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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璇玑阁 ...

  •   正午的璇玑阁,四下静极,那炕头的窗半支着,依稀可见缠枝花的雕镂,疏疏朗朗,透入几缕轻光,时值仲春,暖煦轻笼,醺风扑面,隐隐约约一阵香来,杨箴儿侍立在旁,不由犯困,眼睫几番上下挣扎,索性打起了盹儿,对面的淮素拿眼一瞧,微微摇了摇头,颇是无奈,也便由她去了。这时,只闻榻上的人轻轻翻了个身,迷糊了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几时了?”

      杨箴儿好不灵醒,立时把眼一睁,挺直了背,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淮素被逗得一乐,忍了笑,才回道:“才未初呢,公主尚能再歇息小半个时辰。”话音刚落,永淳公主早擎起了帐子,那帐子织得绵密轻盈,上头绣着大片的芍药,好似绛雪纷纷,鲜妍粲然,衬得那搁在帐子上的手羊脂玉似的白腻。永淳一面趿了鞋起身,一面睡眼惺忪的:“那不成,二哥好容易得了空过来,我不能教他等着。”杨箴儿从元年起就在璇玑阁伺候,不比淮素是前月才来的新人,便笑起来回了句嘴:“皇上再不得空,一个月总要过来瞧一回,公主慌什么,依奴婢说,公主是怕没人陪你玩儿,急呢。”

      永淳年小娇憨,又向来好性儿,淮素来了这个半月,璇玑阁里从来都是热热闹闹和和气气的。永淳听了杨箴儿这番打趣,也不着恼,只把眼睛一翻,哼了一声,去拉淮素的手:“哪个见我急了?我有淮素姐姐陪我玩儿呢,赶明儿该叫周嬷嬷打发你去库房做些擦洗的活计,也好过你闲得慌,成日同我说嘴。”杨箴儿也是个皮实的,佯作委委屈屈的样子:“淮素,你给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好赖赊我一些,免得公主嫌我笨嘴拙舌伺候不好人。”

      淮素见惯了她俩平日里一唱一和,乐此不疲,她摇头笑着,招呼了宫人侍奉栉巾,杨箴儿这才伶俐地接过梳子为永淳篦发,却还不肯停嘴,和永淳你一言我一语的笑闹。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恰好梳洗停当,一道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极年轻,好似冰碎玉裂,淡淡沉沉的,淮素下意识回头去看——是个笑意盈盈的少年,长身而立,只见他身着常服,前后两肩金织盘龙,玉革束带,眉目间磊落分明,隐约有几分少年人的俊逸风流。一屋子立即哗啦啦跪下去,淮素心中一跳,也跟着跪了下去。

      皇帝的目光在屋子里淡淡一巡,只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起来。永淳行了礼起身,欢快又亲昵道:“二哥,你来了也不使唤人通报一声,平白吓着我一屋子的人。”皇帝低低地笑了一声,携了永淳进西暖阁话家常,淮素在外头守着,只依稀听见“母后”、“赏赐”、“三姐”之类的言语。

      元年皇帝大选时,十二岁的淮素被父亲送入宫中,如今有快三载,宫中大小事宜,淮素也算略知皮毛。当今天子是先皇的嫡亲堂弟,因先皇无嗣,又是孝宗独子,孝宗一脉后继无人,只好承皇明祖训,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是以慈寿太后迎已故兴献王之子——也便是先皇之堂弟、当今之天子继位御极,那时皇帝不过才十五岁,却极其倔强至孝,只尊生身父母,抵死不肯过继孝宗一脉,两方僵持,少年天子颇为潇洒,却又有些无赖儿戏,在众臣之前袖手安坐,只道自己德行不足贤能有亏,不足以践祚登极,治理天下,唬得慈寿太后与众臣慌忙退让一步,虽仍以孝宗为皇考,但改称兴献王为兴献帝,去了皇字以示区分,并迎天子生母蒋氏入紫禁城,称兴国太后。

      今年年初,皇帝欲重议大礼,尊本生父母为皇考,尊孝宗为皇伯考,朝中哗然,继统继嗣之争自此愈演愈烈。

      暖风拂来,门外的几杆凤尾竹沙沙作响,引得春日里懒懒几声莺啼,攸而不可闻。淮素有些愣神,她忽而便想起方才一眼之瞬瞧见的那双眼睛,那双乌沉沉的,带着三分笑的,却偶然掠过一星锋芒的眼睛。杨箴儿见淮素愣头愣脑的,不由自得一笑,轻声道:“你从前在淑惠德太妃那儿伺候,这回想是头一次面见圣上,吓着了吧?”淮素正凝神,便没答话,杨箴儿只道她是真吓着了,心一软,又逗她开心:“想来是皇上俊俏扎眼得很,把咱们淮素看愣了不是。”淮素倒是真给气笑了:“皇上也能是你瞎编排的,越发眼里没人了!”

      眼见天擦黑,几个小黄门已经预备着掌灯了,暖阁里头的永淳听三宝太监下海正得劲儿呢,追着问皇帝:“三宝太监下了那么多回海,成祖爷爷这样多的宝贝搁哪儿才好呢?”皇帝整了整衣冠,起身叫了声“黄锦”,才又答道:“好些都赏给后宫嫔御,诰命夫人了。”御用太监黄锦立即悄步进了暖阁:“请皇上示下。”黄锦躬着身,只听皇帝淡声道:“去长宁宫罢。”黄锦应了声“是”,方又悄步退了出去。永淳正是兴头上,不由十分不愿,自然便脱口问外头:“淮素姐姐,什么时辰了?”

      自永福长公主下嫁邬景和之后,永淳少了姐姐在身前儿时时呵护,不免悻悻然,月前太妃薨逝,淮素分派到璇玑阁当差,永淳见了她,格外喜欢,便以姊相称。这既是桩体面,也是桩麻烦,有心人听了这句“姐姐”,要说她淮素欺长公主年幼,藐视皇威,以公主姊自居,她也百口莫辩,是以二人有约,只可在私底下这样叫着。

      淮素眉心狂跳,却不敢回慢了分毫:“回长公主话,酉时初刻。”话音方落,帘风一扫,那双黧黑嵌宝的靴子就停在她跟前,她面上强自镇定,一颗心却生生吊着,仿佛只等着天子一发话,她便要上刀山下油锅,谁知皇帝只自言自语了句:“颠张醉素?”淮素怔了一怔,愣愣接了口:“回皇上,并非草圣怀素之怀,而是淮南之淮。”

      那双靴子本提了起来,听她这样一说,又顿住了:“你知道草圣——”淮素只觉得那淡淡沉沉的声音直沉到她心底,一时竟不知该回什么话,只越发垂眉敛目,所幸他似乎并不十分上心,不待她回话,已自出门而去。淮素这才长出一口气,方才发觉手心里俱是冷汗涔涔,永淳见她面色不大好看,心里有些愧意,忙安慰道:“是我一时疏忽了,不过你也别怕,二哥对宫人们向来宽和,不会与你为难的。”淮素犹自不安,眉头纠结着:“公主,可不兴有下回了。”永淳自然连连颔首应下。

      淮素和杨箴儿住一个屋,这夜下了值,洗漱完了正相互倚着说话儿,适逢望日,银盘似的一轮明月,落在疏枝间,淡淡乳白色的清辉,如烟似雾,笼着天地,也笼着她们面前的这扇小窗,杨箴儿贪看月色,趴在窗前,将半个身子都伸了出去,淮素见她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一面去寻外衣,一面笑她:“我的好姐姐,春夜寒凉,露又重,仔细着了凉明日又喊着脑仁儿疼。”二人同年,但杨箴儿较淮素大上半个月,这声姐姐自然当得。只见她拿过淮素手里的外衣,胡乱往身上一裹,嬉笑道:“多谢了,我的好妹妹。”

      淮素自小体寒,有些畏冷,索性将一幅被子都裹在了身上,杨箴儿支着下巴,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可知公主为何格外喜欢你吗?”淮素心知这杨箴儿刀子嘴豆腐心,有时鬼灵精怪,却绝无半点坏心思,便随口回着:“我如何知道呢。”杨箴儿吃吃地笑了,回头瞧着淮素,不怀好意道:“因为——你生得比我好啊!莫要说公主,便是我,也格外疼你呢。”淮素掌不住啐了她一口,笑骂:“就知道你说不出好话儿来,偏我还回回肯听。”

      杨箴儿坐回炕上,亲昵地依着淮素,认认真真地说:“因为——你听人说话儿的时候是真心的,你嘱咐人的时候也是真心的。”难得杨箴儿这样明白,淮素满心沉甸甸的,只倾过身,与杨箴儿相互抵着肩,二人静静地,俱是会心一笑。

      停了好一会儿,杨箴儿那跳脱性子又耐不住了,嘻嘻一笑道:“淮素,据我所知,你本家姓张,家就在京畿一带。京师有几户根底儿好的张家呢,你——莫不是昌国公和建昌侯的房下人?”这本是句玩笑话,杨箴儿自己也不甚在意,淮素却静默着,半日也没有响动,杨箴儿见淮素不搭话,一时不满,叠声叫着“淮素”,喊了几声,她才恍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登时张口结舌,一骨碌爬起来,扭身看着淮素,却见淮素面上无波,唇边还带着缕薄薄的笑,可那笑影儿却是虚浮着的,说不清是悲是喜。

      杨箴儿打量了她的神情,怕戳到人家痛处,又怕人家有难言之隐,赶紧打了个哈欠,岔开此节:“过了春分,夜见短了,明儿还是得早早地起来,咱们睡吧。”淮素微微笑了,应了声好,熄了灯躺下,杨箴儿翻了几个身,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只余下匀停的呼吸,起起伏伏。

      淮素睁着眼,一枕的青丝流泻在月色之下,映着一室如水的月光,她一双眸子像是两丸未经琢磨的水晶,滟滟生着光。想来杨箴儿依稀猜到她的身份,可到底也没猜准,说是房下人,未免说远了些。

      当朝慈寿皇太后最疼爱的幺弟,建昌侯张延龄,正是她父亲。论理儿,她该称昌国公张鹤龄一声伯父,称当今慈寿皇太后一声姑母。国朝向来尊崇正统,她非正妻嫡出,自然不像大姐与二姐,被父亲视作掌上明珠,爱重有加,故而昌国公和张太后,知不知道有她这个外甥女尚且难说,张氏之显赫,好似与淮素也没什么相干。

  • 作者有话要说:  贼心怀揣已久,今乘兴动笔,略有些小激动,还望海涵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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