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感》颜十欢

28、缺席的父爱

　　“吴彦！”

　　舒哲微微一惊，显然没想到吴彦竟会晕过去。他下意识地伸出透明的手，接住了向后倒下去的吴彦。

　　吴彦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嘴唇几乎完全失去了血色。舒哲尚且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便听到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叶垣一脚踢开吴彦的房门，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吴彦——”

　　他的目光刹那间接触到脸色苍白的吴彦，于是声音戛然而止。他不甚友善地望向舒哲，眼中满是戒备之色。

　　“你是……舒哲？”

　　他原本坐在客厅里静静细听吴彦的心理活动，在“听”到吴彦的梦境时，他的惊讶不亚于吴彦本人。然而舒哲出现之后没多久，吴彦的心声就像被什么东西切断一样断掉了。叶垣生怕舒哲对吴彦不利，这才风风火火地冲了上来。

　　舒哲对叶垣露出微微的笑容，像是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戒备一样：“……我是。吴彦他突然晕倒了，你看……”

　　他把吴彦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叶垣紧紧皱起眉，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吴彦的状况。

　　“没事。”他冷静地说道，“他只是第一次这样使用能力……不知道控制力量的大小，消耗过度而已。”

　　他说着摘下吴彦的眼镜放在一边，默默注视了他片刻，忽然扬起手，“啪啪”两声打了他两个耳光。吴彦猛地一抖，触电般坐了起来。

　　“谁打我！？”

　　“我。”叶垣冷淡地抱起双臂，薄唇勾起，露出一丝刻薄的笑容，“只不过是用个能力而已，你就晕倒了？”他向门外抬了抬下巴，“快下去，还有事情要做。”

　　吴彦瞪视他半晌，在发火与不发火之间徘徊了一会儿，最终怂了。他默默拿起眼镜戴上，甫一站起身，又一阵眩晕感袭来。

　　舒哲扶了他一把，吴彦不由得有些惭愧：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居然娇弱到被人扶的地步……他瞥舒哲一眼，轻轻道了声谢。

　　两人一鬼下了楼，苏渐明和小女孩正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苏渐明在剥一个橘子，小女孩则抱着那只已经恢复正常的猫出神。听到下楼的脚步声，她微微一震，抬眼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飘下楼梯的舒哲。她尖叫一声，猛地扑了过去。

　　“哥哥！”

　　舒哲笑着将她搂在怀里。小女孩把脸埋在他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哥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害你的，不是有意的……”

　　“不怪你，窈窈，我从未怪过你。”舒哲微笑着，一下一下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发。他已经死了，已经是一个“鬼”了，但他的眼中仍然浮现出晶莹的光亮，闪闪烁烁。

　　就如同《野天鹅》那个故事一样，妹妹已经拼尽全力去救她的哥哥，身为哥哥的他，又怎么会怪罪妹妹呢？何况作为兄长，保护妹妹是他的责任啊。

　　小女孩一直一直哭着，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把她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哥哥紧紧抱着，像是企图抓住她哥哥已然不存在的体温。吴彦看着这一幕，心头有些微微的发酸，又有些微微的惆怅。他在苏渐明旁边坐下，拿起一个橘子，却只盯着它出神。

　　“吴彦，你没有用那瓶药水吗？”苏渐明把剥好的橘子丢给叶垣，后者正努力从那只肥猫嘴里抢救自己的衣服。吴彦微微一愣，忽然想起自己进入梦境之前是用了那瓶药水的，那时应该是下午六点钟左右。药水的药效持续两个小时，而现在……已经是八点二十分了！

　　吴彦猛地转头看向舒哲，对方稳定而透明的形体仍然清晰地映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的瞳孔倏然一缩——他没有“阴阳感”，按理来说应该看不见常态的鬼魂才对！

　　可他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看来你的‘阴阳感’恢复了。”苏渐明淡淡一笑，吴彦分不清他是真的为此高兴还是意有所指。但那个用词却让他非常在意——“恢复”？难道说，他本来就应该具有“阴阳感”吗？

　　吴彦满肚子疑问，正要开口，却被舒哲打断了。他已经牵着他的妹妹走了过来，对他们三人微笑。

　　“谢谢你们帮助了我，还有我妹妹。”舒哲温和地笑着，“我妹妹还没有介绍过自己，真是非常对不起。她的名字叫舒窈。”

　　“不必感到抱歉。”叶垣终于把自己的衣服从肥猫的爪子下扯了出来。他正一瓣一瓣吃着橘子，表情和他的语气一样冷淡，“我们也是不想惹麻烦而已。”

　　吴彦踢了他一脚，提醒他说话客气些，叶垣毫不客气地踩了回去。舒哲像是没看到二人的小动作，微笑着继续说道：“我猜你已经知道了我想拜托你们的事情。”

　　叶垣一面和吴彦暗自较劲，一面保持着面无表情的冷淡姿态：“明天，你们的父亲会到这里来。”

　　名叫舒窈的小女孩颤抖了一下，舒哲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头。他对三人微微颔首算是表示感谢：“我今晚可以和我妹妹睡在一起吗？”

　　“当然可以。”苏渐明开口了，“相信你妹妹也很想和你一起睡。”

　　舒哲点点头，牵起舒窈的手，迟疑了一下：“那我先带她回去休息了。”他飘到楼梯口处，停顿了一下，忽然回过头来，目光在叶垣和吴彦之间扫了一下：“你们的相处方式……真特别。”

　　说完，他带着舒窈，径自上楼去了。

　　.

　　次日吴彦本该去公司上班，但舒窈的事情还未解决，他只能再度编了个理由向老板请假。信息发出去的一瞬间叶垣的声音自沙发上传来：“你请假的理由真是蹩脚。”

　　吴彦翻了翻白眼。

　　“要我说，你应该用另一个请假理由。”

　　叶垣低着头，专注地盯着手里的书，只是无意识击打着茶几暴露了他此刻其实有些愉悦的心情。

　　吴彦忍不住问道：“什么理由？”

　　叶垣抬起头看向他，笑容古怪地说道：“产假。”

　　吴彦一瞬间产生了把手里的盘子丢在他脑袋上的冲动，不过一想到如果打碎了还是他来收拾，就不得不忍住了这种冲动。就在他瞪叶垣的时候，门铃响了。

　　苏渐明从三楼一跃而下，像个大型猫科动物一样轻巧落地。吴彦的“语言感”脱口而出，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进来的是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他两颊深陷，面容憔悴，眼下有着和叶垣一样浓重的乌青。他的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领带夹端端正正地夹在领带上方，皮鞋上甚至没有一个泥点。他环顾这栋房子，略带刻薄的目光从门口的泥脚印上掠过，依次掠过穿着睡衣的叶垣、戴着墨镜没刮胡子的苏渐明，还有头发支棱起来腰间系着围裙的吴彦，眼底又平添了一丝不失礼貌的鄙夷。

　　“听说我的儿子要见我。”他开口了，最终与苏渐明四目相对，“苏先生，这最好不是一个玩笑，要知道——”

　　“——他已经死了。”苏渐明耸耸肩，“我也同样没想到，你会因为你早已去世的儿子屈尊光临我们这种小地方，却不肯因为你的女儿前来。”

　　男人的目光变得尖刻起来：“我认为你没有资格插手我的家务事，苏先生。如果还是为了我女儿——我可以给你们钱，我会把她带走，这样你满意吗？”

　　“不满意。”

　　说话的并不是苏渐明，而是不知何时起就飘下二楼，正站在楼梯口的舒哲。男人的目光骤然落在舒哲身上，他像是受了惊吓一般瞪大了双眼，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具有“阴阳感”的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能看到鬼。一种就是使用了苏渐明的药水，而另一种就是鬼自己想让别人看到。但太过虚弱的鬼即使想，也没有能力被普通人看见——这才是苏渐明让吴彦把舒哲凝聚成形的根本原因。

　　男人震惊地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舒哲飘近了些，早晨的阳光穿过他的身体，让他看起来整只鬼都充满了金黄色的光芒。

　　“爸爸。”舒哲的表情变得哀伤，“我没想到你这样讨厌妹妹……”

　　“我当然——”男人像是突然惊醒一样咆哮起来，他的脸上充满了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是她害死了你妈妈！她是个怪物，她是个异类，她又害死了你！我为什么会生下这个女儿……！”

　　舒哲的目光遥遥望向窗外，他像一缕烟雾，又像一片梦境。他的脸上变幻了数种神色——有悲哀，有失望，有难过，有心痛。

　　房间里一时间寂静了下来。

　　叶垣、苏渐明和吴彦都注视着父子二人。只见舒哲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张开了嘴。

　　“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也是你眼中的异类，爸爸。”

　　男人的声音像被掐住一样断掉了。他惊呆了。

　　“我的第十感同样是‘未来感’。”舒哲终于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重新看向男人，“只不过，我是‘转接未来’。”

　　男人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什……什么？”

　　“我在说，从小就被你寄予厚望的我，其实也是个异类啊。”舒哲淡淡地笑了，“妹妹预见到了我的死亡，而我预见到的，却是我们两个人的死亡。于是我‘转接’了未来，所以杀死我的并不是妹妹，而是我自己。”

　　他把属于舒窈的未来，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男人哆嗦起来：“为……为什么？”

　　“爸爸，你知道身为一个男人，什么最为重要吗？”舒哲轻轻笑着，“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身为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责任。我作为儿子，要保护我的家人；我作为兄长，要保护我的妹妹……而你作为爸爸，又保护了谁呢？”

　　没有，谁也没有保护。

　　爸爸的工作太忙了，所以妈妈只能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桌子上摆满做给爸爸的菜。爸爸的工作太累了，所以妈妈必须辞掉工作，一个人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孩子，照顾老人。

　　在舒哲的记忆里，他比妹妹舒窈要幸运一些，因为他至少还被爸爸寄予了厚望。但最难过、最心酸的人，其实是妈妈。她嫁给了这个男人，却如同嫁给了一堆空气……他甚至没有时间回顾这个家一眼。

　　妈妈本不会难产而死的。可是，如果一个女人在生产的时候都未能见到本该支撑着自己的丈夫，那该是何等的绝望，何等的痛苦。她结了婚，她的丈夫还活着，可她却守了寡。

　　男人的脸色变成了青白色，几乎和舒哲的颜色接近了：“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我不拼命工作，谁赚钱养这个家？如果我不拼死拼活，你们哪来的大房子！名牌服装！名车！……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爸爸。”舒哲垂下眼帘，淡淡地笑了，“我宁愿穿着地摊货，戴着廉价手表，也不想要一个在危机时刻仍然忙于工作的爸爸……你知道火灾发生的时候，妹妹有多害怕吗……”

　　他又一次抬起眼，目光飘向窗外，声音也缥缈起来：“我们多么希望有人来救我们……多么希望你能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像别人的爸爸一样，告诉我们不要怕……可我知道，你不会来了。你在开会的时候，是不允许任何事情来打扰你的……所以我才‘转接’了未来。”

　　他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我也很怕死的，爸爸……”

　　“火焰灼烧头发的时候，会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灼烧皮肉的时候，会冒出烧焦的味道。”他淡淡地笑着，“可我保护了我的家人。”

　　男人竟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舒哲向前飘了两步，灿烂的阳光自透明的身体中穿过。他对男人微微一笑，身体开始逐渐消散。

　　一楼房间的门猛地打开，舒窈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她一手扯住舒哲透明的袖子，哭得鼻涕眼泪糊作一团。

　　“不要走，哥哥，不要走……”

　　“吴彦。”舒哲忽然转过头，唤了一声。吴彦一怔，与他四目相对。

　　“拜托你，帮我照顾好窈窈。”

　　吴彦喉头滚动了两下，最终点了点头。这一次破天荒没有人反对，就连叶垣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抽泣哽咽的舒窈。

　　舒哲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舒窈身上，嘴唇动了动。

　　他的身形已经完全模糊，只留下一个淡淡的轮廓。因此他也没有发出声音，舒窈只在泪眼朦胧之间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说，以后不要再哭了，妹妹。

　　下一秒，他的轮廓也完全消失在空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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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个故事：《既定未来》结束。
第三个故事：《痴情人》。
从外地回来已经十点了……本来打算请个假不更新了，又觉得对不起一直支持的小天使，于是慢慢码了最后一章。手速太渣，现在才更新，真的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