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印了一颗地球》芥子醒

2、rewrite.

　　单元像被噎住一样，将涌到嘴边的惊呼生吞下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与死人共享大脑，无疑相当刺激。

　　“单总，是您吗？”声音再一次响起。

　　单元手心沁出凉汗，“你不会是那个谁……余什么……”

　　“余佳霖。”对方报出名字，像一个在空荡荡的旷野里盘旋的孤鹰。

　　单元挪动两条发软的腿，一边扶着由意大利设计师定制的办公桌，一边坐上两万块钱的真皮老板椅。

　　他后脑勺在冒冷气，“我为什么会和你共享大脑……”

　　“我也不清楚。”余佳霖说，“这个产品我只是第一次用。”

　　共享大脑后，双方的视野会并列放置，像悬浮空中的两张分屏，两具身体的感受会共存。

　　然而余佳霖那边黑茫茫一片，空无一物，从视觉到听觉什么都感知不到，仿佛是绝对意义的虚无。

　　与其说那是黑，不如说是连光都不存在的空。

　　“为什么我什么都感知不到。你那边什么情况？”

　　余佳霖的声音在虚空中环绕而来：“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我重生了。”

　　“重生……”单元像研磨一样细细品味这两字，“你那边是什么时候？”

　　余佳霖默声片刻，说道：“这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

　　无边际的黑暗中，凭空出现一个简笔画般的立体矢量图，大致轮廓是个球体。有丝丝缕缕的蓝绿色长出、不断填充着这个球体，和几缕絮状的白雾搅和一气，经线纬线像发丝一样延伸出来、网住雏形中的地球。

　　眼睁睁看见简笔画逐渐丰满成了一颗地球，仿佛一具骷髅生长出筋肉。

　　余佳霖宛如顿悟，“我知道我在哪儿了。我在一台3D打印机里。”

　　“好办！哪台3D打印机？我劈了它救你！”

　　“先等等。”余佳霖语气沉定。

　　“这个3D打印机是我发明的一项专利。凡是专利都有卖点，这台机子的卖点是在建模时，能对打印品的衰变过程做出图像模拟。我在建模系统里设置了时间轴，拉动时间轴，就能看到不同时间点上打印品的衰变情况。所以这台机子更适用于易腐败、易变形的材料。”

　　他瞅准远处新生的地球，“您看见的地球，是研发完毕时，我在这机子上试建的模型。”

　　新地球悬浮在黑暗中，大气层发出柔和的蓝光，像抠在布上的一枚湛蓝的美甲。

　　“余佳霖，你是叫余佳霖吧。”

　　忽然出现一个失真的人声，是听筒里那种经过通讯处理的声音。

　　一个体型清瘦的人影逼近，幽闪着像接收不良的电视信号。他戴个面具，身材矮小，像个八岁小孩。银灰色的铁质面具上刻着一道红闪电，像极了烙印将铁面具焊烫在他的脸上。

　　“你一定有很多疑问。”面具人在笑，“比如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比如这个新地球是干什么用的，再比如你该怎么回去。”

　　余佳霖倒是很淡定，“你说的这几个比如都是后话。首先我要知道前提，也就是好好的3D打印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解释起来很复杂。我打个比方吧，你学过计算机，知道计算机文件都有txt.、jpg.、gif.之类的后缀格式。同理，世上一切事物也有后缀，人、鸟、狗……每个物种的后缀都不一样；再细分下去，人脑、四肢、头发的后缀也不一样；甚至不同的状态下后缀也都不一样，举个例子，人死的那一刻，后缀就变了。”

　　面具人的声音像有生命力似的匍匐入耳。

　　“由于一些原因未知的小小的bug，你的打印机呢，后缀遭到了更改，就成了你看到的样子。”

　　“那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因为很不幸，被更改后缀的不止是打印机，还有你。正是因为你的后缀被改了，现实中的你才突然死亡。”

　　面具人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世界上千奇百怪的后缀太多了。但算上你、3D打印机和我，只有我们四个是一样的后缀呢。”

　　“四个？”余佳霖问，“还有一个人吗？”

　　“他是我的老朋友了。在你们出现之前，我和他算是孤单地相依为命。不过后来，我跟他又因为某些原因绝交了。”面具人笑道，“我们四个的后缀都叫rewrite.”

　　rewrite.？单元和余佳霖在心里异口同声。

　　“rewrite.，顾名思义，你的打印机成了重新书写逻辑和因果的地方。”面具人说，“而你、我和我的朋友，是重新书写逻辑和因果的人。rewrite.，重写，是我们共同的命运。”

　　一根横轴出现在眼前，像数学坐标系里的X轴，坐标原点闪动着，旁边标着坐标值（0,0）

　　眼前的便是余佳霖所说的时间轴。

　　时间轴并不是无限的，往右延伸到坐标点（365,0）就停住了。

　　这是因为，模拟衰变的时间范围不可能无限。为了保证精确度，余佳霖对可预测的时间范围做了规定。机子只能模拟出一年内的变化。

　　突突闪亮的（0,0）像星辰掉入余佳霖的眼底，再顺着共享大脑的传输，坠入单元的第二视野。

　　“拖动这个点试试呢。”面具人说，“你会有新发现的。”

　　余佳霖按住（0,0），沿着横轴来来回回拉动，横坐标值不断变化，但只能在0到365之间。

　　“（0,0）代表今天，横坐标值代表未来距离今天的天数。横坐标值被你拖到哪一天，你建的地球模型就会处于哪一天。你是它的发明者，肯定比我更清楚。”

　　余佳霖撤回了手，“这有什么意义吗？”

　　“意义就是，地球模型会被打印出来，变成真的现实。唯一遗憾的是，时间轴只向右延伸，所以你无法回到过去，只能去未来。”

　　面具人按住坐标，拖到（180,0）。

　　“你可以选定一个时间，比如这个（180,0），再双击这个坐标点，你就会进入半年后的世界。”

　　他指尖一转，悠悠对准余佳霖的鼻尖。涂着黑甲油的指甲盖像毛笔着了墨，点在余佳霖的视野中央。

　　“你将以全新的身份重生在未来一年内，而且时间由你自己决定。但是呢，你无法决定你的新身份是什么，可能是和你原生背景相似的贵公子，也可能是睡大马路的流浪汉。直到你改回正常人的后缀，你才能回去。那个时候的你才算真正意义的重生。”

　　余佳霖眉锋下压，“我怎么做才能改回后缀？”

　　“这事只能由有操作权限的管理员去做，你可以理解为计算机里的Administrator，简称为Admin。相应地，你是Admin的File。”面具人说，“想改后缀，就必须找到你的Admin。”

　　“我的Admin是谁？”余佳霖问。

　　“我怎么知道他是谁。万事万物的Admin不尽相同。”面具人哈哈笑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Admin可以有多个File，但一个File只能有唯一的Admin。”

　　“那我怎么找他？”

　　“你需要对周围人事物有正确的观察和推断，非常考验你的洞察力。我给你几个提示吧……”

　　“首先，Admin最典型的，就像计算机用户会查看文件一样，他会出现在你身边‘查看’你，对你的位置移动、人生大事等产生影响，是决定你命运关键节点的人。

　　第二，Admin会试图控制和保护你。因为你是他的File，即使他不知道Admin和File这回事，他的天性和本能，会驱使他对你表现出控制欲和保护欲。

　　第三，同属于一个Admin的File们通常天生不和。正所谓‘我第一次见他就看他不顺眼’，这是因为File们在Admin面前，是竞争关系，彼此之间敌意大，天生怨怼不过如此了。

　　第四，你可以既是一个人的File，同时也是另一个人的Admin，也可以只是File或者只是Admin。一切人事物都在环环相扣和相互制衡之中，这就是动态平衡，也是宇宙运行的法则。”

　　“以上四点是我基于个人经验做出的总结。Admin和File还有很多空白等着你去探索。至于多长时间判断出你的Admin，这得靠你自己。”

　　余佳霖沉寂片刻，“如果，我找不出我的Admin呢？”

　　“你的新身份保质期只有两个月。如果两个月内找不到，你就会重新回到这里，重新选择时间，再换另一个新身份重生于世。你的机会只有六次，也就是说12个月内都找不到Admin的话，你才会真正地死亡。”

　　余佳霖皱了眉，“为什么只有六次？”

　　“这是每个rewrite.的命运，就像地球上的人不可能活过两百岁，就像蜜蜂蛰了人之后会死，这就是我们rewrite.的定律。”

　　余佳霖抿着唇，若有所思的表情。

　　“记住，”面具人换了个郑重的口气，“不要对后缀尚未觉醒的人说这些事。对于大部分人，你都要保密，而且是严防死守的保密。”

　　躲在共享大脑另一端的单元被戳中了，心情难以言喻。怎么说呢，虽然不太恰当，但此刻自己真的很像一个偷情的情人躲衣柜里偷听正房对奸夫的告诫。

　　“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人知道了呢？”余佳霖问得还算沉稳。

　　“那将出现一些未知但是不可控制的bug。那个人也可能面临本不该有的危险。”面具人像蒸腾的气雾渐渐消失，“啊，我该走了……”

　　余佳霖抢在他消失之前说：“等下，我想知道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KAMA。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以后应该再也不会见面了。”

　　面具人笑着留下最后一句：“我的六次机会，到现在为止，已经全部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