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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兰麝馥菊园(2) ...

  •   夜来晚风吹凉,袖底生风,晓星初上,苔露渐生。小石头跪的好不舒服,几次三番想试图站起来,都被看守她的侍卫给按了回去。

      小石头试着跟他们套近乎,说道:“几位大哥,你们肚子不饿吗?盯了我好久了,不如去吃口饭歇歇吧。”

      侍卫们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小石头叹了口气,总是这个反应,还以为他们只是个石头像,结果每次一发现她想逃跑却反应灵敏。

      兰麝馥菊园灯影幽幽,月斜人静。忽闻佩环声响,远远地走来一个身影。待那身影走近了些,小石头定睛一看,是个眼生的小宫娥,年纪与小石头差不多大,鹅蛋脸儿,粉杏腮儿,冲着小石头笑了一笑。小宫娥对侍卫盈盈施了一礼,道:“榆孟姑姑派我来,说今日新人入园,又是襄芙掌仪亲自指派过来的,虽犯了错,可也不好薄待了人,于是让我来给她送口饭吃。 ”

      侍卫没有阻拦。于是那小宫娥坐在小石头面前,打开食盒,给小石头递上饭菜。

      小石头此刻看她如看菩萨王母圣女下凡,一个劲儿地道谢,狼吞虎咽起来。吃了一半,才想起来还未请教仙女名字,于是抬头问道:“敢问姐姐怎么称呼?”

      小宫娥笑道:“我叫絮絮,咱们同屋呢。”

      小石头道:“多亏絮絮姐姐来救我,我可是快饿死了。”

      絮絮掩嘴一笑,转脸对侍卫道:“几位哥哥,这有些桂花馒头,哥哥们也吃些吧。颂尘姑姑已歇下了,我替哥哥们看着呢。”

      几位侍卫守了小石头一个多时辰,肚子正饿着,闻着桂花香味更是忍不住,于是纷纷拿着馒头啃起来。啃了一半,絮絮对他们说道:“好了,今日没你们的差事了,都回去吧。”侍卫们竟都点了点头,十分听话地离去了。

      小石头看得呆了,问道:“怎么他们这么听你的话?”

      絮絮笑道:“你先站起来,我再告诉你。”

      小石头腿跪的都快失去知觉了,乍一站起来腿脚一软,膝盖似有千万小虫在叮咬一般又痛又痒,幸好絮絮扶住了她,搀着她往回走。回去的路上,絮絮告诉她道:“那桂花馒头里掺了些迷香水,这样他们不但能听我指挥,明天一早还会忘记这回事。”

      小石头惊讶之余,又心思一动,窃笑道:“这么神奇的水,我也要拿点来下给颂尘姑姑。”

      絮絮笑道:“这药水只对我们凡人起作用,对颂尘姑姑这种有些修为的人是没用的。”

      小石头遗憾地叹了口气,又感激道:“絮絮,你此前从未见过我,只是跟我同屋,便这样来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了。”

      絮絮道:“不瞒你说,是玄女来拜托我,要我帮你的。还有榆孟姑姑也是,我们都是受了玄女之托,日后在兰麝馥菊园,会帮你一把。”

      小石头这才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方才觉得饭菜味道十分熟悉,原来是从清弦殿拿来的?”想了一想,又问道:“掺了迷香水的桂花馒头,也是雒宁派你送来的?”

      絮絮点了点头,如实道:“玄女傍晚时悄悄派人来打探你的情况,发现你被颂尘姑姑罚跪,于是先拜托了我与榆孟姑姑,又想了这个法子来帮你解围的。”

      小石头神伤想道,雒宁如此惦记着我,可惜我不能与她天天住在一处了。

      絮絮与小石头回到了住处,见副总管榆孟姑姑正在等着她们。榆孟同她们一样也是凡人,在这宫里待了二十余年,如今已年近四十,银发渐生。这时日对凡人而言长,对灵兽而言却太短,跟寿岁几千年的灵比起来,可谓是沧海一粟。她遇事不爱出头,凡事多求自保,于是这些年来没什么大错,亦没什么大功,也只能在兰麝馥菊园这里作个副总管。如今受清弦殿玄女之托,特地照拂小石头。

      絮絮引小石头见过榆孟姑姑,施了礼。榆孟见小石头虽然模样不算乖巧,但有样学样的架势还算可爱,又能让玄女废此周折来拜托与她,自是有其道理,于是便郑重道:“今日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劝你一句,这也是玄女嘱咐我转告你的,不要顶撞颂尘姑姑。”

      小石头不解,问道:“她如果冤枉我,我也得认吗? ”

      榆孟叹气道:“颂尘姑姑在宫里时日久了,对付人的方法一套一套的,要想冤枉你,简直易如反掌。你不如乖巧一点,讨她欢心,她或许还会喜欢你几分。 ”

      絮絮也附和道:“正是如此。若是你默默地做好分内之事,我想颂尘姑姑也不会太为难于你的。”

      小石头对此话并不深信。

      榆孟又道:“还有一桩秘辛,原本我也不该说,只是多少与你有关联,我便只告诉你。颂尘姑姑就是在河光镇出生的。她幼年的时候被许配给了一个年长她三十几岁的男子,后来待她长成,被迫嫁给了那个已年过五旬的男子。可嫁过去没多久,那男子就暴毙身亡了。于是镇子上的人开始传言,说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那男子的家人不依不饶,应是把她关到了牢里去,后来不知怎的又放了出来。颂尘出狱后,开始修习仙术,想要成仙脱离人道。结果自身修养不足,周身条件又不够,勉强修得了半仙,只能留在人间。镇子里的人又传言说她修炼魔道,与当年杀夫之事联系在一起,请了神婆给她驱魔,百般折磨。聋了她一只耳朵,一只眼睛也看不大清了,她唯有装死才逃得出河光镇。她在邻村修养好了身子,来上华元宫当了三等宫女。按说她这般有些修为的,当三等宫女着实委屈她了。日子刚好过了几年,本来她在上华元宫已快坐到尚衣局司仪的位子了,又被人嘲笑眼瞎耳聋,如何做得了司仪,被贬到咱们这个地方来守着这个荒园子。经历这些事情,她难免脾气不好,尤其听闻你还是从河光镇出来的,她自然更加怨恨。”

      小石头与絮絮听了,连连叹息。小石头忽然觉得,颂尘姑姑也十分的可怜了。即便在河光镇的事情她已全然记不得,但仍莫名地对颂尘姑姑生出几分歉意来。

      翌日一大清早,小石头还朦朦胧在睡梦中的时候,就被揪起来去扫园子里的枯枝残叶。兰麝馥菊园地广人稀,由于长久无人照管,于是落叶满地,加之人手不足,导致这几年一直都是老样子。即使在盛春,万物萌发,兰麝馥菊园还是一派凄凉荒景,只有几株生命力顽强的小草悄无声息地发了新芽。

      从清晨扫到正午,小石头口干舌燥,腰酸背痛。本想坐下喝口水,谁知被前来监督她的副总管珊瑚看见,厉声道:“这么会儿功夫就想偷懒耍滑了!”小石头吓得浑身一激灵,壶里的水洒了大半,四处张望,才看见珊瑚站在不远处,两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小石头实话实说道:“我已经扫了一上午了,口渴了,所以想喝水。”

      珊瑚看了一眼地面,嗤之以鼻道:“知道你痴痴傻傻的,所以才让你做最简单的活,怎么你连洒扫都做不好?扫过的叶子你不扫成堆,居然零零散散地扫到土里,是等着谁给你捡出来不成么?”

      小石头道:“是先前来的一个姑姑教我扫到土里的。说叶子本来就是土里生出来的,把它们扫到土里,过些时日也就变成土了。”

      珊瑚怒道:“你不但会变着花样偷懒,还会扯谎顶嘴。兰麝馥菊园上下除了你,又有哪个人胆敢说出这般无知的话?你再不把这些土里的叶子都一片片拾出来,我就去回禀颂尘姑姑,说你偷懒不成,还想狡赖,看她会怎么处置你。”

      小石头嘟囔道:“我捡就是了。”

      珊瑚说道:“捡不完不许吃饭。”

      于是小石头又从天亮捡到日落,好歹才把散落在土里的叶子都给捡完,堆成一座小土丘。弯腰弯得久了,直起来的时候疼得像断了节一般。小石头“哎呦哎呦”地捂着腰,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正准备回到屋内好好歇上一歇,颂尘姑姑忽然在身后喊:“小石头,你过来。”

      小石头想起昨日听到的故事,心里对她的抵触减了几分,于是很快跑了过去。

      颂尘姑姑说道:“你去厨房,拿那些枯枝生火,然后盛饭。”

      小石头一听,以为是颂尘姑姑惦记着自己还没吃饭这茬,于是满心欢喜,往厨房跑去了。

      可她没学过生火,一口气往炉灶里扔了好多枯枝干叶子,却毫不顶用。厨娘在一旁不耐烦道:“这么多人还等着吃饭呢,你倒是快点儿啊。”

      小石头好声好气问道:“我没生过火。您能不能教教我?”

      厨娘见这丫头模样生得干净可人,说话细声细语的,心里也软了三分,于是蹲下来手把手教她生火:“这炉灶里头没火苗,你往里面扔再多东西都没用。”说罢从炉灶旁拿起一三寸的什物,说:“生火要火折子,你这么一吹,这不就有火了?有了火苗之后,再添上柴薪,就烧得更旺了。”小石头依言照做了,果然生起了火来。她从未自己亲手生过火,如今见了火,兴奋地直拍掌。

      厨娘笑道:“怎么,你原先在家里,没生过火吗?”

      小石头摇摇头:“我家闹旱灾,我跟着家人逃难,逃到了苍梧山,从山上摔下来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其实这句话的前半部分,也是她听人说的。她如何跟着家人逃难,她的家人现居何方,已是统统不记得了。

      厨娘叹了口气,小声道:“也是个可怜的丫头。”

      饭菜做好后,小石头负责盛饭,数了一数正好二十六只碗,正对兰麝馥菊园内宫娥守卫总共二十六人。珊瑚派人来取饭,小石头陪着她一起把饭菜送到赐福堂,在那里宫娥们会一起用晚饭。

      二十六只碗正正好好地分完,到了小石头这里却没了。二十六张凳子,坐到小石头这里也没了。小石头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颂尘走过来对她笑道:“你来的突然,尚食局还没把你的碗筷送来。你且等到明日吧。”

      小石头心下登时明白了。她看着赐福堂里灯火辉照下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碗筷,有自己的座处,只有她站在这里,平白显得多余。

      就像这大千世界,每个人都有家可归,只有她什么都不记得。

      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垂下眼帘,默然离开了。

      经过厨房,厨娘正在里头收拾灶台,见小石头形单影只走了过去,探头问道:“你怎么不在赐福堂,一个人跑出来了?”

      小石头道:“我去树上摘果子吃。”

      厨娘叱道:“傻丫头,那果子还不能吃呢。”她又想了想,问道:“她们是不是说没你的碗筷?”

      小石头惊讶道:“您怎么知道?”

      厨娘笑了起来:“这是宫娥之间的老把戏了。她们若是看不惯新来的人,就不给他们准备碗筷,好让他们待不下去。”

      颂尘和珊瑚讨厌自己,小石头早看出来了。她也没什么诧异的,只好低头搓着衣角,随便应付了几声。

      厨娘说道:“我这儿还有点饭菜,你悄悄儿的来吃了,别惊动了人。”

      小石头犹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去问厨娘讨饭吃。厨娘又招手对她道:“快点儿来,别等她们吃完了看见。”

      小石头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便也顾不了许多,跑进厨房,看见厨娘给她端出来一碗金灿灿的鸡腿饭。她两眼放光,吞了吞口水,断断续续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厨娘和蔼道:“快吃吧。”

      小石头一头埋到碗里,大快朵颐起来。吃到一半,才抬头问道:“方才的饭明明一滴不剩地都分完了,您怎么还有鸡腿啊?”

      厨娘道:“我这人一闻到饭菜香气就容易发饿,于是每次去别的宫苑做饭,我都得捎带着吃的。今儿正好不大饿,就留了这只鸡腿下来。”

      小石头啃下去的半个鸡腿噎在喉咙里,发了一会呆,问道:“那我吃了您的鸡腿……?”

      厨娘笑得前仰后合:“我是尚食局的人,缺什么也不缺吃的。再说……”她转了一圈儿,问道:“你看我这身形,像是会饿着自个儿的人吗?”

      的确不像……

      小石头同她一起笑了起来。又多聊了几句,得知厨娘姓王,太极山杏花镇人氏,因饭菜做的颇有两手,故而来上华元宫谋了这份差事,如今在上华元宫做了也有一十五年。二人因此结缘。

      此后的几日,小石头照样被派去扫树叶。她虽手生,但好在肯用心思学,花心思做。经过她的努力,兰麝馥菊园的落叶已整齐地堆起了好几个小土丘。颂尘与珊瑚依旧借无碗筷之故不给小石头准备饭食,只扔给她一个白馒头。若是王厨娘来做饭的时候,便会捎带点儿吃食给小石头吃;若不是王厨娘当值的日子,小石头就只能啃白馒头。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也就过了半个多月。

      这日王厨娘没来当值,小石头坐在寝殿门口的台阶上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打量着眼前那棵李子树。她听王厨娘讲,李子到了成熟的季节,就会变得黑里透红,个大圆润,酸酸甜甜,只要轻轻咬一口,红彤彤的汁水就会顺着嘴角流下来,入口生津,余香不绝。吃完一个还嫌不过瘾,定要再连吃三四个才罢。小石头想到兴头上,把手里的馒头也当成了李子,没留神咬了一大口,结果不巧噎到了自个儿。

      她正猛咳,忽然感到身后有人轻轻拍她肩膀。她愣了一愣,还以为是幻觉。这么想着,又感觉有人拍了拍她。她回头一看,雒宁正站在石阶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小石头又惊又喜,忙站起来拉着雒宁的手,兴奋地直跺脚,正要开口说话。雒宁却先示意她先不要出声,挥手设了一道琉璃屏,这样在屏内的她们能看得到外面,而外面的人却不知她们在此处。

      雒宁笑道:“现在可以说了。”

      小石头说:“雒宁,我快想死你了。”

      雒宁笑道:“谁说我不是呢?你走了之后,我时常感觉清弦殿空落落的,少了你陪我侍弄花草,我都觉得很不习惯了。但我前些日子实在抽不开身,又怕总来看你对你也不好,于是拖到今天才来,你不会怪我吧?”

      小石头头摇的像拨浪鼓,道:“怎么会?我想你还来不及!你给我带的草药,什么甘露膏,白芨散,都好用的不得了!你还让絮絮和榆孟姑姑来帮我,如此惦记着我,我要是还有半分怪你,可就不是人了。”

      雒宁颔首微笑,低声问道:“她们可帮你了吗?”

      小石头点点头:“榆孟姑姑教了我许多植花种草的事,絮絮也教了我许多,她们二人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对了,还有王厨娘。”雒宁听着她一脸兴奋地讲着自己新学到的花草常识,讲如何跟王厨娘相识等,笑中渐渐生起几分苦涩,拿起她手中的馒头,问道:“总管就给你吃这个吗?”小石头故作潇洒地道:“我吃的可好了。王厨娘每次来都会给我带烧鸡烧鸭,你不知道,我都快吃腻了。”

      雒宁心觉酸楚,揉揉小石头的头发,说道:“你真是……”话甫出口,却没再说下去,只静静地端详着小石头。她还是一副乐得没心没肺的样子,但脸色苍白了,人也瘦了一圈。雒宁柔声问道:“你今日的活都做完了吗?”小石头指指不远处的萱草田,道:“就差在那里除几株草了。”雒宁问道:“那你明天的活呢?”小石头掰着指头算道:“还是扫叶子,但大概扫到明后天就扫完了。我刚来的时候,这里遍地都是枯枝杂叶,好在我这两日勤谨,跟几个小宫娥们一起扫得可干净了。”小石头一提到这几日把园子杂叶扫的颇有成效,则又打开了话匣子,欲滔滔不绝讲起来。

      雒宁打断她,笑道:“我时间不多,下次你再同我说这些吧。现在听我的话,乖乖回去睡觉。”

      小石头愕然道:“可我还没除草呢。”

      雒宁依旧笑着说道:“你回去睡就是了。”

      小石头反应过来,好像明白了什么,问道:“雒宁……你不会要帮我除草吧?”

      雒宁笑道:“你什么时候见我除过草?”

      小石头细想了想,以前跟雒宁一起在清弦殿的时候,的确只见过雒宁种花、浇花、采草,至于除草……好像雒宁只需轻轻一挥手,那些杂草就长了脚似的自己跑了出来。以至于她刚来到兰麝馥菊园被安排去除草的时候,挥了好几次手也不见任何风吹草动。后来她才明白,雒宁是有灵力的仙子,又生得那么美,大概野草也愿意听她指挥。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好意思如此去偷懒,扭扭捏捏地不肯去睡。雒宁推着她道:“快去吧。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睡着。乖乖听我的话,我就不对你使术了。”

      说的也是。小石头嘿嘿一笑,又忧心道:“我睡着了,醒来你便走了。”

      雒宁道:“下次我再来看你。”小石头还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被雒宁轻轻一推,推出了琉璃屏,自己也看不见雒宁的身影了。

      翌日晨起,颂尘经过萱草园,见田地齐整,畇畇净净。再看道旁落叶,亦是干干净净。小石头那丫头虽然做事还算勤谨,但如此分毫不错,却不像她的作风。颂尘想起,珊瑚今早来报,说昨夜似乎看到玄女的身影,但月黑风高,看不真切。如此看来,定是小石头偷懒耍滑,暗中叫了玄女来施法帮她,又不知在玄女面前如何诉苦告状,添油加醋等。想到此,颂尘怒火中烧,恨不得现在就赏小石头几个耳光。

      她走到小石头寝殿,见小石头还在床榻上美滋滋地睡大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揪着她的头发,一把把她拽到地下来。

      小石头大梦乍醒,还朦朦胧胧着,头发被扯得生疼,眼见颂尘姑姑一脸凶神恶煞地站在她眼前,迷迷糊糊地问:“姑姑你怎么来了?”

      颂尘冷笑道:“你到兰麝馥菊园修仙来了?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还有脸睡觉。”

      小石头揉揉眼睛,看着门外已是艳阳高照,心里估摸着已经不早了,自甘认错道:“是我起得晚了。姑姑别生气了。我这就去扫叶子。”

      颂尘嘲讽笑道:“你这会子还装呢?不是有种叫玄女来帮你扫,你好偷几日懒吗?你是真蠢还是假蠢,装也都装得不像。”

      小石头左右一想,看来昨夜雒宁把余下的叶子也都替她处理了,今日却不巧被颂尘姑姑发现了,拿定准不是她做的,才来找她的麻烦。于是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坐在地下一言不发。

      颂尘见她不说话,坐在那儿放空似的,气焰上头,随手就狠狠一把掌掴上去。

      小石头痛的大叫,知道来者不善,捂着红肿的半边脸颊夺门而逃。刚跑到门外,又被几个侍卫摁在地下跪倒。小石头暗骂自己蠢,同样的坑竟跳进去两次。

      颂尘慢悠悠地地走出来,笑道:“你继续跑,我看你还能跑多远?”说着又是一记耳光,打在另一半边脸上。小石头如今两边脸颊都挨了耳光,红彤彤的五指印倒是很对称。

      颂尘犹不解气,又上手打起来,一边打一边骂道:“你不是会去找玄女吗?你不是向来会告状吗?你受的这点苦跟我当年比起来算得了什么?我当年可有你这么方便,受一点苦便有人庇佑?河光镇的人没一个好东西。你们河光镇的人都该死。大旱就是你们的报应。”就这么边骂边打地又反复了十几下,直到自己手心火辣辣地疼才肯罢休。看着小石头叫也叫不出来了,嘴角也开裂流血了,颂尘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转身离去。

      小石头从来都是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地乐着。从一睁眼就有善良的玄女和宫娥们照料着她,哪怕在兰麝馥菊园辛苦了些,她也总觉得新鲜有趣,从未抱怨。自她记事起,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

      原来这个世界,不是每个人都会无条件地喜欢她。不是每个人都会像雒宁一样救她的性命,像王厨娘一样在她饿的时候给她一碗饭吃。

      小石头被打懵了,瘫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弹。远处围观的宫女也不敢走上前来扶她起来。

      珊瑚快步走来,对小石头笑道:“小石头,颂尘姑姑今日情绪不佳,你别往心里去。你做的活我都看到了,相当不错。既然你如此能干,那以后我更要重用你了。你先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去萱草田把长好的紫棘桑花收割回来,放在这个筐子里给我。”

      小石头默不作声地接了筐子,洗了把脸,换上衣服就往萱草田去了。紫棘桑花是夏国特有的花草,香气幽微,花蜜似是融合了花香与果香,沁人心脾,常被拿来下药或焚香用。只有一点不好的是,它如同玫瑰一样,根茎带刺,且它的刺比玫瑰的刺要锋利的多,采摘的时候一定要带着护手,否则很容易被扎伤。小石头自然是没有护手的,她在田间摘了几株紫棘桑花下来,手上就多了十几道血口子。

      她把收割好的紫棘桑花盛在筐子里交给珊瑚。珊瑚满意地笑道:“不错,现在去把内侧房门外的那一桶脏衣服给洗了。”

      小石头又去了内侧房洗衣服。珊瑚在她旁边冲着其他宫娥吆喝道:“你们看看小石头,多么能干。昨夜除完了草,扫完了叶,今儿一大早又摘完了紫棘桑花,现在就来洗衣服了。你们可要好好学着点儿。”

      宫娥们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没有凳子,小石头只好蹲在衣桶旁边洗衣服,蹲久了腰酸,她索性把盛衣服的桶搬到台阶下面,自己坐在台阶上洗了起来。一双手本就新伤旧伤累累,如今泡在水里,愈发刺痛难忍。偏她不知道,这水还是撒了盐的,没过多久,手上的血口子开始红肿起来,疼得她捧着手直吹,越洗越慢。

      珊瑚走过来瞅了一眼,笑道:“瞧你,洗衣服连草木灰都不用,这怎么能洗干净?去柴房取点草木灰回来,重洗一遍。”

      小石头好不容易洗了半天,如今知道要重洗,气不打一出来,道:“方才你怎么不说!”

      珊瑚冷笑道:“你什么都要人教才知道吗?你难道不会问?”

      小石头还想争辩几句,却又自觉理亏,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好服软,问道:“珊瑚姑姑,我手疼得厉害,这衣服能不能明日再洗?”

      珊瑚嘲笑道:“明日?不如你饭也不要吃了,也等到明日好了。 ”

      “你们本来就没给过我饭吃。”本来是在心里默默这么想着,谁知道小石头竟一不留神说了出来。

      珊瑚冷笑道:“好啊,你倒是记得清。这桶衣服你若是不洗得一尘不染,你就永远别想吃饭了。 ”

      榆孟听说小石头被珊瑚派来洗衣服,于是做完活便赶来看了一眼,刚听到她们二人对话,本不欲多事,但余光又瞥见小石头脸颊红肿,满是血口子的手还泡在洗衣服的水里,这幅情景实在叫人于心不忍,遂装出正巧路过的样子,惊讶道:“你这丫头,怎么手还流着血就敢来洗衣服,不怕血弄污了衣裳吗?哎呀,这是颂尘姑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染上了你的血可怎么是好?”

      珊瑚素不知晓榆孟与小石头的渊源,只当她是随口一说,打眼看一眼小石头的手,觉得榆勐的话确有其道理,于是嫌恶道:“快去把你手上的血弄干净了再洗。”说罢便走了。榆孟忙对小石头细声道:“好孩子,快起来去上点药。”

      小石头不曾想榆孟姑姑会赶在这时候来帮她,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连道了好几声谢。还是榆孟催促道:“快些去吧,别耽误了。回来的时候去柴房拿些草木灰,我教你洗衣服。”

      小石头急忙去了。用雒宁给她的白芨散抹在伤口上,果有奇效,清清凉的,很快便不疼了。

      衣服洗好了,可颂尘和珊瑚岂能这么轻易放过她去。待到晚饭后,所有人都可回房休息,独余小石头一人要去兰麝馥菊园的绣山亭除草剪花。这绣山亭旁有一种名为茇荚草的害草。白天阳光充沛时,吸收土壤元气,根茎坚硬,极难拔除,周围的植物枯的枯,萎的萎;到了夜里,没有阳光,其枝叶收缩,便极易拔除。小石头没有轮值的帮手,只能一人更深露重地每日劳作。

      这晚恰好是王厨娘轮值,小石头大饱口福,一扫连日肚饿疲困,精神抖擞。稍事休息后,满心欢喜地去修剪茇荚草。

      这修剪茇荚草需要三分技术,七分体力。长时间地低着头弯着腰,小石头剪的累了,正欲抬头喘口气,忽然见得绣山亭内立着一人影,衣袖被风掠起,飘飘散散,形单影只。

      夜黑风高,看不清楚来人模样,但看那衣服却又不像园子内的人。小石头吓了一大跳,不自觉连手中的铲子都扔掉了,拔腿欲逃,转念一想,上华元宫倒也不会进什么妖什么怪,指不定是哪儿来的灵来这儿看风景的。于是壮着胆子走上前,问来者何人。

      待走得近了些,小石头才看清那人的衣服绣着麒麟水纹,黑青黼黻,华贵夺目。来者倒是与一般人模样无异,只是峨冠玉带,身姿挺拔,好像是个挺有来头的人物。岁数约莫与榆孟姑姑差不多大,总也有人间四五十的光景。他听见小石头问他话,转过头来,对着小石头温温一笑,只是他笑起来,却仍旧很苦涩的样子。

      小石头见他并不答话,便觉不好打扰,正欲转身离开,想了一想,又回头说道:“这儿到了晚上地气寒,您还是别一个人站在这儿了。”

      那人听小石头如此说,问道:“你是这园子里的?”

      小石头笑他这话问的糊涂,她穿着宫娥的衣服,又拿着篮子做活,可不是明眼人都瞧得见的吗,于是答道:“我自然是这园子里的。只不过,寻常人是不到我们园子来的,您还是我头一个见到的外人呢。”

      夜影遮住了那人大半张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传来,问道:“这么美的园子,为何不来?”

      小石头站在亭子外笑道:“我也觉得我们这园子很美的,只是年头久了,破败失修罢了。虽然园子开了几年了,但四百年来都少有人来,可不是景色凄凉。只是你看这花草花树,亭台楼阁,莫不巧妙精致,可见当年布置起来费了不小的心思。比如您现在站在这绣山亭,若是白天往远了看,则会看到远处那饮波湖波光粼粼,水光倒映在对面的石壁上,石壁光洁如镜,映着湖面与花草的影子,可不如同一副山水画一样?榆孟姑姑说,到了起雾的时节,或有虫鸟飞过,则更美了。”

      那人笑道:“那处名为‘映壁成画’。石壁后面还有一山洞,闲时坐在山洞处,花香宜人,对坐饮酒,可谓人间极乐了。”

      小石头奇道:“您怎么知道?”

      那人叹了口气,半晌才道:“这是我与爱妻一同布置的景。兰麝馥菊园内其余多数景观,也都有化静为动,动静相宜的奇妙之处,只可惜多半已失,只余这几处罢了。”那人望着眼前一处残景,怔怔痴痴道:“这处遗株,原先种着爱妻最爱的灿霞流光树。此树史上只得一株,昔年与吾妻一同栽植,开花时漫天霞光,火树映天,炫美无极。可叹当年爱妻长逝后,此树也一夜之间万花凋零、枝叶垂落,再不复生了。”那人闭目沉思,语中沉痛,道:“若能再得见此树开花,便当如同复见亡妻之魂魄犹归,也可聊作安慰。”说罢,竟落下泪来。

      小石头从未见得人哭,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安慰。空说了几句“别哭”之类的话,却全然无济于事。那人茕茕立于绣山亭内,寂色之中,夜深如海,冷风过耳,愈发显得他人影凄凉孤寂。纵使他身着玉服锦衣,却掩不了他万分之一寂寥顾清。

      他终未放声大哭,只是肩膀不住颤抖,偶有几次压不住声才低声呜咽。这般伤心难耐,哭得身子发软,只好半倚靠在亭柱上方勉强站立。小石头见他这幅情景,心里沉甸甸地堵得难受,一时也顾不得许多,竟脱口说道:“我帮你种活这棵树就是了,你可别再哭了罢。”

      那人想到伤心之处不能自己,忽然听得小石头如此说,信以为真,止住了哭,轻声问道:“你可真能种活灿霞流光树?”

      小石头经不住问,已是几分后悔,可看他的样子又于心不忍,只想着,这四百多年来园子都关着,无人一试才种不出来也未可知,于是应承道:“我尽力。”

      月光之下,看到他眼里泪还未干。他道:“你若能种出灿霞流光树,我必有重谢。”

      小石头从未听过人如此诚恳地对她说话,带着几分温柔、几分卑微、几分祈求。她被这句“谢”字摄了神,竟下定决心要种出这株死了四百五十多年的灿霞流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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