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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双珠凤·送花楼会(1) ...

  •   一九四十年初春,上海。

      中日之间的战争已经进入第三个年头。虽然上海在三七年十一月便已沦陷,然而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至今尚无日军进入。人口向这地带大量涌入,在周围沦陷区的包围下,形成一座繁荣的孤岛。

      岛上的人们亟需消除战争带来的恐慌,由是各类戏班在上海遍地开花,尤以越剧的发展最为蓬勃,不但名角云集,不知名的小角色也会抱着一夜成名的愿景,踏进这座醉生梦死的城市。

      一艘轮船悄然靠近上海码头。抵岸后,十五岁的陈云笙跟在老班主的身后下了船。码头上熙熙攘攘,没人将注意力投向这个梳着两个辫子,身穿白底蓝花的褂子和深蓝色裤子,背着花布包袱的乡下小姑娘。

      老班主很快雇了两辆车,回头招呼:“阿笙,上车了。”

      黄包车在街道上行着。陈云笙好奇地打量着这座繁华孤城。在乡下时总听人说十里洋场,却直到今天才知道是什么意思:宽阔的马路、延绵不绝的洋楼、鳞次栉比的商铺、摩登洋气的男女……一切让陈云笙新奇又紧张。

      车子经过一处巍峨建筑,陈云笙忽然连声叫停。

      “怎么了,阿笙?”老班主也停了车问。

      陈云笙已经跳下车,跑向门口张贴的海报。上面画着一个俊朗小生,右下角浓墨重彩地写着三个大字。旁边的橱窗里则是几张黑白剧照,不同的造型,却都是同一个人:长眉斜飞入鬓,双目黑白分明,身姿潇洒,英气逼人。

      “这是谁?”陈云笙不认识那三个字,转头问班主,“扮相真好看。”

      老班主瞟了一眼,颇为意外地“哎哟”一声:“这不是虞孟梅嘛!”

      陈云笙重复念了一遍“虞孟梅”三字,好奇地接着问:“师父认识她?”

      老班主点头:“伊还在乡下学戏的时候见过。说起来,伊这个艺名还是阿拉帮伊想的呢。记得是个挺有天份的孩子。”

      他打量这剧场。上海剧院的规模自然不是乡下戏台所能比拟,而这一处就是在上海的戏院里也算得上富丽堂皇的一家。剧院门上还有一块装了一圈灯的大招牌,上面亮着几行人名,个个熠熠生辉。排头一个便是虞孟梅。

      “勿得了,”老班主啧啧称奇,“阿拉四五年前来上海,伊还在小茶园里唱呢,现在都在这么大的剧院挂头牌(注1)了。”

      “我要是能在这样的剧院唱回戏,死都值了。”陈云笙艳羡地说。

      “无有志气!”老班主教训她,“侬应该讲,总有一天,阿拉也要在这里唱!阿笙啊,侬勿要看虞孟梅现在挂着头牌,风光得很。几年前伊也勿过同侬一样,是个乡下丫头!喏,这么大一个上海,遍地都是机会,就看侬有无有这个本领去赚。同科里侬是最出色的一个,要给阿拉争气,晓得伐!”

      陈云笙听完这番话,心思也活络起来,响亮地回答:“晓得咧。”

      老班主对这个表态很满意:“来,阿拉带侬去找侬师姐。”

      在船上时,老班主就告诉陈云笙,她有位师姐已经当上了头肩小生。他们这次来沪,便是应这位师姐之邀。

      陈云笙仿佛看到似锦的前程正在向她招手。不过雀跃之余,她还是下意识地回头再看了一眼剧院上方的招牌。

      “虞孟梅……”她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见她还在磨蹭,老班主连声催促:“阿笙,走了走了。”

      “来了。”陈云笙口里应着,却没有移步,还在看虞孟梅的照片。

      恰在此时,一辆黄包车出现在街口,不紧不慢地朝着陈云笙的方向行来。

      车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头发烫作燕尾式,身上穿墨绿丝绒旗袍,脚蹬一双白色高跟鞋。经过陈云笙身边时,她漫不经心地抬了下眼睛,目光在陈云笙身上滑过。显然这个打扮朴素的小姑娘没能引起她的兴趣。陈云笙则急着去追赶班主,也没发现车上这位精致摩登的女郎就是海报上的英俊小生。擦身而过的两人都不知道,这其实是她们命运的第一次交汇。

      ***

      黄包车在剧院后门停下,女郎付钱下车,走向后台。这时的后台门口已有不少年轻女子守候,见她现身,齐声尖叫起来。其中一个打扮得特别讲究的小姐,还从手袋里抓出一把金银首饰,使劲要往那女郎的怀里塞。

      演员们正在后台化妆扮戏,听见外面喧声,都是会心一笑。这阵势,不用说,一定是虞孟梅到了。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老送金子的那位大小姐今天又来了?”有人笑问。

      虞孟梅随口“嗯”了一声,径自换了衣服回来化妆。等她妆化得差不多了,才正经问了一句:“阿梁到了没?”

      她口中的阿梁是唱头肩旦的梁艳芳。

      唱老生的方秀琼回答:“还没有呢。”

      虞孟梅皱眉:“戏都要开演了,她还不来?”

      “你还不晓得她?张老板现在花大力捧她,捧得她骨头都轻飘飘的,来迟还不是家常便饭?”方秀琼笑道。

      提到剧场老板,虞孟梅就不方便接话了。

      方秀琼却还没说够,又笑着凑过来:“不过说来说去,还是虞姐你厉害。老板再怎么捧梁艳芳,最后还得挂你的头牌……”

      虞孟梅还没说话,门口先响起一声轻哼:“方秀琼,又在讲我什么坏话?”

      一身大红旗袍的梁艳芳袅袅婷婷地走进来:“我还不是跟着老板出去应酬。”她斜身靠在虞孟梅的妆台上,懒懒打了一个哈欠:“现在爱看小生的人多,才能挂小生。前几年大家爱花旦的时候,挂头牌的可不都是花旦?什么‘三花一娟(注2)’,红是红得来……那时候可没听说过什么头牌小生(注3)。”

      虞孟梅不说话,细细描着眉毛。

      梁艳芳讨了个没趣,悻悻走回自己的座位,不情不愿地冲虞孟梅说:“赵家姆妈托我带话,约你晚上散了戏,去她家打牌。”

      “晓得了。”虞孟梅头也不抬。

      ***

      虞孟梅的大戏很快在剧院开了场。这时的陈云笙却正忐忑地站在堂屋里。

      圆桌边上坐着的是早她几年满师的同门师姐王桂花,正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上上下下打量她。

      陈云笙让她看得有点发毛,羞得连手脚都快要没处放了。

      王桂花看出她的紧张,噗嗤一笑,开口说:“小师妹长得蛮好,就是有点怯。唱几年戏了?”

      陈云笙回答:“学戏算起,有六年了。”

      班主补充:“伊之前都在乡下地方唱,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桂花侬是师姐,以后要多指点指点她。”

      王桂花点头:“这您放心。我们剧场还想招花旦。我呢也想帮衬同门,才捎信给您,让您介绍师妹过来。今天你们就先在我这里住下,明天我带小阿妹去剧院见经理。”

      班主大喜,忙推陈云笙:“还不快谢谢师姐!”

      陈云笙乖巧地说:“谢谢师姐。”

      王桂花晚上还有夜场演出,和他们交待完就匆忙出门了。陈云笙知恩图报,见王桂花演出繁忙,估摸着她应该不大有时间收拾屋子,安顿好以后便主动帮师姐归置起来。她做事细致,虽然手脚勤快,却也一直清扫到天黑,才算做完。

      她是闲不下来的人,扫完屋子,又洗衣服。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到院子里晾时,她忽然想起老班主要她争气的嘱咐,决定一边晾衣一边练嗓:“先生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上面穿去又穿来……”

      这一唱就起了兴头。陈云笙一段唱完又接一段,声音也越来越响,完全没想过自己会不会扰了旁人清梦,又或者墙外是不是有人正在倾听?

      虞孟梅演完了夜场戏,和一位姓吴的太太一道坐黄包车奔赴赵家的牌局。才经过路口,她就听见深巷里传来的越剧声调,立刻叫车夫停下。

      “唱得不错呢。”吴太太是常听戏的人,才听一小会儿就有了判断。

      另一辆车上的虞孟梅点点头,接着凝神细听。音色明亮,咬字清脆,运腔婉转甜润,是一把好嗓。

      两人就这么停在路边听戏。这声音忽男忽女,一会儿是祝英台,一会儿又唱梁山伯。不管花旦还是小生,竟然都似模似样。听完一段《十八相送》,虞孟梅正要吩咐车夫出发,巷子里又响了。这次却是《碧玉簪》里的《三盖衣》。

      《碧玉簪》是老戏,各家戏班都常演,虞孟梅在的剧场也不例外。只不过她都是演王玉林。这《三盖衣》说的是李秀英嫁入王家后一直被夫婿王玉林误会、冷待。一日晚间,她见王玉林伏案而眠,一面担心他受冻,一面又怨他薄情,将一件御寒的衣裳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犹豫要不要为他披上。明明是柔肠百结的段子,这声音却唱得异常欢快,听得虞孟梅啼笑皆非。能把《三盖衣》唱成这样,这人怕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虽然情绪处理不怎么到位,可是吐字运气的分寸却拿捏得很不错,字字送听,声声入耳。在虞孟梅眼里,简直就是一块璞玉,未经雕琢,却有无限可能。

      吴太太看出她有赞赏之意,笑着提议:“听声音是从弄堂里传出来的。要不我们进去打听打听,兴许是哪个剧团的人?”

      “不用了,”虞孟梅摇头,“走吧。”

      “真不去啊,”吴太太有些惋惜,“我还想打听清楚了,以后好去捧场呢。”

      “吴太太不用着急,”虞孟梅出言安慰,“你会知道她是谁的。等着就行。”

      就凭这嗓子,红起来不过是时间问题。虞孟梅微笑,所以等待就好。这声音,这人,迟早会出现在她面前。

      (本章作者有话说有注释,建议看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关于肩与牌的解释:解放前的越剧用肩表示胜任角色的份量,分行当。牌用于对外宣传的名位,不分行当,是全班最有号召力的演员。用现在娱乐圈类比,头肩生旦类似于男一女一,二肩生旦是男二女二。头牌、二牌就是一番、二番。
    注2:三花一娟:三花指施银花、赵瑞花、王杏花。一娟指姚水娟。当时说法三花不如一娟。后来筱丹桂红了,就变成三花不如一娟,一娟不如一桂。
    注3:一九三八年以前,越剧的台柱以花旦为主。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十年,小生日渐崛起,越剧开始向小生台柱过渡。
    另外解释一下。当时的越剧演员说的应该是嵊州方言。但是考虑到作者本人不属于江浙方言区,而且用方言也不便于包邮区以外的群众理解,所以还是用的普通话,只有个别语句,还有部份配角会说方言。
    后台门口塞金银的事迹是听戏迷说的,对象是尹桂芳(作者本人是她脑残粉)。这位是上海四八年票选出来的越剧皇帝。五十年代尹太先生带芳华剧团南下福建,上海戏迷有去卧轨相留的。感觉那时追星的狂热程度并不亚于现在的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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