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不起的小公主》霜雪千年

2、玉山行猎

　　现在这世道，越发不好混。没有重生过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公主。

　　不过云初这个公主，本身也是可有可无的。譬如她这回发高热，一连三天不省人事，病得只差要死了。皇帝皇后就只遣了御医来看过，再无人问津。整个凤阳阁门可罗雀，静得连只蚊子都没有。

　　这也没办法，怪只怪云初跟亡故的简淑妃长得太像，她父皇第一个就不喜欢她。这北梁宫里头，唯一能与皇帝抗争一二的，也就只有东宫太子云天。云天是唯一敢明目张胆对她好的人。所以她喜欢他，比兄妹之情更多一分的那种喜欢。

　　反正宫中从前流言颇多，时常有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偷偷议论她是简淑妃与明丞相所生。她小名叫日月，不就是一个明字吗？父皇明面上虽然不许，听到一个杀一个，听到一双杀一双。不过云初觉得父皇心里是不信母妃的，不然母妃怎么一早死了。父皇好像也不信她，成天待她不是爱答不理，就是暴跳如雷。

　　不过上一世的她觉得这样正好，她故意听信宫中无稽之言，好明目张胆地去爱慕云天。就算他只当她是妹妹，她也非要不当他是哥哥。

　　可是就是因为她太爱他，才任由他听信他人，心硬血冷将她送去鄯善和亲，一去不返。她现在才终于知道自己当时错得糊涂，可是错已错了，她并从无害人之心，亦无非分之想，只是有那一点心思，他就非要将她置于死地吗？

　　这一世，她想着，无论如何一定要赶在和亲之前先把他杀了，杀了他，自己也许就不必去和亲了。反正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要先解解恨——她一睁开眼，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件事。

　　“公主殿下，您终于醒了，您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奴婢这就去请御医过来看看。”

　　云初的侍女茉莉还和上辈子一样的关切唠叨，倒让她觉得亲切熟悉。云初没答她，径直翻身起来：“茉莉，现今是哪年哪月？我怎么了？”

　　“回殿下，是天元二十四年五月。您前几日听说太子殿下要选妃，生气跑出去了，回来淋了雨就病了。”

　　“天元？太子？那还早呢。”云初松了一口气。这一年她才十七岁，太子还没登基。她远嫁和亲是太和二年的事，距离现在至少还有个三五年呢。时间充裕。

　　茉莉说：“太子殿下一直担心您，方才还遣人来问过呢。奴婢这就让人去给殿下回话，然后再去请御医。”

　　“太子遣人问我？那好啊，”云初说，“我正好找他去。”

　　时间充裕是不假，不过她也不一定非要等啊。

　　*** ***

　　崇文馆里刚点上灯，快到晚膳时分，宫人们来去匆匆准备着。她脚步轻柔，宛如一只狡黠的妖魅，一闪身晃入大殿内。

　　云天正在案前看公文，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她：“五妹，你病好了。”

　　她站定，莞尔一笑：“承宇哥哥，你看什么呢？”承宇是他的字。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公事，不看了，”他将卷文推到一旁，“你饿了吧，一起用晚膳。”

　　二人对坐用膳，席间他又关切问了她的病情，诧异于她竟好得这么突然，这么快。她自然不露马脚，只将话题往他身上引。她问：“你的妃子选得怎么样了，你不紧张吗？还有闲心办公事？”

　　他饮了一匙羹汤：“不紧张，我心里有数。我信她万无一失。”

　　她大病初愈，吃不下几口就觉得口干，喉咙里头发涩：“看来你还是认定她。”

　　他点点头，嘴角扬着少年最清俊的笑：“我的念念，千金难求。”念念，就是江丞相的女儿，江星辰。

　　初夏的晚风吹进殿内，吹起纱账窸窣作响。她轻言细语：“四哥，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不如咱们去玉山骑马吧。”

　　他却笑言婉拒：“日月，你的病才刚好，就这么不老实，当心父皇又要生气了。”

　　云初说：“等过一阵子你选好了妃子成了亲，再想找你出来玩就难了。”云天听了这话，也不忍再拂她的意，只好答应了。

　　*** ***

　　玉山行宫就在近郊，离北梁宫不远。时节正好，蝉鸣绿树，草木蓁蓁。山下一池湖水清透见底，如同女子清澈的眼眸，与碧空连成一色，随着微澜的风一直漫延到天边去。

　　山林里远远能瞧见梅花鹿的身影。云天与云初一人一骑，并肩而行，马鞍后面还带了弓箭，说是要打野兔回去吃。

　　云初在箭袋里藏了一只不寻常的毒箭，是她上马前从旁边的落兵台偷的。这毒箭还是明凰从前告诉她的，明凰这个人虽然讨厌，不过好歹还有这点好处。

　　从前的玉山行宫，都是明凰的天下。

　　她骑射俱佳，敢一人驰马独入深林，能猎各种飞禽走兽，厉害起来连皇子们都比不上。各路武将，连同皇帝，也都称赞她女中丈夫。而云初虽然是剩下的女眷里唯一识得骑马的，与明凰相比，却是天上地下。

　　云初的骑射是师傅随意教的，父皇看她读书不好，就随便拿了点别的东西来糊弄她。她第一次骑马摔下来，疼得三天都走不动路。可是江星辰第一次骑马，却是云天教的。

　　明凰和江星辰两个人，云初向来是左也比不上，右也比不上。

　　云天教江星辰骑马的那一次还是两三年前，她们十四五岁的时候。江星辰和几位公主小姐们站在一起，很羡慕地望着他们骑马奔驰。云天见她有意，便径直过去，抱了江星辰上马，带她一起驰骋。

　　男女之间，授受不亲。此举逾礼，一众皇子侍臣、嫔妃命妇们都看傻了眼。应当也是看红了眼——江星辰这样万里挑一的相府大小姐，皇亲贵族，世家子弟，有哪个男人不想要她？不过现下可都不行了，太子用这种方式昭告天下，她是他的了。

　　江星辰的笑声清脆如银铃，从云初的耳边飘过。云初驰着马在后面跟上他们，说：“四哥，我也要你带我。”

　　云天笑道：“妹妹明明自己会，用我做什么？”

　　*** ***

　　云初回忆起往事，心中五味杂陈。云天看着她：“怎么了，想起什么了？”

　　云初说：“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想起你和江星辰。”

　　他含着笑，微窘地将头转开，只随意说：“我每年来这里，倒是会想起阿凰。子涵福气好，有个天下无双的好妹妹。”

　　他又望向她，一脸兄长对弟妹的疼爱：“自然了，还是我的福气最好。”

　　那时他还没有当上皇帝，还没有变得心狠手辣，对云初还是那么好。可是这一世云初不想再吃他这一套了，她虽然心里还是隐约觉得温情脉脉，面上却笑不出来，只说：“阿凰有什么好的，成天只知道欺侮我。”

　　她想起也是那一次驰马，自己本就心里不痛快，明凰还捉弄她，用弹弓打中了她的马前腿。那马一惊，扬起上身就要把她摔下来。她紧紧俯在马背上，前仰后合个不停，吓得几乎要哭出来，明凰却还在一旁笑得开心。

　　就在她挣扎失败，以为自己要掉下来摔断腿的时候，明子涵飞奔下马，身手敏捷将她抱了个满怀。她的手抓在他的衣襟上，怔着说不出话。只听见明子涵对明凰说：“阿凰，你不要闹了。你以后要是还欺负她，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明凰桀骜地一扬头，说：“阿哥，你以后要是还护着她，我也对你不客气。云初这么没用，活该被欺负。”

　　那是明子涵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维护她，以前他总是暗中保护，在她犯错受罚的时候悄悄给她送吃的，在她贪玩回宫的时候轻轻为她拂去衣衫上的尘土。明子涵是太子伴读，整日里跟在云天身边，常常能见到她，也算与她青梅竹马。可是上一世她糊涂，从来没有好好想过他对她的一片心，直到被万箭穿心的那一刻，才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可是一切都迟了，太迟了。她发誓这一世一定不能再错。

　　她趁进入山道，云天的马走到前面那一刻，迅速拉弓安箭，一箭命中云天的后背。鲜血顿时浸红了他的白衣，就如同她上一世死的时候那样。箭带剧毒，一招致命，云天甚至来不及回头看清行凶的是谁，便跌下马去，失了知觉。

　　云初赶快将弓放好，下马奔过去抱住云天，大声哭喊：“救命啊，有人刺杀太子哥哥！”

　　后面远远跟着他们的禁军闻声，马上前来护驾。云初哭得梨花带雨，和云天一起被送回到行宫宫殿内。行宫太医看过太子后已知不妙，不敢耽搁，稍作救治，便马上送他们回北梁宫。

　　玉山行宫马不停蹄地差人，先向帝后禀报了此事。听说谈皇后心急如焚，勃然大怒。因此回宫的路上太子身边人心惶惶，只怕回去要被杀个干净了。

　　只有云初丝毫不慌。这一招本就惊险，倘若她箭法不准没有射中，或者倘若云天那时突然回头，她都会万劫不复。即便现在事情已成，她都未见得脱得了干系。可是为了让他死，她不在乎。

　　只要他能死，豁出命去她也愿意。

　　曾经亏欠过她的那些人，不止太子，还有江星辰、谈皇后、云容等等，这一世如果有机会，她也想好好与他们论一论是非，问一问她们究竟为何要这样对她。

　　云初脸上的泪七分假，三分真。嘴唇微微颤动着，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难过。她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宫中家宴，姐姐妹妹们都不肯和她玩，只有云天抱了她坐在膝上，很宠溺地拿糖给她吃。她奶声奶气地唤他：“四哥。”

　　而现在，她的四哥应该是必死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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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出自屈原《楚辞：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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