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图劫》莫红尘

89、梅语之泪

　　“得意楼买消息是引蛇出洞，流水巷围杀是收网捕鱼；栖霞寺掳人是逼你就犯，西江口画舫是功成身退；宁王府私访是打探虚实，市井传言是以假乱真；姑苏评弹只是引子，哥舒衍未说出口的，才是致命杀招！这一切算计，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纵然失手亦有后招相接，这里面有几方势力推波助澜暂且不论，哥舒衍的目的却是再清楚不过，他要的，是你。”凌楚寒声音沙哑，语调低沉，每一个字都说得极缓慢。

　　“不是我。”宋青坦然道：“是你那张图上的东西。”
　　凌楚寒苦笑：“果然在你手里。”
　　“那又如何？我又不是得意楼的人。”不是得意楼的人，便没义务给他消息！这一点宋青理直气壮。所以当初她在润物阁的书房里要走了一张图，却根本没想过要告诉他那样东西就在她手里。
　　凌楚寒道：“你对我，当真如此防备？”
　　宋青道：“我早告诉过你，我不信得意楼。”

　　凌楚寒沉默。

　　宋青却不想浪费宝贵的睡眠时间与他纠缠一些毫无意义的话题，她直截了当道：“无伤带回来的人，我自有用处。王雪凝那边，能令她以身家性命豪赌，所求为何，想必不用我来强调。以目前的形势来说，她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助你成事，亦可帮你定国。所以，你不仅要保她，还要给她一颗定心丸。”

　　“定、心、丸……”凌楚寒暗自咀嚼半晌，突然一声冷笑，道：“多谢王妃为本王考虑得如此周全，既如此，明日本王便请旨恢复雪夫人的位份。”

　　宋青想了想，点头道：“这自然是要的，却并不够。”

　　凌楚寒盯着宋青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只觉心头愈发寒凉，他收敛唇角那一丝自嘲的笑意，郑而重之道：“我凌楚寒此生，所图非份，身家婚配乃至性命，皆可为筹码，唯独子嗣，不行！”

　　凌楚寒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宋青不禁认真地盯了凌楚寒半晌，二人目光在半明半暗的烛光里相撞，一个莫敢置信，一个寸步不让。

　　半晌后，宋青垂眸，将眼底的震撼藏在浓密的睫毛下。她想了想，复又抬头道：“那便给她一个国色天香园。”
　　凌楚寒冷笑：“本王记得，她心心念念的，可是你的雪海听香。”
　　“不如王爷让她自己选，看看她是想要雪海听香，还是国色天香。”宋青也笑了，笑得像一只狐狸。

　　凌楚寒深深看了宋青一眼，越看越是心寒。这女人无时无刻不在谋算，大到天子朝堂小到他的王府后宅，皆是她手下棋盘。他一心想要将她归置到自己的棋盘里做一颗鞍前马后的棋子，却在不知不觉间进了她的棋盘，成了她指间驱使的力量。他们明明歃血为盟，却又彼此防备，相互角力。

　　他突然怀念起宫宴的那场逼迫，他与她，因共同的敌人而携手共进，他们之间的默契，好似并肩多年的同袍，眼神姿态皆言语，不必说，自明白。

　　凌楚寒心思百转，忽而自嘲一笑，起身抬步而去，再未看宋青一眼。寝殿门口，承影和龙雀二人分别提了热水铫和红泥小炉，恭恭敬敬唤了一声‘王爷’。他又是自嘲一笑，他的王妃身边的侍女，不但从未给过他一个好脸色，甚至连一壶热茶都舍不得给他上。

　　再往前走，在红泥苑门前，无伤从暗处走过来，单膝跪地向他行礼。他摆了摆手，继续向前。无伤是他的人，可如今，他也不敢断定，无伤真心效忠的，是他还是她。

　　抬起头，黑压压一片，无星无月。凌楚寒突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再思考。又觉得很孤独，让他想找个温暖的怀抱依靠。他漫步而行，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叶婉兰所居的‘风露轩’，他突然想起，已经有很久没见过兰儿了，想起兰儿，他冷透的胸膛终于生出一点点温度，至少，还有一个人是真心依赖他的吧？不排斥他，不胁迫他，即便她的依赖可能只是为了摆脱被人轻贱的命运，但至少，她需要他。

　　凌楚寒没有惊动守夜的随侍，避开外间值守的碧桃，用轻功直接进了寝殿。他走到床前，看到了沉睡的叶婉兰。

　　她睡得很沉，眉心锁紧，双拳在胸前握紧，很痛苦的样子。凌楚寒心里一酸，想到婉兰那与他相似的颇为凄苦的出身，轻轻叹了口气，脱下外袍，轻身上床，将那女子揽进怀中。

　　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凌楚寒静静躺着，感受着怀中人的温暖，总算不再那么悲凉。他自幼无人疼爱，一路走来，九死一生，他以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是今日他却迷茫了。

　　那高高在上的位置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为了要那个位置，他需要忍耐、需要冷酷、需要放弃，需要妥协。他总在宽慰自己，这些身不由己都是暂时的，只要得到那个位置，他便可以遵从自己的心意，做想做的事，杀想杀的人。

　　然而，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这只是宽慰，而不是事实。在那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只有更多的忍耐，更多的冷酷，更多的放弃和妥协。那样的活着，是他想要的吗？他只是想让那个从来没用正眼瞧过他的人知道，他也可有睥睨天下的力量；想让那些践踏过他的人跪伏在他的脚下，仅此，而矣。

　　寅时，凌楚寒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风露轩，依旧没有惊动任何人。他以轻功疾掠，跃至润物阁院中，他整整衣摆，抬头时，看到寝殿有烛光映出。

　　昨夜自宫宴归来已晚，在书房处理了一些事务后便去了红泥苑，他并未到过寝殿，自然不会命人点燃寝殿烛火。

　　凌楚寒慢慢步入寝殿，殿中床榻上睡着一人，绿衣红腰纱，乌黑长发铺散在枕上，姣好容颜如熟透的水蜜桃般散发着诱人味道，玲珑身段平铺在锦背中，绽开一个任君采撷的姿态。

　　凌楚寒默默站在床前，静静看着女子轻颤的睫毛，良久不动。女子再也忍耐不住，颤颤睁开眼，怔怔对上凌楚寒平静冷淡的眸子，她心中一惊，随即涌上泪意，咬了咬下唇，轻缓开口：“我久等你不来，只想躺下歇息片刻……”

　　凌楚寒淡然无波的目光使她再也说不下去，她慢慢爬起来，手足无措地穿上鞋子，起身，望着他。

　　凌楚寒却转身向着窗边走去，一把推开窗子，看不到尽头的黑携裹着黎明前最刺骨的寒，如实质般将女子罩住，她禁不住浑身颤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凌楚寒道：“梅语，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他的语声极低，语调极淡，但是落在梅语的耳中却不吝于五雷轰顶！十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提起她的身份！

　　梅语‘噗通’一声跪下，泪水涟涟地望着那魂牵梦绕的背影，委屈、酸楚、疼痛一瞬间涌上心头，她却只能咬牙压抑，不敢显露半分，生怕那一点点情感的宣泄都变成她枉顾身份的证据。

　　凌楚寒并未等她回答，平淡无波的声音继续道：“本王八岁那一年，因偷入漪澜宫而受罚，司正监的二十板子，都是加了料的，欲借机要了本王的命。若不是你偷了药给本王，本王那日便已薨了。十岁，本王被人丢入漪澜宫水井几乎淹死，又是你及时出现救了本王。十四岁，本王初建得意楼，你替本王打理，挡明枪暗箭无数，几次命在旦夕。这一切，本王皆心中有数。但是梅语，你也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作为暗卫和侍从的本分，本王能够活到如今，是无数暗卫用生命来守护的，本王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梅语，你是暗卫亦是侍女，你该知道，你所做的本就是你该做的。如同无痕、无迹，他们自幼追随本王，二十年来无一时不是以命相护，他们，却从未忘记，本王是他们的主子！”

　　梅语紧咬着牙关，不想让任何不合身分的表情外显，即便明知那个人背对着她，她还是倔强地为自己保留一份尊严。可是听过这一番话，她终究还是忍不住用颤抖得支离破碎的声音轻轻问：“在王爷心里，梅儿，同无痕无迹是一样的？”

　　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这一个问题惹怒了他，也断送了自己的奢望，既怕他回答，又怕他不答。
　　凌楚寒默了片刻，平静地道：“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我的心腹。”

　　梅语心凉如水，是她妄想了，是她逾矩了，是她没有自知之明了。她很想问一句，舍命护主是我的本分，那我们耳鬓厮磨时的浓情蜜意呢？啊！她怎么又忘了呢？她的命都是他的，更何况是身体？更何况是一颗心？

　　凌楚寒又道：“本王曾经答应过你，有朝一日，天下大定，后宫中定有你安身之处，这个承诺永不会变！”

　　梅语叩首，眼中的水泽终承载不了过多重量，泪水随着她叩首的动作扑簌簌而落，竟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晕出了一片水渍。

　　她用明显带着鼻音地声音道：“属下谢主子垂怜！”

　　属下谢主子垂怜！这七个字每一个字都如同扎在心上的针。

　　凌楚寒道：“你亲自过来，所为何事？”

　　梅语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尽力让声音如常：“昨夜无伤无痛劫回来的人，并非哥舒衍的随侍，而是突厥阿史那部胡辛可汗的独生女儿，阿史那的小公主阿史那朵朵。”

　　凌楚寒沉默。梅语悄悄抬头，见他仍旧背对着她望着窗外，心中又是一阵疼痛，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她的痛与忍耐，她的泪与尊严，于他而言，果然什么都不是了么？

　　“退下吧。”凌楚寒终于开口，声音疲乏不堪。梅语起身，膝盖处因久跪而漫延的酸痛让她微微一顿，却也只是一顿，她俯首恭声：“属下告退！”然后缓缓退出寝殿。

　　凌楚寒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初现了天光的黎明，这才转过身，目光移向梅语刚刚跪着的地方，那里有一处水迹。他缓缓走过去，蹲身下来，用手指将那水迹抹在指间，渐渐收紧成拳，握在掌心。

---

作者有话要说：　　皇图劫第二部《天阙杀》，第一部完结后跟上，求预收，多谢！
天阙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