意，实在惭愧”
　　“范公子，你往后别总是见了我就一副全身戒备，如临大敌的样子就好。”谢少爷还是眼含笑意的说，“先坐下用些饭吧，稍后去里间练字就可”
　　不得不说，谢少爷选的这个地方极妙，这虽然是家酒楼，可房间相当雅致，分里外两间，外间可会客，里间则更像书房，还有张两尺多宽的竹榻可供歇息。

　　我看这位谢少爷正襟危坐，一笔一划的写着，倒是十分投入，之前在京城大街上，他一直做我身后，我从不曾仔细看过他，今日一见，我心中突然有种使命感油然而生，看他如此用功，我定要多多帮他才是，我看了看他写过的字帖，瘦金体其实是一种较为个性的字体，运笔灵动快捷，笔迹劲瘦，至瘦而又不失其肉，可见运转提顿等运笔痕迹。谢少爷的字其实不差，只是少了些个人风格，我翻着字帖，突然看到一篇文章，本以为是我写的那篇，仔细一看，却不是，这篇文章的结构逻辑，遣词造句，用典推演皆都远远在我那篇文章之上，我走到谢少爷面前，问他：“这篇文章是谢公子所作？”他抬头，笑了：“范公子见笑,此乃前几日闲来无事，写来消遣解闷时所作。”
　　“谢公子，这篇文章风采可比我先前模仿的那篇强多了。”我盯着他，有些困惑，这个谢公子越来越觉得他本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不羁。
　　“那谢公子猜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谢公子放下笔，也看向我。
　　我眯了眯眼睛，看着他，他还是一脸的高深莫测，我不禁想到之前看过的一些书中写道：心怀八斗之才，掩其光芒，然隐隐晦晦，以待厚积薄发。莫不是这谢少爷还心怀鸿鹄之志，现在是韬光养晦？
　　我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他突然哈哈大笑：“范公子，你想到哪去了，我可没那些远大志向，只想逍遥自在，浑浑此生罢了。”
　　“可你这样，不是让人多了许多误会？”
　　谢公子轻轻扯了扯嘴角，我恍惚间居然看他有些落寞：“普天之下，人各不同，各有所求，各行其道，所谓误会，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然心中有道，又何必在意他人看法。”
　　听罢谢公子这番言论，我不禁有些愣神，这些王侯贵胄子弟平日里看上去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在世人眼里也多半是纨绔子弟的形象，包括我，一开始也觉得这谢少爷是游手好闲，无理取闹，未曾想过，出生不可选择，但人有不同，人各有志。思及此，倒真是自己看轻了人家，心中涌出歉意和肃然：“谢公子所言真真让在下受教了。”
　　“范公子，你不必感到歉意，只怪我们这些纨绔子弟由来已久，有些还害人不浅，大众观念，根深蒂固，自然也是先入为主，我并不在意。”
　　我不禁笑了笑：“谢公子委实是宽宏大量之人，倒越发让在下有些无地自容了。”
　　谢公子突然起身，走到我身边：“这么久以来，倒是第一次见范公子笑了，”我微微顿了一下，谢公子接着说，“其实我是真心想结交范公子这个朋友，不知范公子，意下如何？”说完，依旧弯着双眼，冲我笑了笑，好像先前那一丝落寞是我眼花。
　　我抬头望向他的眼睛,心中不禁有些触动，回以微笑：“乐意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