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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魔鬼引路人 ...

  •   范妮在家宅住了下来。
      医生屡次为她诊断,每次的脸色都更沉重些。她病得厉害,只能吃清淡的蔬菜汤,像粘长在被窝里,浑身散发浓郁的药草味,每说会儿话就要休息一下。
      弗利缇娜一刻不停地服侍她,端汤送药,非常细心和忠诚。

      书房里,蜷皱的羊皮卷摆得整齐,莎草纸溢散青涩的味道,刻满字的蜡板散乱在地,水钟滴答计时。似乎连空气都有刻上拉丁文了。
      一缕阳光照射卢卡斯的头发,呈现厚重的鎏金色。粗野的角斗士此时显出书气,刀疤密布的手握住了刻笔。那本该是他永远不会摸的东西。
      房间里十分安静,只有针尖刻划蜡板的沙沙声。

      赫伦兑现了诺言,手把手教卢卡斯读写。

      卢卡斯伏在桌案上,艰难地临摹简笔画般的拉丁文。他的额上挤出汗珠,瞪大了眼睛,时不时咬咬刻笔,像幼童一样磕磕绊绊地刻写,拿笔姿势极其怪异。

      赫伦交叠双腿坐上桌案,一只胳膊向后撑着,慢慢地啃着苹果。
      他看到笔尖下歪斜的“Pollio”,像冬天里被冻僵的虫子,可怜至极。

      卢卡斯写完后,还来回描几笔,试图让字更端正些,实际没什么用。
      “写得不错。”赫伦咬一口苹果说,“最起码我能看出你写的是波利奥。”

      卢卡斯受到鼓励,又刻写一遍,这次明显圆润多了。
      他满意地放下刻笔,松了口气。

      赫伦见他写完,把苹果咬在嘴里,侧身关掩百叶窗。
      窗叶缝隙间的阳光照亮他的眉眼,其他五官隐于阴影中。他像被阳光蒙住了眼睛,那双深邃的黑眼睛收拢卢卡斯的身影、他的蜡板和刻笔。

      ——以及世界上所有东西。卢卡斯想。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突然开口:“我很愿意学读写。如果您有那个好意,我还想跟您学希腊文。”

      “当然可以。前提是你要先会读写。”赫伦拿下嘴里的苹果。
      他伸出食指,拂过身旁的一排羊皮卷,定格在一卷上抽出。他把卷轴打开,指甲点了点标题,“认得嘛?”

      卢卡斯对着生词摇摇头。

      “这卷书叫《神谱》,很适合你这种刚刚会认字母的人读。当年我的教仆就逼我抄写它,很有用。”

      这时,一个奴隶慌张跑进来,脸上挤满汗珠,濡湿的衣袍黏在身上。
      “主人,浴场出了事故……大理石横梁突然断了,砸死了三个奴隶……包工说要您赔款。”他用袖子抹把脸,“他说如果您不赔,就把波利奥的冠名撤掉。”

      “三个奴隶?”赫伦收敛笑容,“要赔多少钱?”
      “300个第纳尔。他们是有技能的奴隶,身价要贵一些。”
      “玫瑰园不是有收入嘛?”赫伦说,“用那个来抵。”
      “那笔钱还没有到,普林尼大人是和安敦尼签的合同。”奴隶说,“您也知道,那个家族总喜欢拖欠货款,出了名的抠门!”

      赫伦想了想,“神龛里不是有黄金和珍珠吗?把它们典当了换钱。”
      奴隶震惊地抬头看他,迟迟不肯动弹。

      “快去!”赫伦催促道,“那些玩意儿除了招致偷窃外,没有任何用处。”
      奴隶偷偷打量他的脸色,起身飞快地离开了。

      赫伦心里有点急躁。和当年一样,他陷入债务危机。尽管这次不那么严重,他也不得不勒紧腰带过日子。

      “您果然缺钱了。”卢卡斯咳了一声,沉郁地说。

      赫伦转过身,移到嘴边的苹果又放下来,“我教你一点修辞学吧。”他轻笑着,“你能理解这句话吗——为魔鬼引路的人终将被魔鬼引路。”

      卢卡斯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赫伦挑起一边眉,“你很快就能理解它的意思了。”

      “我现在可也不想理解什么魔鬼引路。”卢卡斯叹口气,“我只想让您不要过拮据的生活。”

      赫伦放下苹果,神秘地冲他一笑。

      ……

      正如赫伦所言,消息来得很快。

      布鲁图斯因为贩私盐而被元老院禁商。他倒霉地碰上风头最严的时候,被当作反面教材以儆效尤。他被罚了一大笔钱,在法院的信誉一落千丈,成了他无法洗掉的污点。法院甚至追踪他以往的生意记录,逐个盘查他的生意伙伴。
      一时间人心惶惶,没有人找他合作了。同行纷纷洗手不干,茶余饭后怜惜地悲叹:“那个可怜虫布鲁图斯……”,还带点幸灾乐祸的笑。

      卢卡斯告诉赫伦这个消息时,他在欢乐地筛着杏仁粉,用开水慢慢冲泡,又舀上一勺蜂蜜。

      “据说是个倒卖丝绸的人揭发的。布鲁图斯收了钱,却一直没有送货。丝绸商赶到他家要货,发现装箱里只有私盐。”卢卡斯说,“他算是完蛋了。那些元老好不容易抓到一个私盐贩,恨不得昭告天下!”

      赫伦搅拌着杏仁粉,“跟我猜的一样,他果然仿造了一模一样的合同、向贺瑞斯要货。我可是提醒过他别打歪主意。”

      “他真是蠢。”卢卡斯说,“难道他不会亲自和贺瑞斯谈生意吗?”

      “他可一点也不蠢。”赫伦笑笑,“合同本就是以他的名义签署的。贺瑞斯只对熟人卖丝绸,布鲁图斯没跟他接触过,仿造一张合同是最简单的办法。他只是没想到,我宁愿损失一栋豪宅,也要让他声名扫地。”

      “为魔鬼引路的人终将被魔鬼引路……”卢卡斯神色复杂,“您说的就是这个?”

      “没错。”赫伦点点头,“我给他下套,亏了一大笔钱;他想断我的财路,信誉就完蛋了。动了坏心思自然就有报应,我和他都逃不过这个定律。”

      卢卡斯盯着他,“可您的确招惹了魔鬼,不是吗?”

      “我很乐意看到他被法院列入黑名单,远超于招惹魔鬼的痛苦。”赫伦的眼里流露出精光,“我敢保证,如果以后他提起诉讼,法院的那帮老家伙都会偏向被告人……”

      “您典当了黄金,晚餐也排除鱼肉,连香料都是普通的印度香料……就是为了让他失去法院的庇护?!恕我直言……”卢卡斯揪起眉头,“这太不值得了……”

      “你管得太多了!卢卡斯。很多事情你并不清楚……”赫伦打断他,“根据你目前的所知,我只能告诉你,这世界上我最恨的三个人,其中两个就是布鲁图斯和格奈娅。”

      “那第三个人是谁?”

      赫伦的脸色沉郁些,讥讽地说:“普林尼,我那个好父亲。”

      卢卡斯猛地抓紧餐桌沿,指甲抠进清漆里……

      自那天以后,卢卡斯不怎么学认字了,更多时候他都是练习搏斗。

      练习时,女奴们会倚在墙角偷偷看他。他总使最顺手的短剑,锋利而轻便。他手掌的薄茧因剑柄摩擦而增厚,一开始他会感觉到疼痛,后来就麻木了。
      他很卖力,经常挥汗如雨,时不时抬眸看空荡荡的高台。那双蓝眸本该因为劳累而暗沉的,可总保持着兴奋的神采。

      赫伦节衣缩食,舍弃昂贵的食物,减少熏香的使用,不再大摆宴席。
      可事实证明,他的确被神明庇护,在他困难时总有人帮他。

      女奴捏着莎草纸跑到眼前时,赫伦正泡在浴池里。他漫不经心地接过纸张,匆匆扫两眼,如遇晴天霹雳。

      【很抱歉没有请示您。我去了地下角斗场,为您赚点奖金。】
      ——字是卢卡斯写的,只有他的字才像半死不活的蚯蚓。

      “混蛋!”赫伦骂一句。
      他胳膊一撑走出浴池,随意套件内衬衣,连擦净水珠都没顾得上。

      他叫奴隶准备马车,即刻动身去了角斗场。

      ……

      自从被元老院禁商后,布鲁图斯被同行抛弃。他家宅的中庭,已经很久没人光顾了。
      他更加沉默寡言,总待在卧室里不出来。

      奴隶端着饭菜,试探性地敲敲卧室门,屋里没有应答。
      他有点焦急,因为他的主人已经一整天没露面了。

      犹豫了一大会,他还是推门而进。
      卧室里点燃一支蜡烛,光线十分幽暗。

      布鲁图斯靠坐床上,斜斜地看过来,“你想被我扔去喂狮子嘛?!我没有准许你进来。”

      “夫人让我把饭菜端给您。”奴隶战战兢兢地过去,将饭菜放到床头。

      “跪下,抬头睁开眼。”布鲁图斯瞥一眼饭菜。

      奴隶升腾起不好的预感,别无选择地照做了。
      借着微弱的光,他看到主人的圆鼻孔忽大忽小,小眼睛发出犀利的光。

      布鲁图斯抓一把盘上的调味盐,狠狠往奴隶的眼睛上按去。

      奴隶惨叫着向后躲,被布鲁图斯揪住头发。
      他疼得浑身颤抖,两脚在身后疯狂地乱蹬。一波波的惨叫像是从地狱嚎出的,如罪恶的亡灵被烙铁烫熟了皮肉。

      格奈娅点亮灯罩来到卧室,瞥见奴隶的惨状,淡淡地说:“又拿奴隶撒气?”

      布鲁图斯松开手,走到她脚边跪下,捧起她的手亲吻,像虔诚的教徒礼遇圣女:“母亲,我被那个狡猾的波利奥骗了。我失去了一切……”
      他的语气带点不符年龄的撒娇。

      格奈娅皱起了眉,“那只是赫伦,他并不能代表所有的波利奥。”

      布鲁图斯的肩膀猛烈颤抖,握住她的手越收越紧,他像得了肺病一样喘息,好象下一刻就窒息而死。
      “母亲……难道您不和您的儿子站在一边吗……”他把脸贴在她手背上,“法院不再信任我了。就算我亮出遗嘱,那帮老东西都会质疑我的……”

      “你抓疼我了,布鲁图斯!”格奈娅抽回手,“我当然和你站在一边,从我收养你那天就是这样。”

      “可您眼中只有那个冷漠刻板的普林尼!”布鲁图斯咬着牙,“他欺骗您、让您孤单一人,他的心就像爬在泥潭里的恶心的蛆虫……”

      “我不准你说他!”格奈娅叫喊着。她抓起布鲁图斯的头发,盯着他的眼睛说,“我警告过你,没人能诋毁普林尼。你应该还记得你养父的下场……”

      布鲁图斯抽泣起来。他涨红了脸,大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五官攒紧,像一个小老头。“您难道要那样对我嘛……如果我失去您的庇护,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人爱护我了……”
      他抱住格奈娅的腿,鼻涕眼泪抹在她的裙摆上。

      格奈娅铁青的脸缓和些,摸了摸他的头发,“再等等,我的孩子。波利奥一定是我们的。等范妮那个婊|子一死,我就能得到普林尼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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