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野雨

66、离开

　　回到大帐时，仲行一定要进去，芈初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将他吼住。

　　“你若总是这样，嫂嫂和孩子怎么办？”

　　她不敢细看仲行的反应，板着脸走进大帐，脚步都在发软。

　　帐内异常安静，芈初手指不受控地发颤，她走到冉犁的床位，竟不敢伸手触碰布帘。愣愣在外站了不知多久……直到传来一声咳嗽。

　　辛牙恰好打来了热水。芈初将布帘稍稍拉开，留出容一人进出的空间。

　　血腥气扑面而来，辛牙连忙收拾脏污，芈初接过布巾，替冉犁擦脸和脖子。

　　为了让她方便，冉犁明显在压抑自己的咳意，芈初转身清洗手帕时，他才会咳出声来。她有些说不清的难受，但语气却十分平静。

　　“伯牛兄不必拘束，我无碍的。”

　　冉犁笑了笑，依然如故。

　　辛牙将脏污带了出去，芈初注意到冉犁的手指也沾有血迹，便坐在床边为他擦拭。

　　“子，子春。”他还是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说话便有些断续。

　　“嗯？”

　　“那日你惊厥时，一昧叫着母亲。”

　　芈初动作一顿。

　　冉犁自是发现了，他望向她，眼神极是温和。

　　“我当时便想着，定要陪你回一次母国。”

　　怪不得，怪不得那日他会问那些问题。芈初鼻尖忽然一酸。

　　“如今恐怕不行了。”

　　“伯牛兄说什么呢。”她努力笑起来，“再过些时日就好了。”

　　“嗯。”

　　她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没想到只是一个简单的嗯。情绪上溢，她眨了眨眼，试图止住酸涩。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伯牛兄怎么学了子涂兄的习惯，暴虎冯河。”

　　“你过得不好时，我都不在。”他翻掌，伸手捏了捏手帕，没有直接碰她，仿佛是在安慰，“难得遇见一次。”

　　芈初沉默。

　　辛牙进屋，换了一盆干净的水。芈初抽回巾帕，起身洗涤。

　　“食医，姜子给了小人一张药方，还请食医过目。”

　　芈初扫了一眼：“嗯，快去吧。”

　　辛牙连忙应是，冉犁急促地咳嗽起来，芈初下意识望向他，见他也正看着自己。她竟读懂了他的意思。

　　她叫住辛牙：“若遇见姜门弟子，就说冉郎君无碍，让他们勿要担心。”

　　“是。”

　　芈初走到床的另一边，坐下打理他的左手。

　　帐内一时只能听见冉犁的咳喘声。芈初一声声听着，神思愈发清明。

　　她不要一直等下去。

　　*

　　芈初向凤鸣发出了语音请求，但是他并没有接受。他一向秒回消息，如此这般定然是在躲她。

　　芈初便狂轰滥炸了十几条语音消息，然而直到次日清晨，她依旧没有收到回复。

　　果然不能寄希望于他人。芈初收好手机，向山口走去，路上正好碰见了挑水回来的仲行和华若。

　　虽然看不清她的神色，仲行却感觉到她的不对劲。他立刻将扁担放下，大步跨到她的面前拦住她：“你这是去哪里？”

　　“去找卫兵，我有话对他们说。”

　　“什么话？”

　　“你不必管。”

　　“子春！”他低斥道，“这时候发什么小孩脾气？”

　　芈初绕开他：“伯牛兄不能再等了。”

　　“我已经问过卫兵，城中暂无消息。”

　　“他们一直守着苍雀山，能知道什么。”

　　仲行上前挡住去路：“你又能如何？”

　　“我要去找人帮忙。”

　　“门口的守卫不会放你离开。”

　　“总要试试才知道。”芈初也无意弄出太大动静，是以声音压得很低，“还请子涂兄让开。”

　　“那个孩子尚且能用苦肉计——”仲行余光瞥见有卫兵前来，当即抓住她的胳膊架着她往回走，“你身为食医，他们绝不会放你离开。”

　　经过华若时，他连忙朝芈初笑了笑，却被仲行皱眉盯了一眼。

　　到了人迹稀少之处，仲行才将芈初放开。

　　“你向来稳得住。”见芈初不说话，皱眉，“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知道如何说，只觉非常难受。她稍稍抬头，眨了眨眼睛，方平静道：“我要去找华澈。”

　　“嗯？”

　　“他认识一个人，那个人能救伯牛兄。”

　　“如果我问你他是谁呢？”

　　“我不能说。”也说不清。

　　仲行沉默片刻。

　　“真的能救？”

　　“嗯。”

　　“从山口出去，沿着杨树走百余步，扒开灌木丛，能看见一条小径。顺着那条小径往前走，遇见岔路时都向左转。”

　　芈初很快意识到这就是华澈口中的捷径。

　　“山口守卫严格，入夜后我会闹出些动静，引他们进来。你需在人群前露一次面，再伺机离开。”这样芈初至少能有一夜的时间不被发现，“但是夜路难行，你得准备好弓箭、匕首、火折等物。”

　　“我这就去准备。”

　　“子春。”

　　芈初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万事勿要勉强。”如果路遇不测，可以回头。

　　芈初下意识看了眼太阳的位置，是从东边出来的。

　　“子涂兄多虑了。”她不是勉强的人。

　　仲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又不是第一日认识她。他笑了笑，尽管笑容被面罩遮住，芈初却能看见他微微上扬的眼角。

　　*

　　仲行于闹事上颇有心得，月出时分他在暗处抓着一个卫兵打了几拳，硬说他是生人，冒充卫兵潜入了苍雀山。

　　卫兵的同伴认出好友的声音，连忙去拦，被早在一旁准备的华若拦住。

　　姜门弟子和卫兵瞬间陷入混战。

　　芈初在旁边惊呼了好几声，让他们住手，见没有人肯听，怒道：“你们受伤了别来找我医！”说着就回了自己的营帐。

　　不多时，颜晖也进来了，他身形瘦削，躺在床上能够冒充芈初。

　　芈初已经收拾妥帖，见状知道是时候了，朝他一笑就要出门。

　　“子春，务必小心行事。”既是人及罕见之路，只怕少不了野兽毒虫。

　　华澈都能来的路，想必不会太过危险。芈初没有多说，掀帘走了出去。

　　把守山口的卫兵只留了一人。

　　芈初朝相反的方向扔了一块石头，轻松地避开了耳目。夜幕浓重，她压根看不清树的样子，用火折还得做一个火把，否则光线不足，可那样容易引来卫兵。她在原地待了会儿，想起手机还有手电筒的功能。

　　捷径果然难取，虽然寻到了杨树，但芈初在灌木丛边兜转了好几圈，才找到了入口。幸好这几日都是晴天，一脚下去甚是干燥，不过子涂兄还是让她拿了一根长木棍探路。

　　她一路开着手电筒，中途除了不小心踩到一只大蜘蛛，倒也算顺利。

　　她不喜欢蜘蛛，脚步就加快了些，走了会儿想知道还要多久，便看了眼手机的计时器，发现已过一个小时，大概还剩一半的路程。

　　恰在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长啸，地面短暂地震动了一下。她连忙稳住身形，无意中抬头望天，看见群星正在下坠。

　　因为坠落的速度和轨迹不同，夜幕中忽然多出无数蜿蜒的河流和凌霄的瀑布，真是飞珠溅玉，一泻千里。

　　芈初呆呆注视着眼前的异象，听着来自遥远之地的钟鸣雷鼓。

　　原来星星，也会有声音。

　　芈初怔在原地许久，直到一声不和谐的狼嚎将她从乐曲中惊醒。她顿时收回注意力，环视四周，直觉有动物在自己的西南方。

　　许是修习往生之术的缘故，芈初对生机的感知比之前强上不少，虽然对体型较小的昆虫鸟雀仍无知觉……在苍雀山的每一日，她似乎都能听见新的声音。

　　如今赶路要紧，她将手机绑在额头上，一边疾走一边用木棍做了只火把。火把做好后，又响起了一次狼嚎，感觉和先前相似，应该是同一匹。

　　芈初用右手抽出匕首。

　　至少不是一群狼。

　　群星依旧在坠落，地面也会不时震动一下。芈初渐觉不妙，因为狼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

　　心神紧张时身体顾不得许多，只知道一昧向前，但步履声难免变得杂乱。原本不可见的气息仿佛被谁用画笔点染，在空中拖出长长的一条弧线。

　　芈初眼神一冷，转身就是一棒，将突然扑来的野狼击倒在地，气息陡然变弱，在这变弱的一瞬间，她有机会用匕首结果它的性命。

　　但她迟疑了。

　　狼从地上爬了起来，远远向后退去。芈初继续赶路，但她知道它不会放弃，果然不多时，她再次察觉到它的动静。

　　她绝不能和它近战，第一次能成功将它击倒有运气的成分，再来几次她恐怕就无招架之力了。

　　芈初停下脚步，身后的气息也随之一滞。她呼出一口气，将匕首放回鞘中，将火把置于地上，拿出仲行为她特制的弓箭。

　　夜色沉沉，陨落的星辰无暇为世人照明前路。地面颤动的频率好似在逐渐增加，风不肯经过。

　　芈初闭上眼，搭弓，射箭。

　　第一箭没有射中，却激怒了野狼。她当即射出第二箭，擦过了狼的头顶。野狼似是有些畏惧，可并未后退。于是她射出了第三箭。

　　正中左前肢。

　　空中传来哀嚎。芈初收起弓箭，拿着火把正欲前行时，微风乍起，送来一阵歌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芈初身形一滞。她目视前方，看着那个在阑光中慢慢走来的人。

　　他的轮廓逐渐显现，这明明是一张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脸，她却一眼就看穿他苍老的内壳。

　　“你果然能进来。”

　　“嗯。”

　　“就一个嗯？”

　　“我从未有隐瞒到底的打算。”他笑了笑，“你是在卫国时起的疑心吧。”那时她女子身份即将暴露，他设计将仲行引去打断了冉犁，拖延了几日。

　　“是在鲁国。”她疑心起得很晚，“公孙姝告诉我有人给小蓁送了一月的花。”

　　男子笑容一僵。

　　“当初仲行心情低落，内心本就想要寻同门叙话，伯牛与他相识最久，二人相谈顺理成章。你的神识既然能进入楼中，想必能暂时幻化一些东西勾起他的思绪，所以那时我并未多想。可是送花就不一样了，花是实体，仅凭神识不可能采花。退一万步，就算你修为滔天，能够如此行事，那你也骗了我。”芈初直视着他，“你既然能触碰十二楼里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我来找印信？”

　　“为什么一定是我送的。”

　　“姜府周围的街巷不过就那么几条，所住人家早有定数，能够接连一月在清晨送花而直到现在都不露身份的人，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还会有谁。”

　　“也许是位敏捷的少年。”

　　这时候还能拐着弯夸自己，芈初差点忍不住翻白眼。

　　“旁人送花多为定情，可此人却在一月后消失不见，再无踪迹，而其时周边并不曾有丧葬之仪。”

　　“唔，所以你用华澈来试我。”

　　“为什么要送花。”别的事情姑且可以理解为是在替她圆谎，但送花未免有些画蛇添足。

　　“怎么不好奇我现在的身份。”

　　“小蓁是谁的前世吧。”

　　男子朝天一指：“怎么不好奇这天象。”

　　“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你却音信全无。为什么现在出现？”芈初握着火把的手一紧，“我是该喊你凤鸣，还是该喊你子箫？”

　　“终于问了两个应景的问题。称呼的话还是‘死老头’更顺耳些。至于来此的缘由也很简单。”他朝她微微一笑，右掌之上有光华浮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要带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