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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公孙止逃裘千尺胜 ...


  •   尹克西素闻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又听他一笑一喝,山谷鸣响,内功极是深厚,有心结纳,上前一揖,笑道:“今日是公孙谷主大喜之期,裘老前辈也赶来喝一杯喜酒么?”裘千尺指着公孙止道:“阁下可知他是我甚么人?”尹克西道:“这倒不知,却要请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说。”

      公孙止又问一句:“尊驾当真是铁掌水上飘?这倒奇了!”双手一拍,向一名绿衫弟子道:“去书房将东边架上的拜盒取来。”公孙律厄六神无主,顺手端过一张椅子,让母亲坐下。

      公孙止暗暗奇怪:“他与那姓杨的小子摔入鳄鱼潭中,怎地居然不死?”

      片刻之间,那弟子将拜盒呈上,公孙止打了开来,取出一信,冷冷的道:“数年之前,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书信,倘若尊驾真是裘千仞,那么这封信便是假了。”裘千尺吃了一惊,心想:“二哥和我反目以来,从来不通音问,怎地忽然有书信到来?却不知信中说些甚么?”大声道:“我几时写过甚么书信给你?当真胡说八道。”

      公孙止听了他说话的腔调,忽地记起一个人来,猛吃一惊,背心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但随即心想:“不对,不对,她死在地底石窟之中,这时候早就烂得只剩一堆白骨。可是这人究竟是谁?”当下打开书信,朗声诵读:“止弟尺妹均鉴:自大哥于铁掌峰上命丧郭靖、黄蓉之手……”

      裘千尺听了这第一句话,不禁又悲又痛,喝道:“甚么?谁说我大哥死了?”她生平与裘千丈兄妹之情最笃,忽地听到他的死讯,全身发颤,声音也变了。她本来气发丹田,话声中难分男女,此时深情流露,“谁说我大哥死了”这句话中,显出了女子声气。

      公孙止听出眼前之人竟是女子,又听她说“我大哥”三字,内心深处惊恐更甚,但自更断定此人绝非裘千仞,当下继续读信:“……愚兄深愧数十年来,甚亏友于之道,以至手足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恶行无穷,又岂仅获罪于大哥贤妹而已?比者华山二次论剑,愚兄得蒙一灯大师点化,今已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矣。修持日浅,俗缘难断,青灯古佛之旁,亦常忆及兄妹昔日之欢也。临风怀想,维祝多福。衲子慈恩合什。”

      公孙止一路诵读,裘千尺只是暗暗饮泣,等到那信读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大哥、二哥,你们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孙止,你还认得我么?”这一句厉声断喝,大厅上又有七八枝烛火熄灭,余下的也是摇晃不定。

      烛光黯淡之中,众人眼前突地出现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面容,无不大为震惊,谁也不敢开口。厅上寂静无声,各人心中怦怦跳动。

      突然之间,站在屋角待候的一名老仆奔上前来,叫道:“主母,主母,你可没死啊。”裘千尺点头道:“张二叔,亏你还记得我。”那老仆极是忠心,见主母无恙,喜不自胜,连连磕头,叫道:“主母,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厅上贺客之中,除了金轮法王等少数几个外人,其余都是谷中邻里,三四十岁以上的大半认得裘千尺,登时七嘴八舌,拥上前来问长问短。

      公孙止大声喝道:“都给我退开!”众人愕然回首,只见他对裘千尺戟指喝道:“贱人,你怎地又回来了?居然还有面目来见我?”

      公孙律厄一心盼望父亲认错,与母亲重归于好,哪知听他竟说出这等话来,激动之下,奔到父亲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妈没死,没死啊。你快赔罪,请她原恕了罢!”

      公孙止冷笑道:“请她原恕?我有甚么不对了?”公孙律厄道:“你将妈妈幽闭地底石窟之中,让她苦度十多年时光。爹,你怎对得住她?”公孙止冷然道:“是她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她将我推在情花丛中,叫我身受千针万刺之苦,你可知道?她将解药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她还逼我手刃… …手刃一个我心爱之人,你可知道?”公孙律厄哭道:“儿子都知道,那是明儿。”

      公孙止已有十余年没听人提起这名字,这时不禁脸色大变,抬头向天,喃喃的道:“不错,是明儿,是明儿!”手指裘千尺,恶狠狠的道:“就……就是这个狠心毒辣的贱人,逼得我杀了明儿!”他脸色越来越是凄厉,轻轻的叫着:“明儿……明儿……”

      杨过心想这对冤孽夫妻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这世上已活不了几日,这几天中只盼找个人迹不到的所在,与龙钰二人安安静静的度过,哪里有心思去分辨公孙止夫妇的谁是谁非,轻轻拉了拉龙钰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去罢。”

      龙钰问道:“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她真的给丈夫这么关了十多年?”他实难相信世上有如此恶毒之人。杨过道:“他夫妻二人是互相报复。”龙钰偏着头沉吟半晌,低声道:“这个我就不懂啦。难道这女人是被逼和他成亲的?”在他想来,二人若非被逼成婚,定然你怜我爱,岂能如此相互残害?杨过摇头道:“世上好人少,恶人多,这些人的心思,原也教旁人难以猜测……”

      忽听公孙止大喝一声:“滚开!”右脚一抬,公孙律厄身子飞起,向外撞将出来,显是给父亲踢了一脚。他身子去向正是对准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只得低头闪避,但公孙律厄来势太快,砰的一响,身子与母亲肩头相撞。裘千尺仰天一交,连人带椅向后摔出,光秃秃的脑门撞在石柱之上,登时鲜血溅柱,爬不起身。公孙律厄给父亲踢了这一脚,也俯伏在地,昏了过去。

      杨过本欲置身于这场是非之外,眼见公孙止如此凶暴,忍不住怒气勃发,正要上前与他理论,龙钰已抢上扶起裘千尺,在她脑后“玉枕穴”上推拿几下,抑住流血,然后撕下衣襟,给她包扎伤处,向着公孙止道:“公孙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为何你待她如此?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后对我,岂不也如对她一般?”

      公孙止对龙钰实怀一片痴恋,虽给他问得语塞,只神色尴尬,却不动怒,低声下气的道:“柳弟,你怎能跟这恶泼妇相比?我是爱你唯恐不及,我对你若有丝毫坏心,管教我天诛地灭。”龙钰叹道:“对不住了,公孙谷主,天下我只要杨过一个人爱我,你就是再喜欢我一百倍,我也要对不住你。”说着过去拉住杨过的手。

      杨过愤慨异常,心道:“龙哥哥这般待我,偏生我已活不了几日,都是你这狗贼害的。”指着公孙止喝道:“你说对我龙哥哥没半点坏心眼,哼,你将我陷入死地,却来骗他成婚,这是好心眼么?他身中情花之毒,你明知无药可救,却不向他说破,这是好心眼么?”

      龙钰吃了一惊,颤声道:“当真么?”杨过道:“不要紧,你已服了解药。”说着微微一笑,这微笑中又凄凉,又欢喜,心想:“我把药让给你服了,我是心甘情愿的为你而死。”

      公孙止望望裘千尺,又望望龙钰和杨过,眼光在三人脸上扫了一转,心中妒恨、情欲、愤怒、懊悔、失望、羞愧,爱惜,诸般激情纷扰纠结。他平素虽极有涵养,此时却似陷入半疯之境,突然俯身,从红毯之下取出阴阳双刃,当的一声互击,喝道:“好,好!今日咱们一齐同归于尽!”众人万料不到他在新婚交拜的吉具之下竟藏有凶器,不禁都“噫”了一声。

      龙钰道:“过儿,公孙谷主这般做法,我们只能防卫了。”呛啷一响,也从新娘的大红喜服之下取出一对剑来,正是那玄阳剑与玄月剑。他虽不通世务,但此日公孙止害得他与杨过不能团圆,他早已有了以死相护之念,是以喜服下暗藏双剑,只待公孙止救治了杨过,立时把剑给他,让他用这两把宝剑逃走。

      众贺客见一对新婚夫夫原来各藏刀剑,都惊愕无已,只金轮法王等少数有识之士,才早料到这场喜事必以凶杀为结局,只是见裘千尺一击即倒,与她先前所显示的深厚内功殊不相称,不免大感诧异。

      杨过从龙钰手中接过玄阳剑来,说道:“龙哥哥,咱们今日杀了这匹夫,给我报仇。”龙钰一振玄月剑,奇道:“给你报仇?”杨过暗自难过,但想此事不能跟他说穿,只说:“这贼杀才害的人着实不少。”长剑抖处,径刺公孙止左胁。他知此刻之斗极为凶险,龙钰身上情花之毒虽解,自己却中毒极深,如双剑合壁而施展“玉女素心剑法”,一动真情,立时剧痛难当,当下目不斜视的望着敌人,使开“全真剑法”,一招一式,法度谨严无比。这路剑法若由马钰、丘处机等老道出手,自是端稳凝持,深具厚重古朴之致,在杨过使来,却不免显得少年老成,微见涩滞。

      公孙止知他二人双剑联手的厉害,一上手即使开阴阳倒乱刃法,右手黑剑,左手金刀,招数凌厉无前。杨过的全真剑法乃当年王重阳所创,虽不如敌人凶悍,却变化精微,杨过谨守不攻,接了他四招。龙钰一声呼叱,挺玄月剑攻击公孙止后心。

      公孙止恚恨难当,心想:“这皎月般的少年原是我新婚夫人,此时却与旁人来联剑攻我。”

      又想:“恶婆娘突然出现,揭破前事,我威信扫地,颜面无存,非但再难逼迫柳弟成婚,连这绝情谷的基业也已不保。”他仗着武功精湛,今日虽遇棘手难题,还是要凭武力一逞,只要打败杨过,便挟龙钰远走高飞。他不知龙钰已服绝情丹解药,还道他已不过三十六日之命,但这三十六日之中,也要叫他成为自己夫人。心中越想越邪,手上的倒乱刃法却越来越见猛恶。

      龙钰使动玉女剑法,待要和杨过心意相通,发扬“素心剑法”威力,哪知他目光始终不瞧过来,只自顾自的挥剑拒战。龙钰好生奇怪,问道:“过儿,你怎么不瞧我?”他心中柔情渐动,剑光忽长。杨过听了他的语声,心中一震,登时胸口剧痛,剑招稍缓,嗤的一下,衣袖已给黑剑划破,龙钰大惊,唰唰唰连攻三剑,阻住公孙止进击。杨过道:“我不能瞧你,也不能听你说话。”龙钰软语道:“为甚么?”杨过只怕再遇危险,粗声答道:“你要我死,就跟我说话好了!”他怒气一生,疼痛登止,将公孙止黑剑的招数尽行接过。

      龙钰不明原由,但既为他男媳妇,自当顺从,柔声道:“你别生气,我不说啦。”突然心念一动:“啊,我剧毒已解,他可并未服药!他得到解药,自己不服,却来给我解毒。”

      不由得深深感激的心情之中,再加上深深怜惜,这一下劲随心生,玉女素心剑法威力大盛,招数递将出去,竟然将杨过全身要害尽行护住。本来他既守护杨过,杨过就该代他防御敌招,但他不敢斜目旁睨,变得他全身一无守备,处处能受敌招。

      公孙止目光何等敏锐,数十招之间,便已瞧出破绽,但他不欲伤害龙钰半分,一刀一剑均是向杨过猛烈砍刺。攻的如惊涛冲岸,守的却也似坚岩屹立,再加上龙钰防护甚强,也有三成保护己身,二百余招中公孙止竟半点也奈何不得敌手,然而龙钰忽感全身体力渐渐不支,心中一惊:“我这是怎么了?”原来公孙止估量龙钰武功甚高,害怕出甚么差错,便在拜堂之前给他下了秘制的六香软筋散,乃是一种抑功粉,使人功力逐渐使不出,是他最近才研制的,才研制了一二钱,只给龙钰服了。

      这时公孙律厄已经醒转,站在母亲身旁观斗,见龙钰尽力守护杨过,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不禁自问:“如换作了我,当此生死之际,也能不顾自身而护他么?”轻轻叹了口气,心道:“我定能如龙公子这般待他,但他却万万不肯如此待我。”

      便在此时,裘千尺嘶声叫道:“假刀非刀,假剑非剑!”杨过与龙钰听了都是一怔,不明白她这两句话的用意。裘千尺又叫:“刀即是刀,剑即是剑!”

      杨过与公孙止斗了两次,一直在潜心思索阴阳倒乱刃法的秘奥所在,但见他挥动轻飘飘的黑剑硬砍硬斫,一柄沉厚重实的锯齿金刀却灵动飞翔,走的全是单剑路子,招数出手与武学至理恰正相反;但若始终以刀作剑,以剑作刀,那也罢了,偏生倏忽之间又掉转过来,剑法中显示刀法,而刀招中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变化无方,捉摸不定,此时忽听得裘千尺叫了那十六个字,心道:“难道他刀上的剑招、剑上的刀招全是花假?”眼见黑剑横肩砍来,明明是单刀的招数,心中便只当他是柄长剑,玄阳剑挺出,双剑相交,铮的一声,两人各自后退了一步。才知这黑剑底子里果然仍旧是剑,所使的刀招不过作为幌子,只为炫人耳目,但如对方武功稍差,应付失宜,刀招却也能够伤人。

      杨过一试成功,心中大喜,当下凝神找寻对方刀剑中的破绽,心想他招数错乱,虽然奇妙,但路子定然不纯,拆了数招,忽听裘千尺道:“攻他右腿,攻他右腿。”杨过见公孙止金刀晃动,下盘委实无隙可乘,但想裘千尺手足劲力虽失,胸中所藏武学却丝毫未减,公孙止的武功既为她所传授,定然知其虚实,当下依言出招,击刺对方右腿。公孙止横刀架开,右腿无隙可乘,但这么一横刀,左肩与左胁却同时暴露。杨过不等裘千尺指点,长剑闪处,已将他腋底的衣衫划破。公孙止咒骂了一声,向后跃开,怒目向裘千尺喝道:“老乞婆,瞧我放不放过你?”说着又挺刀剑向杨过攻去。

      龙钰举剑挡过。裘千尺又道:“踢他后心!”此时杨过与公孙止正面相对,要踢他后心决无可能,但杨过对裘千尺已颇具信心,知他话中必有深意,不管如何,径往敌人后心抢去 。公孙止回刀后削。裘千尺叫道:“刺他眉心。”杨过心道:“我刚转到他背后,你却又要我刺他眉心。”势在紧迫,不及多想,立时又转到敌人身前,正欲挺剑刺他眉心,裘千尺又叫道:“削他屁股!”

      公孙律厄在旁瞧得两手掌心中都是汗水,皱起了眉头,心道:“妈这般乱喊乱叫,那不是在反助爹爹么?”他口中不言,麻光佐却已忍不住大声说道:“杨兄弟,别上这老太婆的当,他要累死你。”

      杨过前后转了数次,已隐约体会到裘千尺的用意,听他呼前便即趋前,听他喝后立时抢后,果然数转之后,公孙止右胁下露出破绽。杨过长剑抖处,嗤的一声,衣衫刺破,剑尖入肉寸余,公孙止胁下登时鲜血迸流。

      众人“啊”的一声,一齐站起。法王等均已明白,原来裘千尺适才并非指点杨过如何取胜,却是教他如何从不可胜之中,寻求可胜之机,并非指出公孙止招数中的破绽,而是要杨过在敌人绝无破绽的招数之中,引他露出破绽。他一连指点了几次,杨过便即领会了这上乘武学的精义。各人心中均佩服无已,暗道:“敌人倘若真是高手,招数中焉有破绽可寻?这位裘老前辈的指点,当真令人一生受用不尽。杨过这小子片刻间便即领会,也真聪明。”

      但要迫得公孙止露出破绽,非但武功必须胜过,尚得熟知他所有招数,方能于十余招之前,对他诸般后着应变料得清清楚楚,逐步引导他走上失误之途,此节唯裘千尺所能,杨过却只明其理,无力自为,当下听着他的指点,剑光霍霍,向公孙止前后左右一阵急攻。既明白了“刀即是刀,剑即是剑”的道理,公孙止刀剑上炫人耳目、多方误敌的花招便即无用。杨过出剑理路清楚,二十余招后,公孙止腿上又中一剑。

      这一剑着肉虽然不深,但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几有五六寸长。公孙止心想:“柳弟招数间渐渐无力,显然六香软筋散发作,但我急切间还是伤不得这姓杨的小子,再斗下去,有那老乞婆在旁指点,我须丧身在小贼剑下。说不得,无毒不丈夫。”当年他为了自己活命,曾将心爱的情人刺死,此刻事在危急,也已顾不得龙钰,当下黑剑晃动,唰的一刀,向龙钰肩头急砍。

      杨过一惊,挺剑代他守护,猛听得裘千尺叫道:“刺他腰下。”杨过一怔,心想:“龙哥哥此时受攻,我如何能不救?但裘老前辈每次指点均有深意,想来这是一招围魏救赵的妙着。”心念甫动,长剑已然圈转,疾刺公孙止右腰。忽听得龙钰“啊”的一声叫,他正自全力防护中不及收卫自身,且全身经脉无力,真气实只有原来的四五成,便右臂受创,呛啷一声,玄月剑掉在地下。公孙止黑剑斜掠,挡开了杨过一招。

      杨过大惊,急叫:“你快退开,我一个人对付他。”他这一动情关注,胸口又是一阵疼痛。

      龙钰受伤不轻,只得退下,撕衣襟裹伤。杨过奋力拼斗,对裘千尺的指点失误甚是恼怒,向她怒目横了一眼。

      裘千尺冷笑道:“你怪我甚么?我只助你杀敌,谁来管你救人?哼哼,这少年的死活与我有甚相干?他死了倒好!”杨过怒道:“你两夫妻真是一对儿,谁都没半点心肝!”裘千尺冷笑一声,也不动怒,脸上神色自若,静观二人剧斗。

      杨过斜眼向龙钰一瞥,见他靠在椅上,撕衣襟包扎伤口,料想并无大碍,精神一振,剑招忽变,自全真剑法变为玉女剑法。公孙止见他的剑法本来稳重端严,突然间轻灵跳脱,丰姿绰约,登时如换了一个人一般,心下微感奇异,暗想:“此人诡计多端,又在捣甚么鬼了?”但接招之下,只觉对方剑法吞吐激扬,宛然名家风范,与龙钰适才所使正是一路,登时疑心尽去,当下金刀黑剑同时攻了上去。

      二十招后,杨过又渐落下风,给公孙止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屡次出言指点,但杨过恼她有意损伤龙钰,对她呼叫宛似不闻,暗道:“谁要你来啰唆?”忽然想起,当日在程因的茅舍中养伤之时,枕边有一本四言诗集,躺在床上无聊,曾加翻阅,只觉诗句飘逸,读来心旷神怡。他是学武之人,事事与武功联想,当时读着诗句,心中便虚拟剑招,与诗句配合,其时只盼用以抵御李墨愁,后来并未用上,这时心中想起,唰唰唰唰四剑,长声吟道:“良马既闻,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口中长吟,剑招配合了诗句,挥舞得潇洒有致。公孙止一呆,道:“甚么?”

      杨过又吟道:“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诗句是四字一句,剑招也是四招一组,吟到“风驰电逝,蹑景追飞”时剑去奇速,于“凌厉中原,顾盼生姿”这句上却是迅猛之余,继以飘逸。公孙止从没见过这路剑法,听他吟得好听,攻势登缓,凝神捉摸他诗中之意,心知他剑招与诗意相合,只要领会了诗义,便能破其剑法。

      只听他又吟道:“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这几句诗吟来淡然自得,剑法却大开大阖,峻洁雄秀,尤其最后两句剑招极尽飘忽,似东却西,趋上击下,一招两剑,难以分其虚实。

      龙钰此时已裹好创口,见杨过的剑法使得好看,但从未听他说起过,不禁问道:“过儿,这是甚么剑法,谁教你的?”杨过笑道:“我自己琢磨的,龙哥哥你说好么?前几日我躺着养伤,床边有一本诗集,我看到这首诗好,就记下了。朱子柳前辈在英雄宴上以书法化入武功,我想以诗句化入武功,也必能够。”龙钰道:“很好啊……”

      忽听得金轮法王赞道:“杨兄弟,你这份聪明智能,真叫老衲佩服得紧。下面几句自然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公孙止心念一动:“这和尚在指点我。”当下也不及细想这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自得”必是上一剑之后紧接下一剑,当即挥黑剑先守上盘,金刀却从中盘疾砍而出。

      金轮法王文武全才,虽然僻居蒙古,却于汉人的经史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他听了杨过所吟之诗,早知下句,便先行说了出来,想借公孙止之手将他除去。这一次公孙止果然抢到先着,杨过剑招未出,已为他尽数封住去路,锯齿金刀却从中路要害斫来。好在杨过听到法王吟诗,也早防有此着,竟不再使自创的四言诗剑法,长剑横守中盘,左手中指铮的一声,在金刀背上一弹。

      公孙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发麻,心下吃惊:“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杨过这一弹正是黄药师所传的弹指神通功夫,只是他功力未够,未能克敌制胜,这一下若是让黄药师弹上了,公孙止的金刀非脱手不可。但只这么一弹,杨过长剑飞舞,再使黄药师所授“玉箫剑法”。这玉箫剑法与弹指功夫均以攻敌穴道为主,剑指相配,精微奥妙,饶是他功夫未纯,一阵急攻,却也使公孙止招架不易。公孙止数次欲以黑剑削敌兵刃,但杨过的玄阳剑也是一柄宝剑,双剑相碰,火花飞迸,谁也削不断谁。

      此时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剑刺右腰,刀劈项颈!”“他剑削右肩,刀守左胁。”竟将公孙止每一路招数都先行喝了出来。如此一来,杨过自是有胜无败,公孙止的阴阳双刃虽系家传武学,但经裘千尺去芜存菁、创新补阙,大大的整顿过一番,他所使招数自是尽在裘千尺料中,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给她先行叫破。斗到酣处,蓦听得裘千尺叫道:“他刀剑齐攻你上盘。”这句呼喝时刻拿捏得极是阴毒,恰好公孙止刀剑已出,难以中途改变,杨过却有余裕抵挡。杨过低头疾趋,横剑护背,左指已戳到了对方脐下一寸五分处的“气海穴”。杨过一指得手,心中大喜,料想敌人必受重创,岂知公孙止飞出一腿,竟向他下颚踢到。

      杨过一惊,向旁急窜数尺,才想起此人能自闭穴道,微一沉吟间,公孙止刀剑又已攻上。

      但听裘千尺叫道:“他刀剑交叉,右剑攻左,左刀砍右。”杨过不遑多想,当即竭力抵御。

      依二人功力而论,杨过早已不敌,全赖裘千尺抢先提示,点破了公孙止所有厉害招数。

      此时二人翻翻滚滚,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诸子弟固瞧得心惊胆战,而潇湘子等众高手也目眩神驰。刀光剑影之中,公孙止张口喘气,杨过汗透重衣,二人进退趋避之际均已不如先前灵动。

      公孙律厄心想再斗下去,二人必有一伤,他固不愿杨过斗败,却也不忍眼见父亲受伤,低声向裘千尺道:“妈,你叫他们别打啦,大家来评个理看,到底谁是谁非。”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斟两碗茶过来。”公孙律厄心中烦乱,但依言斟了两碗茶,抢到母亲面前。裘千尺举起双手,取下了包在头顶的那块血布。她脑门撞柱流血,龙钰撕下了衣襟替她包扎,此时取下包布,头顶又有鲜血流出。公孙律厄惊道:“妈!”裘千尺道:“死不了!”将血布拋在膝头,双手各接一只茶碗,每手四指持碗,拇指却浸入了茶水之中,满指鲜血都混入茶内。他随手轻晃,片刻间鲜血便不见痕迹,叫道:“都斗得累了,喝一碗茶再打!”对公孙律厄道:“送茶去给他们解渴,一人一碗。”

      公孙律厄知道母亲对父亲怨毒极深,料想她决无这般好心,竟要送茶给他解渴,此举多半会对父亲不利,但两碗茶是自己所斟,其中绝无毒药,又是一般无异,想来母亲是体惜杨过,但父亲倘若无茶,便决不肯住手,杨过这碗茶仍喝不到,眼见两人确都累得狠了,当下手托茶盘,盛着两碗茶,走到厅心,朗声说道:“请喝茶罢!”

      公孙止与杨过早就口渴异常,听得裘千尺的叫声,一齐罢手跃开。公孙律厄将茶盘先送到父亲面前。公孙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他送来,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药,将手一摆,向杨过道:“你先喝。”杨过坦然不惧,随手拿起一碗,放到嘴边,喝了一口。公孙止道:“好,这碗给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碗。杨过笑道:“是你儿子斟的茶,难道还能有毒?”说着换过茶碗,一饮而尽。

      公孙止向儿子脸上一看,见他脸色平和,心想:“厄儿对这小子有情意,茶中自当不会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还怕怎地?”也即一口喝干,铮的一下,刀剑并击,说道:“咱们再打,哼,若非这老贱人指点,你便有十条小命,也都已丧在我金刀黑剑之下。”

      裘千尺将破布按上头顶伤口,阴恻恻的道:“他闭穴之功已破,你尽可打他穴道。”公孙止一呆,但觉舌根处隐隐有血腥之味,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原来他所练的家传闭穴功夫有一项重大禁忌,决不能饮食半点荤腥,否则功夫立破。上代祖宗生怕无意之中沾到,是以祖训严令谷中人人不食荤腥,旁人虽不练这门上乘内功,却也迫得陪着吃素。

      他向来防范周密,哪想到裘千尺竟会行此毒计,将自己血液和入茶中?杨过喝一碗血茶自丝毫无损,公孙止毕生苦练的闭穴功却就此付于流水。

      他狂怒之下回过头来,只见裘千尺膝头放着一碟款待贺客的蜜枣,正吃得津津有味,缓缓的道:“我二十年前就已说过,你公孙家这门功夫难练易破,不练也罢。”

      公孙止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举起刀剑,向她疾冲过去。公孙律厄一惊,抢到母亲身前相护,突觉耳畔呼呼风响,似有暗器掠过。公孙止长声大号,右眼中流下鲜血,转身疾奔而出,手中却兀自握着刀剑。一滴滴鲜血溅在地下,一道血线直通向厅门。只听得他惨声呼号,愈去愈远,终于在群山之中渐渐隐没。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裘千尺用甚法子伤他。

      只有杨过和公孙律厄方始明白,裘千尺所使的,仍是口喷枣核功夫。

      当杨过与公孙止激斗之际,他她已嘴嚼蜜枣,在口中含了七八颗枣核。眼见公孙止武功大进,自己纵然喷出枣核袭击,他也必闪避得了,若一击不中,给他有了防范,以后便再难相伤,因此于他酣斗之余先用血茶破了他闭穴功夫,乘他怒气勃发之际突发枣核。

      这是她十余年潜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劲道之强,准头之确,不下于天下任何厉害暗器。

      若不是公孙律厄突然抢出,挡在面前,公孙止不但双目齐瞎,而且眉心穴道中核,登时便送了性命。

      公孙律厄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要追出去察看。裘千尺厉声道:“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远别再见我。”公孙律厄愕然停步,左右为难,但想此事毕竟是父亲不对,母亲受苦之惨,远胜于他,再者父亲已然远去,要追也追赶不上,从门口缓缓回来,垂首不语。

      裘千尺凛然坐在椅上,东边瞧瞧,西边望望,冷笑道:“好啊,今日你们都是喝喜酒来着,这杯酒没喝成,岂不扫兴?”众人给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头发毛,只怕他口中突然喷出古怪暗器。谷中诸人只一味惊惧,法王与尹克西等却各暗自戒备。

      龙钰与杨过见公孙止落得如此下场,也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都深深叹了口长气,各自伸出手来,相互紧紧握住,两人心意相通,当即并肩往厅外走去。刚到门口,裘千尺突然大声喝道:“杨过,你到哪里去?”

      杨过回转身来,长挕到地,说道:“裘老前辈、公孙律厄公子,咱们就此别过。”他自知命不久长,也不说甚么“后会有期。”之类的话了。公孙律厄回了一礼,黯然无言。裘千尺早知自己儿子对杨过甚有情意,但她见谷中强敌甚多,杨过好歹跟他儿子有交情,说不定能帮上甚么,而且她想起二哥裘千仞信中那句话来:“自大哥于铁掌峰上命丧郭靖、黄蓉之手……”自己手足残废,二哥又已出家为僧,说甚么“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然则大哥之仇岂非永不能报?这小子是不可以跟自己儿子怎样的了,但他武功不弱,机智聪明,那么以解药命他替我报仇,也可了却一椿大事,她喝道:“杨过,这么匆匆忙忙的便走了?”

      杨过道:“这里已经没甚么事了。”

      裘千尺说道:“你不怕情花之毒要了你的性命?”

      杨过凄然一笑,跨出了大厅的门槛。龙钰心中一凛,说道:“慢着。”朗声问道:“裘老前辈,你有丹药能治情花之毒么?”

      裘千尺向龙钰怒目横了一眼,冷冷的道:“嘿,这只公狐狸精果然美得出奇,无怪连男人也勾引得了。”

  • 作者有话要说:  20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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