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官》临叶沉沙

3、杨暾

　　裴仪站在王邵的身后，垂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她才从河东来到洛阳，世家的圈子都没混熟，没必要和这个皇家的人凑在一处。现在重世家轻皇族，裴、王两家此时是中原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沾染这帮姓景皇族的，平白染上一身官场酸腐气，污了她河东裴家的声名。

　　何况这高密王世子身上有种让她极为不喜的气息，裴仪说不上来这是什么，便归结于他的轻浮。她想用手去拽王邵的袖子，好提醒他带她回去，可王邵此刻光着膀子，没有袖子可以给她拉扯。于是她只能拽住了王邵的手腕，把他往自己这儿扯：“从兄，我累了。”

　　她也确实是被风吹得有些发冷，说话间带了些许的鼻音，无端让语气变得娇憨了三分。王邵知道她身子不好，自然也宠着她，转身替她拢了拢她身上的外衣。

　　这亲昵的举止却让景越看着红了眼睛，他不是不清楚王邵和裴仪的关系，不就是姨表兄妹么，不就是青梅竹马么，总归裴仪将来还是要嫁给他的。可是瞧着裴仪对他满腔的陌生，对王邵却是无限的依赖，景越便肚子里来气。

　　前世和裴仪做了二十年夫妻，两人一直是相敬如宾。在东海王府上，她操持家务如同治军一样严明，景越从来不用担心内廷里那些琐碎的俗事，自可以一门心思地想着怎么搞死另外几个诸王。他和裴仪，就像是战场上主将和副将之间的关系，生死相托，命理相连，却也只是战友上下级，少了份夫妻之间的缱绻。

　　自裴仪嫁给他，景越从没见过她如此娇憨的神态。他不免遗憾，原来她做姑娘的时候，竟然是如此可爱的么？

　　“阿九累了的话，恰好我的牛车就在附近，我来送阿九回府可好？”

　　裴仪闻言，抬起头来，这高密王世子哪里长出来的城墙厚脸皮，他俩很熟么，竟然还想送她回家？

　　“不劳高密王世子的大驾了。”裴仪冷淡地拒绝，“从兄会送我回去的。”

　　景越眯着眼笑了笑：“只怕邵想回去，那些女郎们也是不愿呢。“他抬手指了指远处那影影绰绰的青帷，半透明的纬纱之间，已经能看见几个小娘子站了起来，目光投向了他们这里。

　　裴仪自己个儿是个没长开的黄毛丫头，又是从河东来的，在这群洛阳士族女郎眼中自不打眼，但现在她身旁站了两尊大佛啊。

　　王邵本就被誉为琅琊白玉，出门从来都是掷果盈车的排场，光看之前砸木瓜那一出，就能瞧出他有多受欢迎。这会儿他光着膀子站在花团锦簇里，像簪了一支劲竹似的出尘绝艳。裴仪能感觉到，纵使隔着帷帐和这十几丈的距离，那些女郎们或艳羡或妒恨的目光都能将她的脸上烫去一层皮。

　　几年不见，王邵实在是变得太能招蜂引蝶了！

　　她小心地同王邵拉开了一点距离，垂首去看自己的足尖。景越说的不错，她同裴倾共乘而来，是没法子把裴倾的车子自个儿带走的，可若真让王邵送她，这帮女郎们说不定就要把她给活剥了。

　　但是让她去乘景越的车，却也是十万个不愿意。

　　至于为什么不愿意，裴仪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的脑子着实不适合思考这么复杂难缠的事情，便一直盯着脚尖不说话。景越看她这个样子，心中难免焦急。他所知道的裴仪向来是落落大方，行事凌厉的，未尝见过她这般纠结模样。他便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去看王邵。

　　上辈子王邵官至司徒，到最后洛阳皇庭之中，便是他二人互相扶持，当真是生死过命的交情。景越器重他，一来是王邵确有本事，二来也因他是裴仪表兄，两家本来就走得近。但那时候景越从来没从这两人的关系里头品出什么不对劲来。

　　如今看着垂首羞怯样的裴仪和瑶林玉树般的王邵，却越品心思越酸：裴仪出阁之前，和这王邵难不成有过什么朦胧情感？

　　且观她对王邵和景越两人态度，天差地别，景越心里头就已经像是戳了根刺似的难受。

　　他这厢如芒在背，裴仪亦是如坐针毡，却也咬死了不开口请景越借车。三人之间，反倒是王邵超脱于外，他这两年被人赞得多了，便也习惯了，跨一步上前欲揽住裴仪的肩头：“那些女郎难道还能强留我不成？何况姨夫来了洛阳，我还未见过，今日正好过府拜访了。”

　　王邵豪放，不拘小节，还把裴仪当做幼时那个玩伴儿，他这一揽，裴仪便觉得前胸后背两处方向，具射来灼热的目光。她便立刻抬手，用王邵那件外裳的广袖遮了脸，急匆匆地说道：“告辞了！” 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从王邵手里头游离出来，拉开两步距离。

　　王邵虚揽着裴仪出了花园，王家的牛车早已在路旁等候。他扶着裴仪登车，便摸到了她手里冷津津的汗水，便是一惊：“阿南，我看你似乎很是讨厌高密王世子？他今日截你木瓜不过是玩笑之举，从前你从来不会计较这种小事。莫非你和他之前有过什么龃龉么？”

　　裴仪吃惊地抬头：“之前？我才到洛阳不久，今日还是第一次出门，也是头一回见他。不曾有过什么龃龉，只是……”她话音未落，突然感觉脑袋一紧，似是什么东西箍着她的头颅，拼了命地往里缩。疼得她一把抱住了头，脸色顿时惨白了起来。

　　王邵见状立刻抓住了她的双手：“阿南，怎么回事？”

　　裴仪疼得连回答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邵连忙掀开车帘探出头去，吩咐外面家丁：“快去问问今日哪家郎君女郎有带医工过来！”

　　不远处景越一直站在花丛中目送他二人离去，一边看一边还回想着前世裴仪和王邵之间是否有什么逾越之举，搜肠刮肚了半天，却一个也记不起来。前世他认识王邵的时候还是在他和裴仪的婚礼上，彼时王邵已婚，而裴仪身为东海王妃，行止也实在是挑不出一点错处，又怎会让他抓住同王邵私相授受之事？

　　想着想着，却看见本该启程的王家牛车迟迟未动，反而是王邵又掀开车帘吩咐了外头家丁几句，那家丁便火急火燎地窜入一众娘子郎君之间，问道：“诸位公子今日可有带医工而来？”

　　这会儿着急着找医工，定是裴仪出了事儿。

　　景越立刻拔腿朝着牛车那儿奔去。

　　曲水边的都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家族之间世代交好，何况当今洛阳，王家门第最为显赫，乃是顶级门阀。那些士族公子们自然是乐意伸出援手，很快便从曲水旁站起一个清隽公子，朗声道：“我带了医工来。”

　　家丁立刻将人请去。

　　车上的王邵见第一个来的是景越，微微诧异：“世子可有医工随行？”

　　景越忍不住想往车帘里头瞧，想看看裴仪到底如何了。印象里裴仪一直健壮，不曾有过什么病痛，却不知今日是犯了何症？是了，方才王邵提起过，裴仪幼年曾经落水，落下顽疾。可前世他从未听裴仪提起过半个字。

　　他脸上的焦急倒是真的关切，可是他今日失策，想着来曲水也用不上医工随行，便只带了两个亲兵，现在反而一无是处。

　　而真正带了医工的那位公子不一会儿便也赶到了，他朝着车上焦急的王邵行了一礼，自报家门：“弘农杨暾。在下带了医工来，请问王郎有何吩咐么？”

　　他身后跟着个背药箱的山羊须医工，跟他跑得满头大汗。王邵扫了那医工一眼，便错开身去：“从妹似乎吹风受凉，突然头疼欲裂。发作太急，来不及回府了，麻烦杨兄和先生。”

　　那医工听完，便踩着墩子爬上牛车，钻进了车厢里头。景越伸长脖子看着，可是王家那车宽敞华丽，车帘也厚实，竟然一丝也看不出里头的情形。他兀自攥紧了拳头。

　　此时的裴仪已经十岁，虽然还小，却也开始显出了少女的轮廓了，就这么和两个大男人待在封闭的车厢里，成何体统！

　　可偏在此时此刻，他景越却是个毫不相干的过客。

　　他瞥了一眼一旁负手而立的杨暾，少年郎面容沉静、身形挺拔，容色稍稍逊于王邵，却也远超中人之姿，听他方才自称，乃是弘农杨家子。他的姿容、气度、出身都不差，可是前世似乎并没有怎么听说这么一号人。

　　感受到景越的窥视，杨暾坦荡的目光对望回来：“之前不曾见过这位兄台。”

　　景越想起他此前的自我介绍，便也依着他这士族的格式，把地名冠在姓名前道：“河内，景越。”

　　杨暾便恍然大悟：“原来是高密王世子。”

　　两人便又你来我往地寒暄了一番。

　　牛车的车帘微微一动，那医工躬身出来，景越便立刻断了和杨暾的胡扯，抬头看他：“如何？”

　　被景越这么一问，这位杨家的医工倒是呆立了片刻，按说景越不是他的主子，他没必要回答他的问题，可偏生景越问的那两个字似有魔力似的，逼着他往外头说：“女公子无大碍，已经醒转了。”

　　似是为了印证他所言，车厢里传出了一声惊呼：“从兄？”

　　景越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眉头一跳，竟踩上矮墩不管不顾地想要上车一探究竟，杨暾却将他一把拽住：“不妥吧？”

　　景越回身低头看他那只手，恨不得能剁了了事，车上的帘子却被再一次掀起，王邵出来向杨暾道了句谢。

　　“无事便好。”杨暾回答。他当真就是来当一回好人的，事情了了，便也该回曲水旁继续作乐，于是向景越、王邵二人告辞离开了。

　　反而是景越，事情全程他便只是尴尬地立在车外，一句话插不上，一个忙帮不上，此刻和王邵对视，颇有些心虚。

　　王邵倒是不负盛名，礼数周全妥帖：“有劳王世子记挂，在下这便送从妹回府了。王世子请回吧。”

　　“也好，路上小心。”景越半天憋出来一句，今日见到裴仪，他确实有些忘乎所以，操之过急了。他既重生回来，前世种种便随风烟俱净，如今所有人都是白纸一张，王邵不记得他，裴仪也不记得他，有许多事情便也会因为他的变化而发生改变的。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余光扫过了车窗，瞄见了车帘掀起了一个小小的角落，裴仪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正打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