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残骸》临叶沉沙

9、信台春

　　直到很久以后，翟山月还能梦见当时公孙昭垂着眼睛，嘴角带着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说：“哦呀，你病好了呀。”

　　但她当时只是舔了舔唇，将半个身子藏在了公子涉的后头，低着头赔笑：“有劳公孙记挂了。”

　　公孙昭沉吟了一下，扯了一把马辔，颇有些不在乎道：“既如此，看来叔父两日后可以准时出行了。”

　　翟山月忙说：“小臣不敢耽误归国大事！”

　　两日后的清晨，旭轮将升，天幕低垂，四合笼罩在一片灰蒙蒙之间。但翟山月和阿彤忙碌半夜，早早装好了辎车，整装待行。

　　公子涉在邯郸的起居用物并不多，堪堪装满一辆辎车。阿彤把东西码放得整整齐齐，箱笼的边边角角对得工整，连绷紧的皮绳绳结都朝着一个方向，整辆辎车像是要进太庙祭祀一样的庄严。翟山月虽不知阿彤生日，猜也能猜出他是个处女座。

　　公子涉自己乘一架轺车，后头跟着一架放货物的辎车，就这样寒酸地辘辘开往丛台，公孙昭同王蒙一行已经在此等候。

　　一大清早的，赵王黎就携数位近臣在邯郸丛台为公子涉设宴践行。

　　赵黎客居秦国二十余年，刚刚加冕为赵王，接过这个在武王手中国富兵强之中原大国，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而秦王送他出咸阳之时竟还加派了身份高贵的王长孙随行，与他而言更是脸上贴金，此刻送秦公子归国，若不特地设宴，不仅是拂了强秦的面子，还让赵国没脸。

　　公子涉同公孙昭欣然前往，叔侄二人联袂登上丛台。因不能耽误出城之吉时，丛台之宴比起几日前赵宫国宴要精简许多，但也是美酒佳馔，不一而足。赵王更是起了宫中国宴之时都未拿出来的陈年佳酿款待两位秦国公族，话间处处是交好之意。

　　几个人在丛台上饮至日头升起，公子涉才起身说道：“赵王国务繁忙，吾等便也不再叨扰，如今吉时将至，也该出邯郸了。”

　　赵王连忙起身，招来胡姬奉上两爵佳酿：“那么祝君出邯郸后一路顺风。”

　　赵酒之烈，举世闻名，两爵散发着醇香气息的赵国名酿信台春被胡女递了上来。

　　公子涉年长，率先选过其中一支，登台言道：“涉客居邯郸十五年，蒙赵国诸君、诸民照顾，此爵酒，便敬给赵国土地！”言毕，他高举酒爵，将那一爵信台春尽数洒落。

　　台下看着他举袖祭酒之姿的翟山月在心中不禁感慨：我郎主果真风采卓然！

　　一杯已经祭了天地，剩下一杯公孙昭倒不好浪费了。他接过胡姬手中酒爵，笑道：“那么昭便谢过赵王美意！”言罢，仰头将那一杯火辣的黍酒吞入腹中。烈酒烫过食道，落入胃底，微微灼痛，但公孙昭展示爵底，那杯赵国佳酿已经一滴不剩。

　　赵王合掌大笑：“公孙昭少年英雄，已有虎狼之姿！”

　　当时秦国已有霸主之势，秦据关西，经营多年，民风剽悍，军队骁勇，被关中六国称为虎狼之国。这两个字刚开始还带着些许的贬义，暗指秦国出自西戎，非华夏正统，但在几代国君的经营开拓、武力征伐之下，这两字的意义逐渐变化，如今秦国公室已经常常以虎狼自居。

　　公孙昭面容清隽，身材瘦削，倒没几分三秦汉子的虎狼之相。但既为秦王长孙，他对这一夸赞也颇为受用，于是交还酒爵，貌若谦和地笑道：“不比赵王如日中天。”

　　公子涉侧目扫了他一眼，很快将目光收回去了。

　　前世，诸秦公室之中，光论长相，同虎狼二字最不沾边的除了公孙昭，就是公子涉了。叔侄两人都长了一张颇为秀气的脸孔，修长身材，甚至有些过分精致，精致一过，就显柔和。

　　公子涉回秦之后就开始跟着王蒙四处征战，战功赫赫。偶尔回咸阳述职，他对待父兄子侄也是彬彬有礼，一直是一副任在前线、毫无野心、一心为秦的公室子弟形象。但公孙昭忽视了一点，若他无虎狼之心，又如何能破阵杀敌？若无虎狼之心，又如何能为秦国开疆拓土？

　　他跟在公子涉的后头下了丛台，王蒙与其卫队早已准备好。翟山月那头乱发也用清水顺了，梳得整整齐齐，她没有看公孙昭一眼，径直朝着公子涉迎了上去。自上回公孙昭探视她遭拒，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见她如今面色如常，他也松了口气。

　　翟山月浑然未觉，只勤勤恳恳地服侍公子涉等车，一个眼神都没赏给公孙昭。

　　车队启程，火红的旭日将光线洒在车驾之上，公孙昭的马车落在公子涉的后头，他恰好能从颠簸开合的两扇车门之间看见翟山月那一头被太阳照得发金的发。

　　车才一出邯郸，公孙昭突觉喉头一紧，紧接着，便是下腹绞痛传来。起先他以为是邯郸外车道崎岖，颠簸所致，却不料那疼痛越逼越紧，叫他喘不上气。

　　同车而坐的寺人仪奴本被颠得昏昏欲睡，突然听见公孙昭痛苦呻.吟，大惊失色，扑过去问道：“郎主，有何不适？”

　　此刻豆大的汗珠从公孙昭额头滑落，背后的衣物已经浸透，他全然无力回答。

　　仪奴立刻喝止车队，要查看公孙昭的病情。

　　在前头驾车的翟山月听见寺人仪奴叫喊，停下车来，好奇地回头望过去，却见公孙昭那辆马车车门洞开，而公孙昭已经蜷成虾米，就差意识涣散了。

　　公子涉也颇为紧张，跳下车来跑了过去，急切问道：“昭，这是怎么了？”

　　公孙昭只紧紧捂住腹部，咬唇不言。

　　这疼成这样，看着绝对不是晕车啊。

　　王蒙卫队之中的医者立刻跳了出来，爬上车探视公孙昭情况，扒拉了他的两下眼皮，突然神色大变：“似中毒之状！”

　　在外头看热闹的翟山月一惊：不是吧，堂堂秦王长孙，才出邯郸就中毒？

　　公子涉连问：“可有解毒之法？”

　　医者为难：“虽有解毒之法，可并未备齐药物，如今返回邯郸购买，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余下诸人闻言皆是大惊失色。如今这世道，王子公孙都不值钱，每天都有哪国哪国的诸侯太子公子被人用各种各样奇葩的方法暗害而死，各路阴狠刻毒手段层出不穷。可公孙昭到底是秦王长孙，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面前断气。

　　寺人仪奴都要恸哭起来：“求医士救救公孙！”

　　就连公子涉也道：“若能救下公孙，回咸阳后王上必定重赏！”

　　医士忙道：“那只能请将军策快马立刻赶回邯郸购药，如今我们离开邯郸不算太远，观公孙脸色，药量也当不大，应当来得及！”

　　王蒙飞身上马，朝着来路狂奔而去。

　　公孙昭虽然疼痛，口不能言，但意识尚在，忽听翟山月说道：“可有酪浆？”

　　仪奴连忙回答：“有！”

　　紧接着，一个瘦小人影蹿上马车，抓着他的两条胳膊将他掰了过来，扒了扒他的眼皮后，粗暴地掐开了他的嘴。一壶带着羊膻气的酪浆被灌了下去。

　　那酪浆落到胃底，倒缓解了之前火烧火燎的不适，可还未等公孙昭缓和一些，他立刻被人又翻了过来，硬邦邦的膝盖抵着他的肚子，那人一手探入口中压住舌根，一手死命在他的背后拍了一巴掌。

　　满腹的酸水混合着方才腥膻的羊酪，连带着此前未消化完的酒液肉糜统统被他吐了出来，落在地上，散发着一股蒜臭。

　　翟山月处理完一切，跳下车去，准备事了拂袖去，深藏功与名。

　　吐出腹中内容物的公孙昭靠着车辕终于喘上了气，正欲叫住她，视线却又被公子涉那张关切的脸给挡了个结结实实：“可舒服了些？”

　　公孙昭虽不耐烦，却还是只能说道：“多谢叔父。”

　　一旁，围观了翟山月整个行云流水过程的阿彤无不诧异道：“你竟然有这等本事？”

　　翟山月说：“要不是那医者说他中毒剂量不大，我也不敢乱下手。而且也就是缓解一下。”公孙昭结膜充血，嘴唇发紫，显然是急性重元素中毒之症。战国这个冶炼技术落后的时代，能入毒的重元素十之八九就是砷。这一类中毒，通用的急救措施就是灌蛋白质加催吐，她估计公孙昭也没中毒多久，让他把那些东西吐出来，能为后续医者的治疗多争取一些时间。否则就算是中毒剂量轻，让王蒙这么一来二去拖下去，到时候公孙昭也会被弄去半条命的。

　　阿彤的眼里满是景仰：“那你怎知这样可以缓解公孙之症？”

　　翟山月总不能说是前世化学课上学的，只得扯谎：“之前在翟狄的时候，用信石毒鼠，经常被马误食，就用这个方法救的。”

　　就在此时，医者以银针探完公孙昭吐出来的那堆秽物，见那针尖发黑，颤抖道：“果真是毒|物！”

　　公孙昭腹中剧痛虽然缓解，但浑身虚脱乏力，冷汗涔涔，倚着仪奴，望向公子涉肃杀面色，问道：“叔父，是何人要置我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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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公孙昭：QAQ 重生都辣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