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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二十四桥明月夜 ...


  •   这世上除了卫庄,再没有一人知道他的老师,教他武艺,带他打猎的那个三流江湖剑客名叫荆轲。

      九年前某个月色朦胧的夜晚,这个剑术三流,人品一流的剑客重伤倒在河边,是六岁的卫庄把他拖回去,险之又险地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开。从那以后,二人相依为命,一起生活了六年时光。

      三年前,同样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荆轲旧疾复发安然逝去。其实他的身体早已被无数大大小小的暗伤摧折得不堪重负,早在两年前就该支撑不住倒下。只是由于放心不下卫庄,他才多撑了几年,尽可能多地将一身本领传授给卫庄。

      不是没想过探寻荆轲的身份来历,卫庄不相信那个笑起来蠢兮兮,身体里仿佛装着一轮旭日般温暖得曾经照亮了他阴沉生命的男人真如他所言那般平凡。可是,荆轲不希望他知道那些大约已经风干在岁月枯槁的枝条上的往事,甚至不允许他使用自己传授于他的剑术,也不让他向别人提起自己。他仿佛迫切地渴望自己的名字随着自己的离去而被永久埋葬,再不被世人与青史知晓,无论是臭名昭著亦或万古流芳。

      卫庄想,自己应该尊重他,所以早早便放弃了这些无用的疑惑,让他在自己心中,永远都是那个豪迈爽朗的三流剑客。

      荆轲去世那夜,卫庄没有流泪,心中毫无波澜。他以为自己真的不难过不在意,可是当他听到韩非字字泣血的倾诉时,那些沉沦在内心角落里看不见的悲哀却一股脑地涌上,如咆哮的巨浪,几乎将他灭顶。

      他是愤怒的,不甘的,也是悲伤的。他想知道荆轲的从前,知道荆轲眼底时常流露出的迷茫和绝望死寂的由来,他想用荆轲的剑术和剑劈碎曾伤害过这个人的一切,他不甘心留在这个小小的村落中,守着一柄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出鞘的剑,一步步走向人生尽头。

      质问韩非那段话,也是他对自己的质问。撕开韩非伤口的同时,他也把自己伤得鲜血淋漓。

      这个世上,痛苦的事那么多,凭什么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宣泄情绪,而他却只能死守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秘密,连自己的老师走了,都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不信命,可是否,这也是他宿命中的一部分?

      龙吟清啸,剑光贯冲九霄。古朴的剑柄上缠着一圈灰色的布条,尽数掩去底下浩大辉煌的纹路。剑刃如雪,比月光更灿烂的光华中,一道金色龙纹若隐若现,仿若活物,随时都会长啸着跃上云端,威严无双。

      难以想象,这样一把皇者之剑,过去竟然容纳于破破烂烂又脏污无比的牛皮剑袋中。

      卫庄的心被剑光狠狠划了一记,割裂从前的血痂,浓黑的血液不断流出。

      握紧剑柄,手腕一旋直直刺出,卫庄用荆轲留下的剑施展着荆轲留下的剑法。

      身若游龙矫健,银光飞舞,翩若惊鸿。玄衣扬起的下摆随剑锋一齐撕开空气,扫开阴霾,连清冷的月光也仿佛被从中割开,倏忽间在天地之间开辟出一片空白。

      他不甘!不甘被荆轲的遗愿束缚!他想鹰击长空,想鹏飞万里,想在史书中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最好用他手中之剑刺破纸张,一剑劈开时光的间隔,展望千载万载之后的天下。

      他不在意青史留名,不在意世人风评,不在意黑白善恶,他在意的是他是否顺心而为,是否在这盘以众生为棋的奕局中执掌自己的命运,叱咤乾坤!

      但是不可以,不可以!荆轲临终前的话语像一条坚固的锁链将他从头到脚都捆绑起来,让他永远只能留在这个小山村里,守着一份平静安逸了此一生。

      只有伤痕累累的人才会渴望闲适悠然,他的血仍在沸腾,怎么可能安于平淡?

      剑鸣激荡九天,如同电闪雷鸣般的嘶吼咆哮,凶戾而暴虐。

      韩非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月下舞剑的卫庄,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本该是飘逸潇洒的剑法,此时却如暴戾的凶兽般疯狂。卫庄每移动一步,挥出一剑,就会有血液从他的掌心、手臂、双腿上滴落,染红了翻起的泥土。一道狰狞的血痕从玉白的脸庞上裂开,鲜血顺着面部轮廓滑至下颚,勾勒出凄凉的血线。

      卫庄却好像全然不觉,一套剑法舞了十数遍,数十遍,不知疲倦,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彻底燃烧殆尽,在轰轰烈烈的绽放后安安静静地死去。

      “卫庄兄……”

      韩非想阻止他的疯狂,却不知从何下手。他不明白此时的卫庄到底承受了什么,宛若一匹正在拼命挣脱枷锁的困兽,明明拼尽全力,却如蚍蜉撼树,显得无力而哀凉。

      凄厉的剑鸣在空中不停炸响,韩非恍惚间似乎听到了长剑英雄末路般的悲鸣,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什么。

      终于,在他一剑刺出时,长剑忽然发出一声铿锵脆响后,从中间折断了。

      如同按下暂停键,卫庄的动作静止了,天地间除了长剑残存的袅袅悲鸣,便只有寂静的风声。

      僵硬地维持着出剑的动作不知多久,卫庄握紧的手缓缓松开,断剑落地的同时,他也倒了下去。

      “卫庄兄!”

      韩非紧张地冲上去接住了卫庄倒下的身体,手上立刻传来温热的濡湿感,卫庄的血染了他一身。

      “我输了……”

      卫庄定定地看着天上明月,仿佛在瞪着荆轲,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了三个字,便脱力晕了过去。

      他输了,他会遵守荆轲的遗愿,终生不离此地。

      ……

      铁锅里烧着热水,灶台上熬着米粥,一阵烟熏火燎里,韩非正蹲在小火炉前扇火熬药,不时被浓烟呛得干咳不止,累得满头大汗。

      烧水做饭之类的事平时都是卫庄一手包揽的,韩非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哪会这些。只是现在卫庄受伤昏迷,他手忙脚乱了好久才烧上水熬起粥,药就更别说了,费了好几炉才勉强上手,笨手笨脚一词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

      “卫庄兄啊卫庄兄,你可是唯一能让我为你亲手下厨,亲自熬药的人,可得好好珍惜,不能动不动就嫌弃我了……”

      嘴里絮絮叨叨着,韩非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但没注意宽大的广袖早就沾满了炉灰,这一擦自然擦得满头满脸都是灰色的痕迹,像刚刚从炉灶里爬出来的花猫。

      过了半个时辰,天边泛起一线鱼肚白时,药熬好了。韩非忍着困意把滚烫的药汤倒在碗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上楼。

      轻轻用脚踢开虚掩的木门,韩非顶着一张脏兮兮的脸走进房间,刚一抬头,便对上了卫庄淡漠的目光,眼中没有半分睡意,应该是早就苏醒了。

      “韩非?”看到韩非灰头土脸的样子,卫庄一怔,张口就是嘲讽:“你不小心掉进灶台了?”

      韩非瞪了他一眼,把热气腾腾的药放在床头:“我给你煮粥熬药去了,赶紧起来把药喝了。”

      卫庄有点没听懂他的话,煮粥?熬药?这家伙洗个碗都能打碎三个盘子,还煮粥熬药……

      “你没烧掉厨房吧?”卫庄脱口而出。

      “当然没有!”韩非没好气地否认,“快喝,还是你想让我帮你一把?”

      不要误会,他所谓的帮不是用嘴帮,而是直接往卫庄嘴里灌。

      眼神往旁边飘了一下,卫庄端起药作势要喝,但在嘴唇碰到碗沿时顿了顿,又一脸认真地问:“这里面确定不是毒药?”

      “……”

      韩非气得差点真的上手直接灌。

      好不容易喝完药躺下,卫庄也是累得狠了,不一会儿便歪头沉沉睡去,睡颜沉静,还略带稚气。

      坐在床边,韩非敛起刻意装出的恼怒,唇畔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卫庄兄素来冷漠,刚才却在跟他开玩笑,那就说明他已经解开了自己的心结,解脱了自己,也放过了别人。

      韩非不知道那个别人是谁,也许是那把剑的主人,但一定对卫庄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但无论如何,他能够挣断枷锁,韩非也为他高兴。

      “卫庄兄,”他伸手,指尖拂过卫庄的额头,坏心地抹了一道灰痕上去,笑眯眯地道:“做个好梦。”

      ……

      时间一天一天地走过,岁月本该锋利的棱角被桃柳村的烟雨草木打磨成圆润精致的模样,并未斑驳这里的青翠山水。

      转眼间韩非来到此地已有三年了。三年,并不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尤其是在安逸闲散的生活中更是留不下多少鲜明的痕迹,但已经足够令卫庄与韩非的生命交织纠缠,不分彼此。

      在这三年中,韩非学会了洗衣做饭,学会了挑水劈柴,学会了很多以前的他绝不会尝试的事。虽然他做的饭时常夹生,煮的汤味道还不如刷锅水,总是被卫庄换着法子嫌弃,他却乐在其中,还拼命跟卫庄抢活儿干,也算是大唐无数公子哥儿中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流。

      相处过程中,韩非也渐渐摸清了卫庄的秉性,还千方百计从别人那里套出了一点卫庄的过去,知道他有一个三流剑客师傅,知道许多与他有关的大事小事。

      慢慢的,他开始懂得卫庄的无奈,懂得那天夜晚他发了疯似的舞剑背后隐藏的悲哀,也让他走进自己心里。他习惯了和卫庄在一起的生活,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生活,不舍再离去。

      ……这并不仅仅是他替卫庄推脱媒人做媒的理由。

      呃……言归正传。

      从相知,到相惜,再到相伴中的无言默契,他们并未被时光无情地蹉跎,也并未懒散度日,消磨岁月。恰恰相反,他们一人踏入了更高的武学境界,一人迈进了更宽广的学术殿堂。

      因为彼此陪伴,所以一同成长。当然,也催生了不为人知的情愫与悸动,深藏心间,随时都可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巨树。

      ……

      三年后夏日某天夜晚。

      “卫庄兄,我不要睡书房。”

      只穿了单薄亵衣的韩非抱着枕头在卫庄房外可怜兮兮地挠门,说着容易使人误会的话。

      卫庄家里只有一间卧房,卧房里也只有一张床,所以最开始韩非是睡在书房的软榻上的。不过他来时正值早春,天气尚寒,所以卫庄勉为其难地与他同榻而眠,并与他有约定:秋冬同寝,春夏睡书房。

      如今已是立夏,即便深夜也不过略有凉意,并不寒冷,故而卫庄就打发韩非去睡书房了。

      然而韩非是拒绝的!他不喜欢冷冰冰的书房,软榻虽然有个“软”字,但比卫庄的床硬了不知多少,他睡不习惯。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已经习惯并依赖了卫庄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一个人睡,实在是孤枕难眠啊。

      身着玄色中衣的卫庄双手抱臂,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韩非,领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修长的颈项,散发出一股惑人的慵懒气质。

      韩非眼巴巴盯着卫庄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抱紧枕头,打定主意就是赖着不走,他要为自己争取合理的权益!

      两人就在房门口僵持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韩非瞪得眼睛都酸了,却依旧不敢眨一眨眼,生怕弱了气势被赶回书房。卫庄却忍不下去了,率先别开头,让开身子,语调低沉:“进来吧。”

      韩非立刻欢快地跑了进去,边跑边说:“卫庄兄你输了,你先动了!”

      “……韩非,你出去。”

      “卫庄兄我错了。”

      一番折腾后,房里的灯总算是熄灭了。夜风“呼呼”地往窗子里灌,带来一室清凉。

      狭小的床躺着两个男子,即便他们的身形皆是修长偏瘦,也免不了肢体相贴。睡在里侧的卫庄背对着韩非,敏锐的感官清晰地将韩非喷洒在他后颈的吐息反馈回来,虽然花了三年时间,六个秋冬,他也仍是感到十分不自在。

      他不喜欢与旁人有太亲密的接触,而韩非是唯一的例外。

      与他相反的,韩非却是自在得很。他被卫庄身上清淡的冷香和温暖的体温环绕,头才沾上枕头便来了睡意。他喜欢与卫庄共眠,正是因为躺在卫庄身边,他不会胡思乱想,不会想起从前晦暗的记忆,甚至都不会做噩梦。对他来说,卫庄是让他感到安心的存在,是他愿意与之相伴一生,超越友情的人。

      嗯……超越友情,不等于爱情。

      “卫庄兄,”韩非突然唤他名字,“你介意我留在此地,度过剩下的岁月吗?”

      “哼。”卫庄冷哼一声,却没有拒绝。

      没有拒绝,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韩非轻笑几声,又往里凑近一些,心满意足地阖眼睡去。

      可卫庄没了睡意。

      他已经决定要终生留在桃柳村,守着荆轲的遗愿生活,即便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荆轲为何要将他束缚于此,明明他该是最了解的人。

      不过,有韩非在,纵然他再不靠谱,也是一种陪伴。就像从前他与荆轲互相陪伴那样。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荆轲终究已经不在了。

      但还好,他还有韩非。虽然从不明言,但卫庄心中与韩非一样,都很感谢能够有个人陪自己走完接下来的人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四、二十四桥明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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