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感》颜十欢

8、暗示

　　蹬着那台老旧的自行车穿过熹微的晨光，吴彦一路骑到公司写字楼，把车照例锁在东街超市门口——其实他完全没必要那么做，在人人开车的现在，他的自行车就像置身于珠光宝气之中的破烂娃娃，灰败而暗淡，根本不会有哪个贼惦记这种笨重又不值钱的东西。

　　刷了电梯卡径直来到写字楼十九层，他在办公室门口险些与一个同事撞在一起。那人“哎呀”一声，捂着额头正要说“对不起”，却在一抬头间认出面前的人是吴彦，顿时脸色大变，像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样，连滚带爬地向后躲避着，甚至还绊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害怕什么呢？

　　吴彦露出温和而略带歉意的笑容，向他靠近一步，伸出手想拉他起来，那人却触电般陡然瑟缩了一下，身体抖得犹如秋天的落叶，那双眼更是瞪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

　　害怕什么呢……

　　吴彦感到莫名的不悦，但又十分不解。他向那个人俯下身，要拉他起来的一瞬间那人尖叫一声，躲开了他的手，翻过身，狼狈不堪地跑了。

　　吴彦的手僵在半空。

　　他感到有一点点混沌的怒气正在聚集，不多，但对他来说有些困惑。他记得自己平日里不会为这样的冒犯而想发怒，顶多只是有些不悦而已。但现在，好像有什么听不太真切的话语正一丝丝、一缕缕地传入耳中，让他感到心烦意乱。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往来的同事都像躲避什么恐怖瘟疫一样避开了他，不知从何处飘来几声窃窃私语。

　　“……小张死了……”

　　“……听说是因为得罪了他……”

　　“为什么还没有警察把他带走……”

　　“他是个祸害……”

　　那些窃窃私语如同小虫子一样，一下一下拱进吴彦的心里，噬咬着他心底最敏感的一根痛觉神经。他垂下那只落空的手，顾淳在那晚对他说过的话忽然像挣脱了什么似的浮上水面，如同跗骨之疽，一遍遍在耳边不住回响。

　　“——我们的力量凌驾于他们之上，却要被他们恐惧着，厌恶着……吴先生不觉得有些不公平吗？我们如果想，就能够支配他们……而他们却自以为是，认为自己仍然高高在上……”

　　那些充满恶意的窃窃私语仍然不屈不挠地钻进吴彦的耳朵，仿佛他们已经认定他就是那个杀人的凶手，那个残害生命的变态。吴彦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咬紧牙关，只觉落在眼前的阳光有些刺眼，晃得他头晕。

　　凭什么——

　　凭什么要做出这样无端的、恶意的揣测！

　　凭什么要把道听途说强加在一个无辜的人身上！他做错了什么！

　　他明明只是有些特殊而已，甚至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强大！

　　“闭嘴！”

　　吴彦的声音充满阴冷，嘶嘶从牙缝里挤出。心底的怒气涨满了胸腔，几乎要从他口中爆炸出来。他强自压抑着前所未有的怒意，克制住自己怒吼的冲动。周围那如同爬虫一样的窃窃私语忽然就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断掉，那些普通人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畏惧和惊恐，他们如同潮水一样散开，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十九层的平台上，逆着光，脸上的表情狰狞而恐怖。

　　他向前走了一步，那些人便逃也似的躲到更远的地方去了。他一步一步向电梯走去，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想离他更远一些，而他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电梯里。电梯门合上，他去了一楼。

　　不，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吴彦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双脚已经把他带到了自行车前。他的目光向下看去，发现自行车老旧的把手上面夹着一张纸条。

　　你逃不掉的，吴彦。

　　吴彦拿下那张纸条，注意到右下角用鲜血画了一张笑脸。那笑脸的眼睛十分诡异，一只眼半眯着，而另一只眼则空洞地注视着他，就像那些被害者只剩下半张的脸。他的脑子里轰地一声，想起自己适才都做了些什么——

　　他用了“语言感”，封住了他同事的嘴；

　　他冲所有人发出阴冷的嘶嘶声，就像一只受到威胁的、失去理智的野兽；

　　那些流言他早就听过无数遍，那些伤人的话语他也早就知道……若是放在平日，他顶多一笑置之，不去和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计较。可就在刚才，就在刚才……他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

　　他……

　　他明明不赞同顾淳的那番话，怎么会在一瞬间想起那些话？

　　将那张纸条揉成一团，吴彦忽然注意到自行车旁边有个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俯下身，把那个东西拾了起来。

　　是个小小的铜质搭扣，在他的掌心散发着金属冰冷的光泽。

　　吴彦的心微微一沉，阳光正好的天气，他却觉得周身发冷。

　　——果然是顾淳，他来找他了。

　　吴彦想起那一张张惨不忍睹的照片，几乎能从其中清晰地嗅到血腥气。他的思绪回到那张全家福上面——一对夫妻揽着自己的儿子笑得幸福，小男孩的脸被飞溅的血迹完全糊住。叶垣曾经提出过疑问：“他们的儿子呢？”

　　——或许是凶手，或许已经被害了。但对比DNA，他们的儿子不是凶手。

　　那就是……

　　吴彦将纸条和铜质搭扣胡乱塞进衣服，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手机随便编了个借口跟老板请了假。虽然他觉得在发生刚才那样的失控事件之后，他可能会直接被炒鱿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控，也不想关心老板是怎么回复他的，他只想找到那个孩子——

　　他今天唯一的目的分明就是调查这起案件。苏渐明和叶垣已经把这件事交给了他，而他却不知抽了什么风，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公司，像被本能驱使的野兽一样……

　　他飞快地蹬上自行车，破旧的车轮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吴彦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飞驰而去，老古董自行车硬是被他骑出了出膛炮弹一样的速度。

　　他刚离开，街边超市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牛仔外套和休闲裤的青年。那青年戴着一顶鸭舌帽，面容被遮挡在阴影之中，看不太真切。他静静注视着吴彦离去的方向，发出轻轻一声叹息。

　　“……他居然挣脱了暗示……是我小瞧了他……”

　　喃喃低语之后，青年快步向前走去，身影逐渐湮没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