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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廿二、妻族从弟 ...

  •   汉五年正月(1),洛阳的雪落得很大。南地的雪一粒一粒的,落在手心上就化了。齐国的雪粒子都黏连在一块,像是一片片的鹅毛。

      正月里的大事太多了,以齐王韩信为首的诸侯共上书,尊汉王为皇帝,汉王再三推辞,最终祭祀社稷,拜宗庙,择吉日登基。

      这样大的雪,冻死的人不少,但在到处都洋溢着喜气的日子里,这样的事情显得微不足道。

      殷嫱救济了一些饥寒的灾民,事情做了也是低调得不能更低调。韩信从齐王被改为楚王了,名义上说是他是楚人,了解楚俗,更好管理,实际是暗贬。

      齐地成军人口十分可观,商贸发达,这样一块膏腴之地刘邦怎么能留给韩信呢?至于先前的承诺,他自然是选择性地忘记了。

      这样敏感的时节,殷嫱要做的事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因为天下初定,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诸侯王也纷纷赶赴就国。因楚国是新收复的,不比其他地方,韩信先一步过去处理事情,殷嫱晚了几步才出发,到了洛阳大昌里上元乡,在车上实在难受,车队只得停下。

      新帝登基,天下户籍又要重新普查,正是乡啬夫登记户籍的时候,上元乡毗邻洛阳,乡人多富裕,駢车云集。

      殷嫱下车的时候,正见乡人有序排队登记,正登记的那一家人,两男一女,只见其中年轻男子高大壮硕,却白净斯文。

      而年轻的女子又白又瘦——却不是面黄肌瘦,而是一种骨肉匀称、恰到好处地瘦,一身麻衣短褐,却掩饰不住她丽质。只是她神态迷茫,面带愁苦之色,竟仿佛痴儿一般。

      这两人的气度长相,都跟普遍黄瘦的乡人的乡人全然不同,像是鹤立鸡群一般,与人格格不入。

      殷嫱遥遥指着那男子,道:“季昭你看,那人像不像从弟。”所谓从弟,是幼时被对头设计掳走的,清夫人一个寡妇,垄断巴郡的丹矿,有个丹矿主不服气,绑走了家中的小辈,她那位从弟便是那时不见的。

      那时殷嫱和华昱都还小,华昱记得个什么殷嫱一提,只觉得记忆更混乱了几分,又是像又是不像,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大约是吧”

      殷嫱笑了笑,没说话。

      乡啬夫看了那对年轻男女一眼,户籍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男大男殷仲达,不更,年十八,色黑,女大女殷季媭,年十六,黑胖。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两个人,跟记载上的不大一样。

      乡啬夫疑惑地来回比较着。殷家的户主殷毅赶忙解释道:“我家逃难到洛阳,途中季女被楚军骇得病了,现在都说不出话,大儿参军受伤,被打发回来,身体也干不了重活,只能都在家里养活。”

      殷仲达神态从容地跟乡啬夫揖手为礼,口称乡啬夫君。

      这一番解释让乡啬夫添了几分怜悯,这年轻人又让他心生好感,加上这家人也是今日逃难来的,素来与四邻为善,众人都帮着证明,于是他也没为难这户主,只是提醒道:“你家大儿也不小了,明年分户记得早点来登记。”

      殷毅赶紧奉上今年的税款,乡啬夫正要登记,便听突然有人站出来,高声道:“乡啬夫,他在说谎。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女,他们身上符籍关传(身份证和通关凭证)都没有。”

      这石破天惊地检举让四周一片哗然。

      那年轻女子殷季媭脸上一片茫然,殷毅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殷仲达的脸色更是完全沉了下来。

      “李叔大,胡乱举发,你可是要和诬告的罪名同罪。”

      “谁说我胡乱举发了”那麻衣少年呸了一声,“我在逃难的路上遇见过他们,他仲子和季女早就死在路上了,这两个是他捡的——奇装异服,满口外乡话,他们是胡人!那个女子会说胡人的话,不会说中原话!我就是见了县尉也这么说!他才该受耐刑呢!”

      乡人见识不多,说话颠三倒四的,殷嫱却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这还是她头一次见有人能被收留,毕竟她找到的大多数人连说话沟通都做不到。

      殷嫱正要让女萝去跟乡啬夫传话,却见殷仲达面色很快镇定下来,他低声安抚了一下自家阿翁,对众人朗声说话。

       殷嫱拦住了女萝,倒想看看他说些什么。华昱看她:“你真要认了这个从弟”华昱这才理解了殷嫱刚才说话的意思,她皱眉看着这个青年,有些不解。

      殷嫱思索了片刻,淡淡道:“再看看吧。”

      “李叔大,你一个半大小子,若不是借了我阿翁钱款,也不可能逃难到洛阳,是不是”

      他口音是标准的雅言,乡啬夫等人能听懂,其他人也就听个大概。

      再看那少年,结结巴巴道:“就、就算他对我有恩义——”

      这少年有点心虚,竟然被他带着走了,他根本不用回答这个问题,这与他要指证的根本没关系。

      “那也是私人之恩,他窝藏罪犯,我指出,是尽汉人的本分。”汉律:知情不报,连坐同罪。

      只是他万万不该承认,借钱的事情,殷嫱大概猜到这人的思路了,秦崇法度,汉尚恩义。

      青年冷笑:“你借着我妹子生病失声,借口构陷,可以拿到官府举发的奖金,欠我家的钱款有了着落了,是不是?”

      少年脸色涨红,近乎是气急败坏:“我、我没有——你家触犯刑律……”

      周围的人嘘声一片,大多都是在声讨少年道德败坏,恩将仇报,诬陷恩人,少年是存着想拿奖金的心思的,但却不是诬陷,此时简直百口莫辩,张口想要分辨,却委屈地红了眼眶。

      殷嫱没兴趣再看下去,对女萝耳语了几句,和华昱离开了。

      殷嫱离去的路上,有多了一家三口。那户殷家人,殷仲达隐约知道有贵人相护,客气地唤女萝姊姊。

      女萝也颇客气:“君子是我家夫人的从弟,婢子哪里担得起一声姊姊呢?“

      “从弟?”殷仲达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莫名觉得像是上了贼船。

      “是啊。君子从小被歹人掳掠去,夫人担心君子得很,现在能找到君子已是万幸。”女萝俏皮地跟他眨了眨眼。

      殷仲达当然知道他的谎话已经被拆穿了,这家人出门都用的马车——汉国如今缺马,连萧丞相出门都是驾牛车,足以见这家人的富庶。这马车的纹饰规格,起码也得是彻侯才能用得的。

      这样的人家眼里,他和殷季媭这样的黑户跟蝼蚁也没什么区别,弄死他们都不需要理由,甚至连罚金都不用缴纳。

       拿他当这个从弟,究竟有什么目的?

      “女萝姑……”殷仲达强行把姑娘的娘字咽了回去,摇了摇头,自觉多想也无益,他那点小聪明也没法反抗人家的粗大腿,“那天的那个少年怎样了?”

      女萝笑眯眯道:“君子指证他撒谎,当然是做诬告处理了。耐(剃除胡须),城旦。”

      殷仲达皱了皱眉,女萝问他,作势要走:“君子觉得处罚轻了?那婢子禀告夫人去……”

      “不不不,”殷仲达赶紧摇头,苦笑道,“自保的手段,小弟为了保全自家用道德裹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萝姊姊就劝一劝……我从姊,让她饶了那位吧。”

      女萝噗嗤一笑:“君子还真把我家夫人当是非不分的人了?他无事,我家主君给了他一些钱和关传,让他走了。”

      殷仲达不知女萝是出于主君的授意,还是自作主张,也只得陪笑,心里却松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女萝道:“我从姊究竟是什么人呐?日后见了不认识反而尴尬,阿萝姊姊能不能给我提个醒。”

      女萝倒是不瞒他,傲然道:“我家夫人是始皇帝亲贞妇后裔……”

      殷仲达脱口而出:“巴寡妇清?”

      “君子以后不要再提这个称呼了。”女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殷仲达这才想起避讳这件事,讪讪点头。

      女萝继续道:“夫人氏殷,小字伯盈,是君子的从姊,君子还有一位表姊,氏华,小字季昭。等到了下邳,夫人把君子的名讳添入族谱,拜祭宗庙,君子就知道了。”

      殷伯盈?华季昭?巴寡妇清的后人?巴寡妇清哪里来的什么后人?殷仲达觉得学了那么多年的先秦史好像都喂了狗一样。

      还有下邳?楚都下邳?

      殷仲达心中不好的预感愈演愈烈,如今的楚王不就是韩信么?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了一句:“敢问我从姊是楚王什么人呐?”

      女萝笑眯眯的话,像是一记晴天霹雳:“王后。”

      完了完了。殷仲达眼前一黑,只觉得自己脑门上光荣地贴上了四个血红色的大字,“韩信妻族”。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汉承秦制,十月是岁首,汉五年十二月之后接汉五年一月,不是笔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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