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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小熊的眼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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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眼,薛先生。你的思维会回到遥远的,遥远的过去。”
“对,你做得很好。放松你的身体,你就会想起你所想的一切。”
催眠师低沉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我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在变慢,我的思绪也跟着一点点慢下来。
意识像是被丢入深海,一点点下沉着。
眼前的光线经历了一场绘画中最基础的明暗变化,逐渐趋于黑暗。零散的回忆在深海里,慢慢清晰完整起来。
“小宝。”
“小宝……”
“小宝!”
出现在回忆里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扎着马尾的长发在脑后一摇一晃的,圆脸上满是笑意。
她叫这我并不熟悉的名字,而我却开口回应了,声音稚嫩。
“怎么了,妈妈?”
妈妈……
“快,赶紧来把药吃了。你乖乖吃药的话,可以看一集动画片或者吃一颗果冻,怎么样,棒不棒?”
“不棒……”
“不棒?那你还想怎么?”
“我要一边吃果冻一边看动画片!”
“你这臭小子……”
各色药丸的味道令我的记忆又清楚了几分。
我还记得自己小小的掌心里,根本就握不住那样多的药丸,只能一粒粒地拿起来,吞掉,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好多好多次。
药丸从喉咙咽下,口腔里,呼吸间,是永远消不去的苦味。
“妈妈,为什么我要吃这么多药?别的小朋友都不需要吃这些东西……”
“因为……因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哈哈哈……”
“妈妈,你骗小孩子呢。”
年轻女人的笑容停住了,脸上的表情慢慢认真起来。
她将我抱起来,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后背,然后将我高高地举过肩头,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跑着,让我像是飞在半空中的超人一样。
“妈妈没有骗小孩子啦,小宝要乖乖吃药,身体好起来,然后就可以像你的画中的小超人一样,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做得到哦!”
“好!”
我虽然因为体弱,不能和别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能跑能跳的。
可在那个年轻女人的臂弯里,我一直坚信我就是超人。
有妈妈,就很开心了……
“对了小宝,你上次给我画的小熊,被我的同事全员好评哦!”
年轻的女人举累了,把我放下来。她突然撩起袖子,眉飞色舞地跟我讲述道:“她们都问,哎哟,你这哪家店给做的纹身呀?这么好看!我说,这是我儿子画的,私人定制!”
我笑得简直要在地上打滚。
她的手臂内侧歪歪扭扭地画着个小熊脑袋,仔细看的话,笔触下掩盖着烟头烫伤的疤痕。
“这么看来,伤口一点也不吓人了对不对?”
是爸爸……
在我零碎的回忆片段中,这个年轻的女人从来没有面露过一次难色,永远都带着笑容。
尽管她常常在深夜计算着入不敷出的家庭开支,在休息日里打着一通又一通赔笑的电话,轻言细语地向亲戚朋友借钱。
年幼的我读不懂的画面,现在的我切实地明白了。
“妈妈,我想要一只小熊。”
“哎……我家小宝不是神笔马良吗!自己画的小熊也很可爱对不对!”
“可是隔壁的小胖子有好多呢……”
年轻的女人不说话,然后那天她下班的时候,打开屋门的竟然是一只一人高的小熊。
我蹦跶着想上去抱住小熊,最后还是被小熊抱了起来。
“小宝!你妈妈我果然是个天才对不对!隔壁小胖子可没有这么大只的熊吧!”
最可爱的小熊有和妈妈一样温柔的声音。
“还顺便找了份兼职,我果然很天才。”
从这一天起,我成了被世界上唯一一个被小熊举着飞行的超人。
我上小学了。
“小宝,虽然妈妈常常告诉你,中国人讲究十全十美。但是你也不能,只考十分吧?”
“因为你跟我说,不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闭上眼默数十下,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呀?题我不会做,我默数十下就交卷了。”
“小宝,你胆敢跟我饶舌……”
我记得,不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闭上眼默数十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
“二……”
“三……”
幸福的画面出现了裂痕,像易碎的玻璃一样炸裂开了。画面后,是小男孩哭泣的眼睛,和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不,不要再……
“薛先生,我倒数三下后,你就会从这个梦境里醒来!”
“三,二,一!”
薛鸿信抽搐的身体终于停了下来,他的全身已经被汗水打湿。
催眠师松了口气,轻声询问着薛鸿信的情况:“薛先生,你还好吧?”
“我……还好。”
“你有想起什么吗?”
薛鸿信从躺椅上坐起来,眼神迷茫,“我想起了我的亲生母亲。”
催眠师一边示意薛鸿信说下去,一边用笔记本记录着。
“我想起了我们俩生活的片段,很开心……可是,我依旧记不起最关键的部分。”
当薛鸿信试图回忆时,头中就好像被灌进了沸腾的金属液一般,疼痛无比,令人僵硬。他抱着头,痛苦地捶打着后脑勺。
催眠师连忙阻止了他,“薛先生,我认为这是一种自我保护行为,你的潜意识里阻止你想起这件事。我想,对你而言,记起这件事反而会令你更痛苦。”
“不,医生,你不明白!”
薛鸿信摊开手,声嘶力竭道,“我被这个梦境困了很久了,我从一开始的在里面动弹不得,渐渐地可以和里面的人交流,我觉得我在接近我想知道的事实。”
“薛先生,你想知道的事实是?”
“说来你可能会觉得我疯了。”
“不,我绝对信任我的患者,请你相信我。”
“好吧……”
薛鸿信深呼吸,缓缓地开口:“你知道我是个画家。自从我开始做这个梦,我就有一种感觉,我必须将这个梦境画出来才能得到解脱。”
“我明白。”
“可当我真正画出这幅画,并将它放入我的画展后,又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你是指之前网络媒体所传言的,在你的画展监控中,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影子?”
“没错。我一开始也以为只是传言,可当我来到这个城市举办画展时,我亲眼看到了那个奇怪的身影……那是个小男孩,准确而言,那是以前的我。”
催眠师一时合不上嘴,手里的笔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记录了,但他很快提出了专业的意见。
“薛先生,你有没有考虑过,这只是你的心理映射,让你看到了一个相似的人而误以为是你自己呢?”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吧,现在的我拿不出证据证明什么。我前些天半夜留在会展馆里,本想去探个究竟,结果也不知怎么的,竟然昏在了楼梯间,那幅画也失窃了。”
“……薛先生别急,请相信我市警方的能力。”
薛鸿信摇摇头,“不,画丢了没什么,我甚至有点高兴。我总觉得,那幅画像是对我的审判,我每看见它一次,心里的不安就多一点。”
“……那就好。”
“但我觉得,这座城市一定和我之前的经历有关。我记得我从没来过这座城市,但这个城市里人说话的口音我觉得非常熟悉,说不定,我和我的亲生母亲就是生活在这里!”
薛鸿信愈发激动,手握拳在桌上用力地砸了一下。
窗外一道明晃晃的亮光,然后轰隆隆的雷声炸开。
下雨了。
“也许之前,我是想摆脱我的梦魇,可是我刚才回忆起了我的亲生母亲……她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我想弄清楚……”
薛鸿信慢慢松开自己紧握的拳头,他看着自己的掌心,将脸埋了进去,发出受伤的呜咽声。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不要我了……”
催眠师沉默着,听着薛鸿信的悲鸣流逝在雨声里。
“薛先生,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薛鸿信走出门时,雨势并未减小。他没有理会催眠师的再三挽留,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走进雨幕中。
“这样子好吗?”
除了流动的水声之外,耳边还有一个没有丝毫混浊的女声,甜美而清澈。
“是你,画展上的小姑娘。”
薛鸿信望向马路对面,眼睛因为雨水的冲击还有些睁不开,但那一头不同于周围人的金发使他很轻易地回忆起了对方。
“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等你。”
“……等我?”
拍了拍自己的头,确定没有雨水干扰到自己的听觉后,薛鸿信难以置信地问道。
“对,我想问你,这样子好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金发的少女小幅度地摇头,好像在不满薛鸿信的装傻。她的皮肤因为寒冷而变成冷白色,湿透的卷发紧紧贴在脖子上。
“你有颇具前途的事业,有真心疼爱你的家人,而你却执意要为过去痛苦不堪……这样子好吗?”
“可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一无所知。”
“有的时候一无所知是最幸福的。”
金发的少女低下头,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薛逸归只隐约看出了怜悯。
“就像我说的,你的那幅画作是藏在快乐背后的阴影,而你一定要将自己置于阴影中吗?”
薛逸归无话可说,他只能盯着雨在自己的发尖凝聚,然后一颗颗滴落。
“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催眠师为什么会兼职心理医生的工作……
我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