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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丰州 ...

  •   丰州的冬天算不上冷,但是阴森潮湿,闷得一草一木都有种腐烂的气味。

      寒风瑟瑟,吹在人身上,寒津津的难受,是一种没入细骨的冷。这倒不似北方的大风大雪,好歹光明正大地冷在表面,让人还能偶有一点期盼,盼着日头出来融化严寒。

      丰州的天永远都是暗沉沉的灰色,人在其下,总觉得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

      冯鸢因喘不过气而突然醒来时,发现是阿辰哥哥的手臂不小心压到了她的胸口。铺着草席的地上,并排睡了一二十个人,拥挤又难堪。他想要护她一点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不小心弄醒了她。

      夜里潮寒,薄被上随手攥一把都是湿的。冯鸢轻轻挪开他的手臂,翻了个身,膝盖与双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可她实在是太累了,明日一早起来,又是无穷无尽的苦役。所以她也顾不上有什么感觉或是想法,就又昏睡过去了。

      冯鸢生活在一个没有人情的地方。在丰州的边关大营,她从来都没有听过有人说“爱”这个字。

      这里只有痛苦和残酷,有饥饿和劳累,有冰凉的枷锁铁链和看不见的血海深仇。流放到这里的人,多是朝廷重犯。旁的人冯鸢不清楚,只知道冯家和许家被问罪,是因为嘉和十一年东宜王叛乱之事。

      冯鸢是嘉和元年正月里生的,嘉和多少年,她就多少岁。这一年她十四。

      当年出事后,宜王吕驰被杀,相国林茂因与其过从甚密又为其求情,而被判同罪。林家满门抄斩,京中血流成河。冯家和许家受了牵连,成年男子都被发配充军,妻女一律没为官奴。

      冯鸢的父亲由于年迈,不能驻守边关,就带着冯鸢和另两个未成年的小儿子,被分去营造厂做苦役,每日开采矿石、修筑防御壁垒。

      冯鸢小时候活泼调皮,喜欢扮男装,所以出事时恰巧被当成了她的孪生弟弟冯鹤,被抓到了这里,和家中女眷们分开。好的是不必受人凌`辱,坏的是从此疾苦艰难。而冯鹤那一日不知所踪,自那以后,下落不明。

      冯鸢与父亲和弟弟们,当初受了刺配之刑,从上京一路历经磨难,只靠两只脚走到了丰州。冯鸢的一个弟弟,在半路上就因受不住劳累而病死了。另一个弟弟到这里两个月后,也因为饥饿,偷了小半块夹生的白薯吃,被人发现后,拖出去打死了。

      如今营造厂疫病盛行,冯鸢的父亲不幸染上,也病得奄奄一息,被人拿一卷草席裹了放着等死。所以这两三年磨下来,还在这里的冯家人,就只剩她一个了。

      其实半年前她也曾因体力不支而生过一场大病,差点一命归西。不过大概是上天觉得她还没有到解脱的时候,又把她从阎王殿门前拽了回来,让她在这里继续受苦。

      如今唯一还能陪着她的人,只有阿辰哥哥了,就是许书辰,许家二房的小儿子。丰州土地贫瘠,天气又潮腻,种不出什么好粮食,所以能吃的东西很少。许书辰总会偷偷留一些口粮给她,平日里做苦工时也会多帮她一些,让她不至于差得太多,被监工责罚。

      冯鸢虽然力气是比男子要小一些,但她是个女孩子的事情,并没有人发觉。她一直束胸,又十分瘦弱,不引人注目。

      而且这里人人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上或还带着鞭子抽打过的血痕,不堪入目。若是将这里的人都放到深山老林中去,旁人见了,都未必看得出他们是人是兽,所以更不用说区分男女了。

      第二日是月末,监工们会在这一天,集中处置这半个月来犯错严重之人。有些人会被施以鞭刑,有些则会被斩首示众。如此公开处罚,目的自然是杀鸡儆猴。

      冯鸢跟着人群,在监工的催促下来到一片空地上。空地中央五花大绑了三名犯人,营造厂的军官向众人昭告他们的罪行——又是逃跑。这里的日子生不如死,几乎每个月都有想逃跑的人,一旦被抓回来必死无疑。

      军官一声令下,刀光闪闪,血溅三尺。他们的头颅被麻利地砍下,而在场围观的人不能低头,不能闭眼,一定要眼睁睁地看。这场面冯鸢虽然已经看过数次,但还是被吓得双腿发抖。

      许书辰从她身后微微扶了她一下,握了握她的胳膊。他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如今也伤痕满满,被磨得很粗。冯鸢回头望他一眼,二人眼中皆是默默,相顾无言。

      没想到过了几日,许书辰忽然找了个没人的空,对冯鸢悄悄地说:“阿媛,我想了个办法,我们逃出去吧。”

      冯鸢原是叫冯媛的,这名字是她后来自个儿想的,并没有旁人知道,所以许书辰还叫她“阿媛”。她听了他的话后,惊得睁大了双眼,他疯了么,难道不怕会死?

      冯鸢低声说:“你别说这话。”

      许书辰告诉她,这几日他有了个新活计,是送得了疫病的人去外面很远的空地上烧了。这事一开始是由监工做,不过自从有个监工因此也染上病之后,他们便互相推脱,再无人愿意沾染,所以就命下面的人去做。

      因为要走得很远,所以这是唯一能离开营造厂的机会。许书辰去了一两日,偷偷观察了空地周围的地形地貌,发现后面就连着矿山和一片丛林,是逃跑的好去路。他对冯鸢暗中说了这些,约定三日后酉时一同出逃。

      他见冯鸢眼中略有凄迷,怕她犹豫,便对她说:“阿媛,我们不能一辈子在这里。就算是死,也不能一辈子在这里。”

      如今她的父亲和弟弟们都已殁了,而他的家人也下落不明。他们了无牵挂,与其听天由命,倒不如将命攥在自己手里,搏一回。

      冯鸢默然了一阵子,最后是点了点头:“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送死人出去是在傍晚,今日死了两个,他们用车子把尸首推出去。冯鸢虽然这两三年也陆陆续续地见过死人了,可是离得这么近还是头一回。她紧紧地抿着嘴唇,好像生怕一张口就会呕吐出来一样,手也在发抖,脸色惨白。

      许书辰轻声安慰她:“阿媛,别怕。”

      “没事。”冯鸢目视前方,尽量不去看眼下的死人。

      他们走到空场上,小心翼翼地将死人搬运到一早堆好的草垛上面。两名监工远远地跟着,这种晦气的活儿,谁也不想离得太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敷衍了事。反正许书辰在营造厂向来乖觉听话,没有犯过什么错,要不然这活儿也不敢放心交给他来干。

      许书辰向监工讨要了火把,那人没多防备便给了他。他拿过来,开始试着点燃面前的枯草。由于南方天气潮湿,火并没有那么快燃起来。许书辰和冯鸢都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的草堆,心里默默数着数字,念到十,火终于烧起来了,越着越大。

      许书辰看了冯鸢一眼,她立刻拔腿就跑,而他绕到草垛后方,借助搬运尸体的车子将燃烧的草垛掀起推倒。燃着火苗的枯草与突然掉落的死尸,拦了追上来的监工们一道。他紧接着将火把对准那二人一抛,其中一个不备,头便被砸中了,火烧在脸上,他顿时捂住了脸,摔倒在地上打滚。

      而另一名监工原本要追上来,不料先前为怕不好燃,那草垛深处本是放了些灯油的。如今火燃到下面,忽然炸开了。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势包围,也顾不得捉人了,只得慌忙求援,嘴里大声喊着:“来人啊,有人逃跑了——”

      冯鸢和许书辰一路往山林里面跑,耳边有嗖嗖的风声吹过,冯鸢还以为是有人放箭,头也不敢回一下,脚下更是片刻不停。平日里的腿软柔弱之事,分毫不敢想。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一停下来就是死。

      他们一路跑下去,跌跌撞撞,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口气跑得前面没路了,停下来,才发现天色已经渐黑。他们面前是一条宽阔的河,河水急转奔流,拦住了去路。

      冯鸢几乎喘不上气,手压在胸口,定了定神,问许书辰:“我们……怎么办?”

      许书辰四下望了望,推断说:“这是应当是丰汇河,向南流入金江。这边是西,那边是东,那只要过了这条河,就暂时安全了。”

      冯鸢心中对许书辰充满感激,若不是他事事知道周详,她哪里想过自己能有逃出来的这一日。可她对自己却无比失望。她望着面前潺潺流动,深不见底的河水,低声说:“可是,我不会水,怎么过?”

      “不会水?”许书辰听了有些诧异,“阿媛,你小时候不是会水吗?”

      “我……”冯鸢咬了咬嘴唇,像是在害怕,但也没有工夫耽搁,只好说,“那试一试吧。”

      许书辰以为她是没见过这样的大河,所以害怕,便迅速寻来一棵枯树粗壮的断枝,叫冯鸢一起将它挪过来,让她等下抱着:“你别怕。”

      冯鸢问:“那你呢?”

      许书辰说:“我没事。”

      河水湍急,只有一根木枝,冯鸢想了想,说:“不然你走吧,我怕我拖累你。”

      “别想那么多了,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许辰良二话不说,将她扶上木枝推下了水,自己也跟着跳下去,护着她渡河。

      冯鸢紧紧地抓着浮木,手脚浸在冰凉的河水中,不敢睁开眼看。一开始还算平稳,他们仿佛已到了河中央。忽然,水流越来越急,她感觉到自己抱着的浮木忽而失去了平衡,向河流的下游漂去。

      冯鸢在慌乱中睁开眼,喊了一声:“阿辰——”

      她想要去寻他,却被急来的水流冲散了。铺天盖地的水漫进她的口鼻,流进她的眼睛里。

      冯鸢连呛了好几口水,手抱着浮木不敢放,拼命将头浮出水面呼吸。可是她却再也见不到许书辰的踪影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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